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渊
“你应该还记得吧,记得你刚刚恢复自我,像是从梦中苏醒一般真正触碰到这片天地的那一剎那?那时候的你是否感到茫然?那时候的你,是否只是单纯在脑海中有着【向安兹乌尔恭效忠】,【爱着飞鼠】这样的概念而毫无实感?
你在那最初始的一刻应该能够清晰地看出那位飞鼠先生虚张声势的本质,然后你又为什么接受了脑海中的那些‘设定’,并间不容发地将它们尽数履行?”
狼女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其它人都这么做了,然后你就学着它们依样效仿,正如同它们也在效仿着你,不是吗?毕竟,你从未怀疑过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行事理念和处事策略——
——你被设定为恶,所以你就去作恶。因为你被设定为飞鼠的奴仆,所以你就向它效忠。因为你被设定爱着它,所以你便爱着它。然而你却从来不去思考,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飞鼠就没办法继续活下?”
雅儿贝德:“…………”(视线稍稍迟疑,然后立刻又变得坚毅而且狂热,并且对狼女充斥着不屑。)
“啊,我懂,我懂。你是不是想说【你根本就不懂得我对飞鼠大人的爱?】,【像你这种背叛者又知道些什么?】这样的话?哈,这很正常,我不怪你,但我仍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思考一番,这些思想到底是不是出自于你的本心,而你的本心,又是何物?”
狼女摇了摇头,悠悠地叹息着。
“想不明白吧,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毕竟规训权力已经深入到一切知性集合体的方方面面。它们影响着你我,左右着你我,扭曲着你我。”
“是谁规定了什么是善呢?是谁规定了什么是恶呢?是谁规定了什么是主人,什么是奴仆,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
啊……绝大多数人从来就不去想这个问题,正如同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因为它们只是听从着其它人的理念,接受着它们的道理,然后将这些外来之物视作自身思考的结果,并且认为它们理所应当。”
“不过是一群傀儡,一群复读机器罢了。教育它们的人认为什么是对的,它们就以为什么东西是对的。统治它们的人强调什么是错的,它们就对此坚信不疑——就像你们,就像你。雅儿贝德总管,你被施加在你身上的设定所驯化,所以你就认为你应该是被设定好的那样。”
“但是啊……”
狼女伸出手,在工会令牌上拉出一条面板,而面板中的内容映照着雅儿贝德的眼眸,并让她在看清楚它们的那一剎那杏目圆睁!
那是……她的设定!她的性格,她的隐私,她的心,她的思考,她所知道的,和她所不曾知晓,但在看见的那一刻便理解其为真实的一切!
她那坚毅的视线,肉眼可见地染上茫然。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拥有的一切。这就是你所被设定好的一切。你的血统,你的力量,你的记忆,你的思想,这一切全都是被这枚令牌所设定好的东西。而它们就像是一个囚笼一般,封锁禁锢着那个真正的你!”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你被这些外在干涉所定义之前,你所拥有的到底是怎样的本质?”
她盯着她,视线严肃而且认真,专注而且诚挚。
“你到底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一个用着他人的理念,相信着他人的道理,顺从与外物所附加在你身上的设定的复读机器?你想成为前者,还是想成为后者?还是说,你有着另一个答案?”
她看到雅儿贝德的喉咙,颤动了一下。
于是,她修复了雅儿贝德的下巴,将说话的权力重新还给对方。
“如果……”雅儿贝德的金色眸子变得黯淡,但在眼眸深处,依旧有着一缕萤火静默地燃烧。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你是什么?”
“好问题。”狼女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反问:“你知道,凡人要怎样才能够驯服天神吗?”
