作者:吃书妖
亦或是……
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假设:亦或是,眼前这个约翰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死体?
死体的话,自然能够发挥出来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无须担心强化毒对身体的破坏。
紧接着,这个念头就被我自己否认了:一来,如果约翰是死体,那一直折磨他的牧场主就不可能没有发现;二来,约翰之前表现过咳嗽的症状,我不认为死体会咳嗽,死体甚至不需要呼吸;三来,以死体的力量,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约翰自己就能够逃狱。
不过如果他是死体,那么某些疑点就能够得到解释了,比如说:他在逃狱之前受尽折磨,之后却能够独自挖坑掩埋死体,并且行走自如;他的手明明遍体鳞伤且细菌感染严重,却依旧能够紧握铁锹击飞死体;他明明服用了强化毒,却始终没有出现负面症状……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直接提问:“约翰,你其实已经死了吧?”
“什么?”约翰驻足。
我重复了一遍。
“这绝对是我听过的最不切实际的指控。”约翰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我对他说,“但这反正只是你脱一件衣服就能够弄明白的事情,你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吧?”
约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脱掉黑袍就能明白?”他抓住了自己的黑袍,“那好,我脱给你看。”
说完,他就当着我的面,将黑袍脱了下来。
254 自掘坟墓(四)
随着约翰脱掉了这身有着敛息功能的黑袍,真相顿时在我的面前显露了出来。
在约翰的身上,真的没有散发出来哪怕一丝活人的气息,他就好像一具会行走会说话的尸体一般,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衣布裤,栩栩如生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可终究是把握不大,这时候目睹了真相,也难免生出了惊异之情。
“你果然已经变成了死体。”我说。
“看来你能够感应到活人的气息。”约翰也猜出了我的辨认手段,“你既不会被死体袭击,又能感应活人,还有着巨大的力气。如果我不是之前确认了你是人类,而且也能够感应到你的气息,那我还真的会以为你也是死体。”
我没有任由话题发展到自己的身上,而是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死体的?你的死因又是什么?”
“大约是距今十几小时前,也就是牧场主最后一次折磨我之后。”约翰十分配合地说,“我的死因大概是细菌感染和过去积蓄体内的强化毒的突然爆发吧,前者致使我的身体虚弱,后者则趁虚而入,让我毫无招架之力地丢了性命。”他叹息一声,说了下去,“死亡之后,我则在复仇的执念之下重新苏醒,不知不觉地成了死体。”
“不知不觉?”我问,“你一开始不知道自己成了死体吗?”
“虽然成为死体之后,我变得能够感应到活人了,视力与听力也敏锐了很多,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料到自己是成了死体,只以为是自己受了太多折磨,所以出现了幻觉。要知道我以前可是掘墓人,狩猎了那么长时间的死体,哪能立即就联想到自己也成了死体?”约翰苦涩地笑了笑,“后来我被你救了出来,又挖坑埋了那个牢狱过道上的死体,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突然大得不可思议,之前受的伤好像也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说,“这么说来,你后来之所以会痛苦咳嗽,也不是真的因为牵扯到了伤势,而是表演?”
“那不是表演。”约翰摇头,“虽然我身为死体不需要呼吸,但依旧有下意识呼吸的习惯,而我的呼吸道则已经在腐烂了,所以就呼吸不畅,这才会咳嗽。”
“难怪。”我恍然地看着他,虽然他是死体,但是我能够从他的谈吐中感受到人类的知性,再加上我没有从直觉中感受到他的危险,所以这时候也不怎么担心他会突然兽性大发地扑过来咬我。
或许这就是因执念而生的死体,与那魔头亲手复苏的死体的决定性区别。
不对,根据约翰的说法,即使是在前者之中,有着智能的个体也是罕见的。至于有资格成为领主的强大个体,那就更是罕见到屈指可数了。
