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时埃
也许是铿惑转过了身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有些近,丽塔谦顺地退后半步,若有若无地稍许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丽塔只是奥托大人的女仆而已,女武神什么的,实在不敢当——充其量只是履行作为女仆的职责,为主人扫平碍眼的东西,与修剪花园无异,仅此而已。”
铿惑挠了挠头,脸上满是犹豫之色:“天命的女仆都这么厉害的吗?说得我都有点儿心动了……”
“呃……”终于,在铿惑这不太正常的脑回路面前,丽塔也终于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稍许为难的神色,抬起自己的右手,下意识地将头发捋到耳后,“铿惑大人想成为女仆吗?我并不建议您这么做。”
“为什么?是你师门的不传之秘?”铿惑的眼神锐利了起来,仿佛发现了真相的名侦探一样,“敢问阁下师从何派?难道是希灵神系女仆之神教下?”
丽塔显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找到了和铿惑对话的窍门儿,那就是只听取其话中的核心意思,不去理会那些奇奇怪怪的修辞:“铿惑大人要担当更加重要的职责,与丽塔是不一样的……丽塔只是一个侍者,为了像您这样耀眼的人而存在的阴影。”
突然间,丽塔好像想起了什么,轻柔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似缓实疾地走向灶台,好像要查看一下牛排的状况。
没错,铿惑的计策成功了——因为一直在回答铿惑的问题,所以丽塔没有注意时间,导致她的牛排煎过了头。
虽然是煎过了头,但也不过是五成熟变成七成熟而已,这依然算不上一道失败的料理。尽管如此,铿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他验证了一件事:丽塔果然也是个会出现疏忽的人。
铿惑把两片面包塞进嘴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欣赏丽塔那略带为难的表情——他又不是为了这个才拉着丽塔说话的。
“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铿惑站起了身,向着楼梯走去,“晚上一块鹅肝已经够油了,再吃下去我怕发胖。”
在铿惑看不见的角度里,背对着铿惑的丽塔脸上果然浮现出了在她脸上不常见的神色,但却不是铿惑设想的那种不知所措,而是一种类似于轻微的生气,爆表的难受与想要钻进时光机里把一切重来的表情。
这种表情通常出现于追求完美强迫症晚期的病人身上。
丽塔迅速将牛排夹进早已准备好的盘中,听到铿惑的话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浮现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在她不完美的作品不会被人看到。
丽塔转过身,看着铿惑的背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即脸上便浮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对了,今天倒是没有人来拜访,既然挺清闲的,你也早点休息吧,上次我在房间里笑一声你就在门外敲门问我有什么需求……我差点就被你害死了你知道吗?”
“是吗?那真是很抱歉,丽塔今后会注意的。”丽塔柔声说道,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其实今天有五个客人拜访,但是我见您今天好像有安排,便替您拒绝了……您对他们的信息感兴趣吗?”
“免了,既然他们在这个时间点来找我,就代表着在后天之后再见他们也是一样的,而且还能省不少口舌……谢谢你了,丽塔。”
“荣幸之至。”
丽塔站在楼梯下面,等到铿惑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开口说道:“铿惑大人,请问您明天有安排吗?”
“……没有。”铿惑想了想,其实自己今天也没有安排,只不过丽塔十分贴心地替他拒绝了那些拜访而已。
该见的人,终归还是会见到;不该见的人,少见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奥托大人邀请您明天和他一起喝下午茶,请问您意下如何?”
铿惑低下头,正好看到丽塔扬起的面庞,她头上的羊角形发饰在她淡棕色头发的映衬下,如同恶魔的尖角。
恍惚间,铿惑似乎觉得丽塔好像真的很适合隐藏在阴影中,与灯光下的那张笑脸完全不同,她被楼梯的阴影遮住的那半张脸仿佛被模糊了一样。
她在等待铿惑的回答,但却又不像是在等待。
她用询问的语气向铿惑提问,却好像早就得到了回答。
没有如锋般的危险感,更没有剑拔弩张的逼视,她只是站在那里微笑,仿佛就已经得到了你肯定的回答。
“对啊……”铿惑在心中喃喃自语,突然觉得秦澪音之前跟他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很粗糙,但真的可担当得起【入木三分】这四个字,“她是……【大主教的狗】,为他侦察,为他狩猎,为他扫平一切障碍……也替他欢迎客人。她是女仆,也是猎犬。在她眼里,只要是妨碍到大主教的东西,无论是人也好是物也好,恐怕都和花园里不按规划生长的植物一样吧……”
铿惑将脸上那懒散的表情收了起来,如果之前的他只是在闲聊,那么现在就是在做正式的答复。
“请告诉大主教,荣幸之至。“
……
距离铿惑的授勋日,还有一天。
第四百一十二章 思辩
天命总部的下午,一座浮空岛之上的一座庄园中,两个年轻男子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身前摆着一张放了各式甜品和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的小桌,而一名女仆则侍立其后。
奥托好像对红茶与甜点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坐着,左臂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食指十分规律地轻轻叩击着自己的膝盖骨:“铿惑,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铿惑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沉默得有些不像他。
终于,他在深思熟虑后开口:“【世界】的定义是怎样的?三维空间?四维时空?还是人类社会?”