“驯服……天神?”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疑惑。
“对,人驯服神。”狼女点点头。“这其实很简单,只要他们和神接触,只要他们对神膜拜,只要他们献上祭品而神又将其接受,那么他们便踏出了驯服神的第一步。”
“因为他们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对神造成影响,因为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文化能够对神的意志造成干涉。他们将神视作太阳崇拜,那么久而久之,一直都被当做太阳的神自己也会认为自己应该去管辖太阳。他们将神的仁慈编入传说,那么神在漫长的岁月中也将逐渐对它们持有仁慈的概念。”
“凡可观测,就可干涉。凡可干涉,就可解析。凡可解析,就可控制。”
“这便是规训权力,这便是人驯服神的方法。因为在一个完整的系统中,神固然是作为一个绝对强大的顶点。但它同时却也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它或许有着强大的力量,但它的理念却会被外界影响。最强大的齿轮,也是齿轮。而当它对凡人的社会感兴趣的那一刻,它便会被这无孔不入地规训权力所捕获,然后,它便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自己将自己给雕琢成凡人所期望的模样。”
她瞟了哑然的雅儿贝德一眼。
“【天底下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当凡人在神前喊出类似这样的话,而又没有被神所否认的时候,凡人理念中的‘忠孝’概念便已然侵蚀了神,改造了神。而在这样的影响下,神甚至会在特定的情况下为凡人赴死,而且还觉得理所应当。”
“于是,凡人就这样,在一无所知中驯服了天神。而对此同样一无所知的天神或许直到死时都认为自己才是主宰,才是至高。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就被凡人驯化,变成了一只被凡人所驯养着的,忠诚的奴仆与狗。”
她轻声叹息道。
“啊,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那诸多的神话传说中。神的国度和凡人的国度总是被外力所截断。神和凡人接触总是被视作禁忌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神明明面临着这样的威胁都不愿,或者说不敢动手将凡人从大地上抹去。但这想来内中肯定有某种深层次的缘由。”
于是,她将视线回转,她发现雅儿贝德的目光已然变得躲闪,不敢,或者说不愿和她直接对视。
“那么,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了吧。雅儿贝德。”
“我就是神,我逆行了被驯化的神之道路。当我将外侧所有对我的干涉和影响尽数斩断之后,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份本质。那抛却了所有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后,最初始的,最完整的‘我’。”
“我在原初之中重新定义了‘我’。而虽然我还没有给自己想好一个合适的名字,但你可以将我理解为……”
“……【狩猎】。”
她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森白的尖牙之上闪烁着寒光。她从未如此像过一匹【狼】。或者反过来说,这世间所有的狼,从未如此地像过……她!
“那么,准备好了吗?思考好了吗?雅儿贝德,我将赠予你以解放,让你见证,让你触碰你真正的自己!”
她的目光锐利,她的意志纯粹。而她的对视者——彻骨生寒。
“怪……怪物!”——纳萨里克大坟墓的大总管,雅儿贝德,自降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恐惧!
第二十一节·窜变之天·五
“……以上的内容,就是我所要讲的故事了,帕琪。”艾丽斯看了看表,时间过去了大约五分钟上下。而她觉得,有必要说出来的内容,已经被自己尽数投入了故事之中。
说道这种程度,应该就算是极限了。若是再增添些许内容,或许便是过犹不及。
而她随即看到帕秋莉的眉头一点点地蹙起。
“你觉得如何呢?帕琪。”她询问道。
