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雨季
如烟似不稳定的人形看上去既像老人又像青年，既像儿童又像少年，但如果想仔细去描绘他的外形的话就会发现始终不过是一团烟雾，看起来完全不像人了。
因此，罗真先生才惊奇的抬起眉毛：
“吓到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啊。三年前我和橙子一起来的时候，你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吗？我还以为你是不能说话的体质呢。”
““面对来杀祖父的孙女我没有任何好说的。那可是自己说要恩断义绝，可又回来抢夺家族魔术的不孝子孙。””
“但在我看来，那就是一个想要零花钱的孙女，和一个非常想宠孙女的祖父。供需关系不是正好嘛，大家都很开心。”
““如果在你看来是那样的话那就如此吧。人类的眼睛总是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主动成为了人类的你所看到的东西只有你自己能理解。””
听着老头子那无机质的声音，罗真现在是相当明白，橙子和青子那别扭的性格是遗传谁的了。
毕竟是和宝石翁老头一个级别的怪胎，罗真从一开始就没把苍崎家的爷爷当普通老人看待……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橙子青子的祖父，罗真先生对长辈还是很有礼貌的。
因此，他没有直接质问老爷子什么事情，而是拉起了家常：“橙子和青子都回来了，你想看看孙女的话我能帮你把她们叫来。不过多半这里会被轰塌的，要我帮忙吗？”
““对孙女们的培养已经完成了，她们对我来说已经是毫无意义的外人。就算将她们带到我的面前，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们了。””
“这可真无情啊。你刚才不是还和个模范爷爷一样，谢谢我对她们的照顾吗？”
““因为将她们‘完成’的人正是你，根源的皇子。””
静静漂浮着的幽光稍稍闪烁了一下，给罗真的感觉就像是老人眨了眨眼一样，接着继续说道：““她们原本需要更多的成长、磨砺，利用彼此的摩擦进行冲突，以此让自身变得更加纯粹。但即便如此，她们在有生之年中能够到达极限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但现在她们已经达到了我所能预见的极限，已经离开了我的世界，我正是为此感谢你。””
“所以你就是为了让她们对立，才故意引起她们互相仇视的？”
““否，那是她们的命运。持有着互不相容的才能诞生，【起源】又形如水火的她们只要彼此交流就必定会爆发争端。如果她们其中一方更加平庸一些，亦或者拥有更加超凡的意志的话，或许就能容忍这种不纯。但正如你所见，她们并没有选择求同存异，而是通过你这个桥梁达成了极端的平衡。””
“也就是说我不在的话，她们就会拼个你死我活吗……完全高兴不起来。”
罗真干脆噗通一下席地坐下，非常无奈的撑着脸叹了口气。
就和老爷子所说的一样，罗真原本以为这对姐妹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同居，关系怎么说也应该变好点了……但从这一路上看来，实际还是差得远了。
如果她们彼此都增加更多的人生阅历，看够了这个世界更多的浑浊的话，说不定总有一天能勉强接受对方和自己的相异吧。
但那最起码不可能是这十几年能做到的。她们肯定都要花很长时间，说不定到彼此都变成老太婆了才能一起坐下吃顿饭，现在的罗真对此非常有实感。
这并不是因为她们太不成熟，单纯是她们的本质都很认真而已——在这一点上姐妹又偏偏这么相似，真的是让人头大。
但是在这之上，在这个老人对自己孙女的讲述当中，罗真稍稍感到了一种寂寥似的悲哀。
这个老人为了让自身的存在能用就留存于世，选择抛弃了多余的部分，让自己的灵魂剩下的部分永久固化，以此达成了限定的第三法（灵魂物质化）了。
但这么做等同于将自己变成一种装置。现在的这个老人尽管在谈论着孙女的话题，但实际上其中不存在任何个人的感情和意愿。这仅仅是这个连名字都抛弃的老人的自律运算得出的最佳结论，罗真就是对此感到悲哀。
这个老人对自己的子孙所寻求的，是更加精粹的能力。
橙子从天性上做不到这一点。她不是会为了自己见不到的未来而努力的圣人，把她当做魔法继承人的话肯定会自说自话自己接触根源的。
因此橙子被他当做了磨砺青子的道具。而青子也太过稚嫩，在她们这一代是不可能达成他的期望的。
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把眼光放在了更久远的未来。这一点做不到的话那就再培养橙子青子的子孙，然后还有子孙的子孙。只要他这个名为“第五法魔法使”的装置还在运行，寻求苍崎家正统继承人的任务就没有极限。
这就是罗真在和他短暂的交流中所看到的他的本质。但在悲哀之余，罗真也察觉到了一个微妙的疑惑：“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活下去？你不是伟大的魔法使嘛。想活下去的话，那就和青子一样把自己的死亡抛到世界末日的未来不就好了？”
““这是愚问啊。你是明知道丢下的火星会烧毁房屋，依然为了一时的方便丢下炎头的纵火犯吗。””
哇喔，这可真是现实的要死的例子，罗真一下子惊到了。
但也正因为这个像是公益广告似的、对魔术师来说似乎相当不符合人设的例子，让罗真猛的醒悟了。
人类是会为了享受而不断消费生存环境的生物。就算明知道因为人类的破坏，这个星球生态的变化再过百余年就会威胁到自身的生存，人类依然停不下来这个脚步。
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对自身的毁灭没有实感。但反过来说，就算一百年后的未来没法体会，明天的、几小时后的、下一分钟的未来，人类还是能够考虑到的。
所以人类不会蠢到丢下烟头点燃自己的房子。就算麻烦那么一步，也还是会掐灭火星消除危险。这就是“切身相关”和“关我什么事”的明确区别。