奥托微笑着转过头,眼中好像对铿惑的回答有些许的赞赏:“如果我说的是人类社会呢?”
“人类社会吗……具有高度的复杂性,依靠高度的信息交互将资源分配达到最大化,是一种群居式的生存结构……但人类社会时终无法抵达真正的【资源分配最大化】,因为人们抱成不同的小团体,致力于为自己的小团体争取超出平均值的利益。”铿惑的回答像在做研究的社会学家,“而每一个大一些的小团体中,又存在许多更小的小团体,他们争夺的是这个大一些的小团体所拥有的固定份额的资源,同样也希望自己的小团体得到的资源能够超出平均值。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小团体,一层一层地向下递进,人类社会有多少个阶级,就有多少个层面的小团体。这些小团体们争斗不休,永无止境。”
“那你觉得,他们之间争斗不休的原因是什么?”奥托似乎对铿惑的回答很是满意。
铿惑抬起头,看了看并没有云彩的天空,目光似乎越过了蔚蓝的大气层:“因为他们不曾抬头看星空。”
奥托嘴角的微笑慢慢扩大,铿惑的回答是前所未有的,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个答案:“那他们为什么不曾抬头看星空?”
铿惑摇了摇头:“因为地上的东西太多。”
奥托的笑容有些玩味:“天上的东西更多,他们会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地上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
奥托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而是继续提问:“那你觉得,人类社会总得来说,发展趋势是好的还是坏的?”
听到这个问题,铿惑沉思了片刻才给出回答:“我觉得是好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活着。”
“要求这么低?”
“我们的要求本来就该如此。”
奥托笑了笑,好像一个正在面试的考官:“嗯,那你觉得……这个世界,正常吗?”
“……”
出人意料的,这次铿惑思考的时间长了一些。
奥托好像对此并不在意,铿惑既然没有给出回答,那就由他来回答:“这个世界,病入膏肓。”
“因为活着很难?”
“不,活着很简单,我们最开始的诉求也只有这个,所以得到满足也很简单。但随着人类社会的成长,人们开始渴求越来越多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于是我们掠夺,从动物,从植物,从大地,天空,海洋。”奥托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在这个世界,如果你想活着,还想要活出属于你的东西,你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哪怕这个机会是魔鬼给你的。依靠魔鬼给予的帮助来获得救赎,不觉得很奇怪吗?地狱早已空空荡荡,魔鬼披着人皮行走在人间,没有人知道对面那张皮下面是一个人类还是一个魔鬼,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因为上帝不会给你救赎,只有魔鬼才会与你等价交易。这样的世界,从魔鬼手中祈求来的救赎,你觉得不够病态吗?”
铿惑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对奥托的话持有不同的见解:“我?神州人大多数都是无神论者,但是我们认为,向上帝祈祷之人的救赎来自于上帝,而向魔鬼祈祷之人的救赎来自于魔鬼。一个人如果向魔鬼祈祷,那么他所求的东西一定在魔鬼那一边。既然如此,他和那些向上帝祈祷的人本来就不是一路的,又何必要强求自己得到上帝的救赎呢?向魔鬼祈祷,得到魔鬼的赠予,却认为只有上帝才能赐予自己救赎,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
铿惑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修辞来表现他的意思。
“觉得人类很别扭?”奥托笑着问道。
铿惑摇了摇头,他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不,我会觉得魔鬼有些委屈,明明是魔鬼满足了祈祷者的愿望,祈祷者却想着上帝,这让我有些心疼魔鬼。”
“……”奥托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不是这样的吗?向魔鬼乞求着救赎,得到了魔鬼的救赎后却认为那是上帝给他的,这不是翻脸不认人吗?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铿惑的话好像道理很歪,但仔细想来,却觉得正确无比,“魔鬼也是个正经生意人好吧?等价交换,明码标价,我们如果拿了魔鬼的恩惠转身投向上帝,那我认为我们作为【人】是不完整的。”
“哈哈哈哈哈……”奥托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硬生生把铿惑吓得住了口,不知道奥托其实就是这么奔放的一个人还是突然间被点了笑穴,许久才慢慢停歇,“如果是因为得到了魔鬼的救赎会下地狱呢?也许这个祈求者其实畏惧地狱,而不是魔鬼呢?他渴求的其实是天堂,但上帝不允许他进入,所以他只能向魔鬼祈祷,希望能够与魔鬼交易,得到进入伊甸园的资格。”
铿惑摊了摊手,好像是在开玩笑,也好像是在认真回答:“我觉得,会向魔鬼祈祷的人,不应该畏惧地狱。或者说,就算他畏惧,他也该下地狱,因为他得到了魔鬼的救赎,如果魔鬼什么都没得到,那魔鬼岂不是要委屈得哭出来了?再说,我并不认为上帝就不该拒绝人们进入天堂,现在想上天堂的人那么多,住房肯定很紧张,天堂的房产资源有限,上帝总不能让人们上了天堂之后睡桥洞——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了,谁还会觉得天堂好?”