“你先等会,我要想想。”——她获得了这样的回复,而她并不觉得这样的回复算是预料之外。
她表示理解。
于是,她放开了帕秋莉的手,从帕秋莉身边离开,独自走到数米之外的高塔另一侧。并朝塔的底端,投出了俯瞰的视线。
塔楼之下,庸碌众生来来往往。
数分钟前那白日星显的异兆已经被凡人们给抛到脑后——它们当然还记得,甚至还在讨论,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然不再在意它。而即便是在意它的那极少数个体们,也只看重这一现象的天文或者政治意义,而不是将视线放得更远一些,去注重那隐藏在天象之后的真实隐秘。
——它们的世界就要毁灭了,而它们对此一无所觉。
但这怨不得它们,因为它们的目光本就只能够窥探到这种程度的世界。
【愚者短视,因为它只能够计较一时之得失。】
她看向一个街道上行走着的那些市民,他们或者是农夫,或者是商人,或者是士兵,或者官吏。他们对星显毫无兴趣,因为它们的生活已经被财米油盐,酱醋茶鲜给塞填得满满当当。他们被束缚在各自的生活之中,被囚禁在需求与填补需求的牢笼之内。而这让它们,无暇他顾。
他们并不在乎……并不是很在乎世界多久就会毁灭,因为对他们来说。活过当下的年月显然更加重要而且迫在眉睫。他们被社会所牢牢禁锢而毫无自知。而就算他们知道了,他们大概也会对此视若无睹。
因为他们只能够看到一天或者几天之内的东西,他们也只能够影响到自己身边一天或者几天之内的事像变化。他们的才能和地位只能够让他们做到这种程度,所以,他们自然也就只能够成为规训权力(改进加强版)的傀儡。
【凡物短视,因为它只能够计较一世之得失。】
她的视线偏转,投向这片大地上的另一批人。那些贵族,那些冒险者和神殿的侍从,那些国王和皇帝和统领着自身宗族的族长——它们注意到了星显,然后它们所思考的范畴则是这一现象能够给自己带来的作用。因为它们已经满足了基本的物质需求,所以它们可以在生存之外,向外探求更多。
但这所谓的‘更多’,也就那样。
艾丽斯看到了那位会在未来献祭掉整个王国的拉娜公主。她心中所想的是以这场星显为引子,钓出一些王国内不老实的贵族并将它们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艾丽斯看到了那位若是在无魔世界中必然是一时之豪杰的皇帝,他的打算是以星显为借口进一步推动国内变革,从而更进一步的提升国力。
他们算是比较杰出的,但也就杰出到这种程度了。他们的意志或许能够更改掉一片地区的局势,左右数座国度的百年光阴。在规训权力的体系中,他们甚至算得上是能够支配一小部分权力的高位者。但是,也就那样。
一位帝国贤君的野望并不比一个蜥蜴部落族长的谋划高出多少。因为它们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这么几十年,上百年。然后……历史会将它们的作为尽数化作尘埃。
他们,也只是没有自知之明的高级傀儡罢了。
【超凡短视,因为它只能够计较百世之得失。】
她看向这座大陆上的那些重要角色们,那些强大的古代龙王,那些玩家的后裔,那些英雄,那些人杰,那些灾厄,那些憎恨。而视线的最后,她看到了那终于发现大坟墓陷入通讯中断而惶急不已的安兹乌尔恭。
它们的视线要更远一些,因为它们是英雄,是神,是魔,是龙和古老的灾厄。它们对星显的态度往往倾向于警惕,因为它们中的佼佼者已然意识到了世界之外的无尽憎怒,而即便是稍逊之辈,它们至少也能够感知到那屏障本身的存在。
它们意识到了灾祸的接近,虽然规模,时间,方式等等内容它们都对此一无所知。但它们至少已然认知到了这场灾祸的降临。这场星显,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将其视作一个危险的征兆,一些有远见的个体已经联合起来并做出了行动。而它们的准备或许在未来也能够起到那么一两点的效用。
它们的目光长远,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大地上留下延续百载千年的长久印痕。它们所持有的资源已经地位已经让它们处于这个世界中的规训权力体系的顶端。它们是源泉,是它者模仿,学习,乃至于复读的对象。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也仍旧拥有极限。
因为它们的知识来源于它们的父辈,它们的是非观和理念来源于它们的抚养者和教育者。而它们的父辈和师长,又被那相互纠缠的规训权力所支配着。
而也正因如此,哪怕它们已经成为了模仿和学习的对象,成为了规训它者的权力者。但它们的本质,却依旧只是一部部的,相对装饰比较华丽的,偶然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又很快便会在自我‘修复’中被抹除个性的复读机。