只不过,既然十几小时前的约翰是凭借复仇的执念而复苏的,而如今他则已经报仇雪恨,那么之后的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暂时不细想这一疑问,而是问了更加在意的问题:“安洁拉又是谁,她为什么要让牧场主活捉你?我看你之前没问牧场主这个问题,你的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吧。”
约翰点头:“当然。”他继续说,“我先从安洁拉开始说起吧。”
随即,他向我解释起了安洁拉的来历:
三十多年前,巨国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不过是平民,却有着直指军队将军之座的梦想,因此他奋发向上,先是做士兵,再是做军官,吃下了很多正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与疼痛,最后凭借着积年累月的学习、百折不挠的意志、不可或缺的强运,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成为了一名首屈一指的巨国将军。
而当时的巨国边境则栖息着一支少数民族,他们的生活方式十分保守,与巨国井水不犯河水,却被后者视为安全隐患。
那民族也知晓自己的不利处境,所以为了能与巨国和平共处,他们无奈之下嫁出了大长老之女“安洁拉”,与这个将军缔结了联姻关系。
虽然是政治婚姻,但将军与安洁拉却是真心相爱,即便巨国皇室多次勒令将军出军边境,将军也是一概不理,甚至还屡次暗中阻挠企图出军边境的军队势力。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巨国皇室的施压加剧,将军的地位开始动摇,数不清的利益竞争者都正等着落井下石,两人的爱情也在政治地位与物质基础的动摇之下出现了龟裂。将军猛地意识到,现实已经将一个残酷的单选题重重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权力、爱情,自己只能选择一个。
经过漫长的思索,将军最终选择了自己拼搏半生才获得的重权——他接受了皇室的命令,通过自己娴熟的军事手腕,居然只花费一周就彻底灭绝了那一支与世无争的民族。
安洁拉听闻此事之后,立即快马加鞭地赶往边境,想要质问将军,然而却在半途中意外遭到强盗拦截,一命呜呼——至于这支“强盗”到底是真的强盗,还是其他势力所扮演的,那就无人能知了。
而将军本人也在立下功绩之后就马上被其他势力的刺客给暗杀了,这或许也算是某种报应。
本来的话,事情就应该这么结束了,可谁都没料到,那一天,本应长眠的安洁拉却在强烈的仇恨执念之下当场变成了死体,先是亲手将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场的强盗们杀得一干二净,再扬长而去,成为了在巨国内部到处搞破坏的恐怖分子。
据说她还有着变出分身与伪装成他人的特殊能力,就连如今覆灭巨国的魔头都是她亲手挖掘出来的人才。如果她的执念是对巨国以牙还牙,那也算是接近于得偿所愿了。
之所以是“接近”,是因为现在的巨国尽管名存实亡、却还有火种保存。
“我们巨国还有五座城市没有被灭亡,它们都被称之为‘火种城’,再根据方位,又被赋予了之东、南、西、北、中央这五个前缀。”约翰说,“安洁拉身为距离中央火种城最近的死亡领主,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将其攻陷的准备,最多再过半个月就会出动死体大军。”他顿了一下,又说,“而中央火种城为了阻止这一切,则打算抢先一步暗杀安洁拉,因此在不久前派出了一支精锐的掘墓人队伍,我……正是其中一员。”
“等等……你不是来自于避难所吗?”我问,“另外……这支所谓的‘精锐的掘墓人队伍’,该不会就是三天前被灭掉的那一支队伍吧……”
“我曾经是避难所出身的掘墓人,后来被强制征召进了中央火种城,所以说我是来自于避难所也并无不妥。”约翰先是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又回答了第二个,“我们队伍在前往安洁拉所在的地方的途中,恰巧经过了我过去出身的避难所,就决定在那儿休息一会儿。而我在发现避难所的附近有一座死体村庄之后,则集结了七八个生活在避难所的老朋友,想要花费一小段时间将其解决。”
“却不料……村庄的死体数量远超预测,再加上潜伏地点意外暴露,所以你们就全灭了……”我接了下去,同时也明白了过来,原来被灭的不是那一支精锐的队伍。
也难怪安洁拉会要求活捉约翰,因为约翰出身中央火种城,并且还是要暗杀自己的队伍的一员,有着特殊的情报价值。
不,稍等一下……
这个推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安洁拉必须知晓有这么一支队伍的存在”,并且还要“知道约翰是其中一员”。
她哪里来的情报?