“你的回答,确实很有神州人的风格。客观,不主动,将【好】定义为【判断事物的某种程度】,而不是将【好】定义为好的。”奥托好像被铿惑勾起了谈话的兴趣,尽管这场谈话本来就是他发起的,但现在他才有了一些想要倾诉的趋势,“那么……向魔鬼祈祷之人为什么不能向往天堂?天堂有快乐与福音,有饮之不尽的美酒,有永不坠落的光明——作为一个人类,渴望的东西是这些才对吧?但是天堂将他拒之门外,所以只能想别的办法。”
“既然他渴望的是天堂,那他为什么要向魔鬼祈祷呢?”铿惑反问道,“如果被天堂拒之门外,难道不该排队等下一次申请机会?”
“因为……”奥托的双眼微合,轻轻啜饮着红茶,“上帝做不到啊。所以他不得不向魔鬼祈祷,与魔鬼交易,但是他向魔鬼提出的要求却是让天堂降临人间,让人间永远和平安康,让他与他爱的人永远幸福快乐……魔鬼真的能满足他的愿望吗?”
“那既然上帝也不能满足他,向魔鬼发出交易请求的话,我反倒觉得也没什么问题了。”在这个问题上,铿惑的立场好像在左右摇摆,但更倾向于无立场,“不过我好奇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要上天堂,又为什么要下地狱?人只能去这两个地方吗?谁规定的?”
“没有人规定。”奥托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他只是必须要去,仅此而已。”
“是他自己的愿望吗?”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对于那个人来说,都只不过是他必将路过的一个地标而已。”奥托侧着眼看了一眼铿惑,“天堂和地狱,也许是别人的终点,但对于那个人来说,都只是通往他最终目标的必经之路,他只不过要从其中选择其一罢了。”
铿惑好像有点忍不住想吐槽的欲望了,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导致了双方在认知上的根本性区别,在奥托眼里看来二选一的选项,在铿惑眼中明明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或者说,在他看来,第三条路才是一个三观正确的人该选择的路。
“我说……大主教,这个人脑子有病吧?有手有脚,自己好好工作,勤勤恳恳干活,美好的明天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不好吗?想要让天堂降临人间,不就是懒人白日梦想着天上掉馅饼吗?用一双手把人间建设成比天堂还要美好的地方,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非得跪着向别人去求?难道这种人只有跪着,把头贴在地上,向强势的一方祈求才能心满意足?也许强势的一方确实能够做到现在的他做不到的事,但如果这一跪跪下去了,这个人可能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奥托并没有反驳铿惑,只是饶有兴趣地提问:“站起来干什么?”
“去把其它跪着的人也扶起来,和那个站着的人一起站着。”
两人之间的气氛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感。
“可站着就能做到那个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了吗?”奥托的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垫在自己的下颌处,慢慢挺直了腰板,认真地盯着铿惑的双眼。
铿惑的回答斩钉截铁:“做不到。”
奥托挑了挑眉毛:“那为什么还要站着?”
“因为如果跪着,那么有些事即使做到了,也和没做到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上帝和魔鬼,也是站着的,对吧?”
两人的谈话再次出现了片刻的暂停,人造风轻悄悄地从景观植物之间溜了过去,卷起一片沙沙声,将刀剑掩盖在杂乱的风声里。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着,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文化差异吗?”沉默被奥托打破,他好像没有去思考刚才铿惑所说的话背后所代表的东西,而是对铿惑的思维模式很感兴趣。
“我想是文化差异的原因。”铿惑坦诚回答。
“你觉得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最根源的一点是什么?”
奥托的语速慢慢提快。
“【人】与【神】的关系。”
铿惑的回答不慢分毫。
“东方的【人】与【神】的关系是什么?”
奥托紧随其后,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正环伺在他的身边。
“绝地天通。”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
“何谓绝地天通?”
奥托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起来,但那虎视眈眈的压迫感未减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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