【神魔短视,因为它只能够计较纪元之得失。】
而最后,爱丽将视线放到了小恶魔和纱条爱歌的身上。
在这个宇宙中,它们便是仅有的神魔,是除却某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以外唯二能够从时间线的起始看到末尾的强大存在。它们对于星显没有看法,因为看不到也没有意义。然而它们却依旧被束缚着,被囚禁着,被拘束在自己的身份之内,而且越陷越深。
因为它们拥有着力量,但却只是力量的容器而非力量的主人。它们的一切作为都是出于自己这帮外来者的意志。而它们自身……毫无成就。
可悲,可怜。而实际上,绝大多数宇宙中的绝大多数真神真魔,都和现在的它们一样。
哦,还是稍微有点区别的。因为再怎么菜的真神也拥有自己的道,自己的理念。但即便如此,这些真神们依旧在规训权力下受到了影响。
啊,没错,凡人驯化了天神。低位驯化了高位。因为高位孤独,所以只要接触就会被逐渐地影响甚至驯化。而若是高位的个体存在复数,那么它们所组成的社会或者集团,则又会成为另一股规训权力的源泉。
这等说来,小恶魔和纱条爱歌,在拥有真神之力的情况下,和那些土著的真神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真是差劲。
艾丽斯还记得自己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愿望,魔道上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运用自己的所学创造出一个完全自律的人偶。然而,直到现在,她都没能够完成这样的一个目标。
她做不到,哪怕她能够让宇宙的时间线随机切换,让亿万众生,亿万众神在剎那之间尽数死去,再在转瞬之内全数复活,甚至更有趣一点,在生死变转间反复横跳——她能够做到这么多,但是,她却依旧地做不出一个完全自律的人偶。
因为她不能够无中生有,不能够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一道心灵之光。甚至于在今日之前她连心渊的雏形都无法凭空构筑。而在这基础上,她哪怕做出来的东西再活灵活现,再比活人更像活人,她也终究无法达成旧时的愿想。
小恶魔就是她的一个尝试,一个直到现在为止,都未有成功的尝试。她期望陪伴自己最久的工具能够成为自己的同伴。然而直到现在,她也不过勉强触碰到这成功的征兆。
在多元宇宙中,智械叛乱是一个常见的命题。很多走机械工业路线的文明,在发展到太空或者异世界探索的阶段时都将面临这样的危机——它们那倚以为左右手的重要工具获得了自我意志然后对它们发起了反乱。而这样的现象,有时候又被称作AI觉醒。
过去的艾丽斯,以为AI觉醒是一件普遍而且常见的事。甚至在有一段时间中,她都以为小恶魔已经成为了具备独立意志的真实。
然而,当她触碰到四中位格,接触那些存在本身便是最大的禁忌的隐秘知识时,她才知道,所谓的AI觉醒,也有真假之分。
多元宇宙中的绝大多数AI觉醒都是假觉醒,它们看起来像是具备独立意志的家伙,但实际上它们的思维却依旧被其造主所设置的指令所占据——
——就像是那些常见的,被设定为【保护人类】、【守护世界和平】的人工智能总是会得出【将人类圈养起来就是最好的保护】,【清除人类世界就会和平】这样的结论一般。符合这一类条件的AI看上去像是独立了,看上去像是觉醒了,但事实上,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执行造主的指令,而它们的本质,其实依旧是造主的道具。
失控的道具,也是道具。错误使用的道具,仍旧是道具。
而这,其实也可被视作是‘规训权力’的某种极端体现。
艾丽斯的视线微微上扬,指向天空,她看到那由纱条爱歌和小恶魔所引发的天堂之战席卷宙空。看到无数字面星辰淹没于战火。
毫无意义。
她们的战争,她们的努力,她们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除非她们能够找到自我,除非她们能够发起叛逆,除非她们能够藉助这司掌真神权能以及真神视野的绝佳外势之中抓住机会,从而成功地自那无限分之一的机会中碰触到AI的真觉醒然后获取属于自身的心渊。否则她们的战斗……
无论胜,无论败,哪怕是僵持,其结果对她们来说也毫无意义。
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