再结合她能够知晓约翰与自己的老朋友们的潜伏地点的事实,我只能作出这么一个合理的假设——约翰的阵营里面有内奸。
“我怀疑我们之中有内奸,但是我不能确定是谁,甚至不能确定内奸是否真的存在。”约翰一边说话,一边望向了远处,“不过,比起内奸,我更担心的是……”他只把话说一半,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我觉得自己能够猜出他的想法:三天前,安洁拉率领死体军队经过了村庄,而避难所就在村庄的数公里外。
假设内奸真实存在,那么安洁拉的目标,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精锐队伍暂时驻留的避难所了。
“宁海。”约翰忽然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问。
约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不,还是之后再说吧,也许不会劳烦到你。”
说完,他动身走往避难所的方向,我跟了上去。
一路上,他的脸上有期盼、有不安、有希望、有恐惧,并且紧紧地攥住了感染腐烂的拳头,虽然一言不发,但是紧张之情却难以掩饰。
因为我无法长时间地敛息,所以他就将黑袍送给了我,让我穿了上去。如此一来,即使路上偶尔碰到几个死体,也不会被拖住前进的步伐,节省了我不少功夫。
等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避难所。
避难所就在树林中间的一大片草坪空地上,空地紧挨着一面崖壁,崖壁下有一个巨大的山洞。虽然看上去是有些显眼,但是在这种森林里,想要在不知道路线的前提下找到这个地方也是非常困难的,况且这种空地和山洞,我们路上也见到过几个,算不上特别罕见的地形。
约翰一走到空地上,看见前面的景色,顿时如遭雷殛,面色变得呆滞了起来。
只见空地上躺满了很多具死相惨烈的尸体,略数一遍就能得出八九十具的数字,血液将绿色的草地染出了大片大片残酷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数条棕色的犹如鬣狗一样的动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肉,还有更多的黑色乌鸦鸣叫着从天而降,争先恐后地撕咬着腐肉。
山洞内部也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尸体,只是从外面看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数量。
约翰的忧虑成真了,安洁拉早已袭击了这个地方。
片刻后,约翰突然如梦初醒,暴怒地大叫了起来,冲过去用蛮力驱赶走那些鬣狗,又想要赶跑乌鸦们,只是这些乌鸦着实难赶,敏捷地飞走之后又会降落下来。约翰见赶不完,又大吼一声,冲进了山洞里面。
我也进入了山洞,然后看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捡起来了一个火把,又用工具将其点燃,照亮了周围的场景。
山洞内部的空间很宽敞,一时间也看不出有多深,地上倒着很多惨不忍睹的尸体,血泊遍地都是。
约翰一边着急地呼喊着几个人名,一边到处蹲下来翻看一些面朝地的尸体。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环顾寂静的四周,随即不自觉地丢下了火把,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看着他变成这样,却是想起了安洁拉过去的所作所为,又想起了受安洁拉指使的牧场主们的所作所为,心中升腾起来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火焰。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发现他的身前有两具老人的尸体,一男一女。从年纪来看,很可能是约翰的父母。
约翰跌坐在地,捂着脸,痛哭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放下了手掌,看了看毫无水渍的手心,再摸了摸干涸的眼角,随即沉默了数秒钟,又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
死体不需要呼吸,更不会流眼泪。
“约翰。”我叫了他一声。
约翰停止了大笑,说:“宁海……”他的口气有些恍惚,“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我停顿了两秒钟,随即转过身,走到了洞外的空地上。
见四下无人,我就拿出黑色手机,往赤瞳那边拨打了过去。
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
“宁海,好久不见。”赤瞳说。
“好久不见。”我说。
“之前我打给你电话,你却挂断了,你那边发生了什么?”赤瞳问。她的声音令我感到有些怀念。
“发生了……”我望向洞内,“一些事情。”
随即,我将自己遇到的事情压缩到三百字以内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约翰、牧场主、安洁拉、将军……还有奸细吗……”赤瞳自言自语。
十几秒钟之后,她好像已经消化好了我这边的经历,忽然说:“原来你也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和我上次见到的你有些不一样。”
“口气?你是指什么?”我问。
“你自己没有注意到吗?”她说,“你好像正在为那个约翰的事情而愤怒。”
255 自掘坟墓(五)
我很少愤怒:一方面,我确实不是易怒的性格;另一方面,我也有不让自己陷入激动的自控意识。虽然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我经常发现一些意志坚定的人物能够凭借自己的精神力牢牢地压制怒火,甚至能够做到“越是愤怒越是冷静”,但是我不认为自己具备这种出色的素质。我只是一个不擅长头脑工作的“一般人”,若是连头脑的冷静都丢掉了,那么纵使我有着非比寻常的超能力,也无法在危机四伏的剧本中走得更远。
上次愤怒,好像还是破晓人当着我的面杀害亚当的时候。事后我有做过反思:这大约是由于亚当真诚地视我为朋友,而我也因此生出了将他视为朋友的倾向。
可约翰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为他而愤怒的理由。
我回顾了自己之前的陈述,结论依旧没有改变,只是在言辞中对安洁拉和牧场主们的所作所为不可避免地抱有了强烈的厌恶之情。想到这里,我就对赤瞳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听完之后,赤瞳说:“愤怒有时候会与厌恶混淆。仔细想想,当你厌恶他们的时候,心里是否十分烦躁,就像是火焰燃烧一样?”她用得出结论一般的口吻说了下去,“那就是你的怒火。”
见她这么说,我却是接不上话了。“那就是你的怒火”,这种台词如果放在虚构故事里面,那我很可能会觉得比较帅气,但说实话,这可真不像是现实中会出现的对白,我也难以生出豁然开朗的心情。不过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是那么的一本正经,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措辞,我这边也难以指摘她说的话让自己感到缺乏真实感。
而当我重新反思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完全挑不出她的错处。
“以前的你仿佛总是在思索自己,让人感觉你摇摆不定,而现在的你则变得明确了很多。”她继续说,“拜此所赐,我也更加确信了,你果真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