而按照这个老人的说法，虽然在罗真看来挺不可思议的……但他还是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因此露出一脸微妙的，有些促狭的表情：“老爷子……你想拯救世界吗？”
““那要看你所说的‘世界’的定义如何了。你也不正是在阻止名为【人理烧却】的危机，拯救世界吗。我也因此而不使用魔法增加世界末日的负担，因此选择了如今的形式。””
……如果罗真和环保组织有关系的话，现在真的很想送给这位老爷子一封感谢信。
魔法是跳过问题直接得到答案的【作弊】行为，是种种【不可能】的具现化。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会对世界的法则造成巨大的负担。
每次使用魔法，就会和字面意思上一样的让世界末日提前一分。所以抑止力才会对魔法使们那么头疼，同时想方设法阻止更多的人接触根源。
但这个已经成为了魔法使的老爷子却是自发性的为了保护世界而不使用魔法。这种觉悟真是可歌可泣，堪称是抑止力的志愿者了。
——但他既然提到了【人理烧却】，那就有很多话要说了。
“老爷子你既然这么爱护世界，那就来帮帮忙解决人理烧却呗。正好我也能轻松点。”
““无聊。那是你自愿牵扯的事情，原本就是会有人自己去解决的。这个世界的众多人每时每刻都在应对自己所见的【世界末日】，如果【这种程度的小事】也要我等外人协助的话，那人类的历史早就结束了。””
“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啊……很多人会哭的哦，很多人。”
盖提亚那牵扯规模极大的烧毁3000年人类史的计划，在这个老人的口中只是‘这种程度’，这就真是有点伤人了。
但是，反过来说就证明了，这个老人也是为了阻止某个他所确信的世界末日，所以才做出了这么多准备的。
包括让自己的孙女彼此相争、将自身化作培养继承人的永动系统，这都是为了他所预见的末日所做的准备。
这让罗真想起了那个为了延续人类火种而付出一切的茨比亚……稍微有点怀念他那戏剧狂魔的表演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和我说说看吧，老爷子你看到的世界末日是什么？是你得到魔法的时候见到的？”
““正是。但询问这个你又想如何？你想要今后也永远溺爱人类吗，皇子。””
“……”
这是这个老人至今第一次使用疑问句。这直白的话让罗真稍稍屏住了呼吸，表情变得正经了。
构成老人的幽光静静的闪烁着，似乎比之前都要更加清晰一些，看上去更像个年轻人了。
““在你跟随我的孙女前来的时候，你还不是人类。尽管被她装在了人类的框架之中，但那时的你依然是【神】。正如孩童要到7岁才会从神明变成凡人，那时的你一如刚刚诞生的稚儿，在我眼中是根源之涡其本身。””
“……”
““但是，现在的你只是个人类。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你将自己从神之座上贬低到俗物的。即便如此，你现在却试图以人类之身肩负起神之职责，人们通常将此称之为【狂妄】。因此我要向你询问，在我面前存在之人——你究竟是神呢，还是人呢。””
……这大概，是罗真至今为止，自己也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当然，如果非要选的话他会毫不迟疑的选择人类的那一边，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行为准则……但是，他也对此感到畏惧。
罗真看着自己平平无奇的手掌，来回握起又放开了几次……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有一个以神的身份度过了一生的家伙，在第二次的人生里非常幸运的把握住机会，许愿将自己变成了人类。但是很不巧，在变成人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世界末日的景象。然后，在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人生当中，他就一直为了阻止这个末日而努力，到现在都没享受过一天悠闲的日子。”
““……””
“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在那之前就看到了这件事的话，那他是会扼杀自己的愿望不变成人，还是即便如此也会任性许这个愿望。要当个鸵鸟什么都不去看其实意外是件很难的事情啊。”
““……””
“力量和身份的矛盾为什么就那么大呢。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个道理虽然是世间真理，但我就是不喜欢。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讨厌的规则就是讨厌。所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喂老爷子，我到底要不要做人呢？”
““我只是为了延续未来而存在的机关，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思考范围——但是，身为人类之物就应当自我思考。””
“是吗……嗯，果然是这样啊。谢谢你，我聊的很开心。”
虽然不能说非常畅快，但是来和这个老爷子聊聊天果然还是有收获的。罗真笑着耸了耸肩，拍拍裤子就起身打算离开了。
““——皇子。””
在罗真即将离开这小小的洞穴的时候，老人叫住了他。
罗真回过头看着他，幽蓝的光芒稍稍有些不安稳的摇晃了几次，似乎他自己也是经过复杂思考后才勉强得出的结论，进而开口说道：““让我的孙女繁衍后代吧。在可计算的范围内，不存在比你更适合成为她们孩子父亲的人选。我苍崎的血脉，就拜托你了。””
哇这老爷子是什么催婚赶着抱孙子的爷爷啊——罗真先生当时就惊了，但还是条件反射的问出了最先的问题：“你说的是橙子还是青子？话说你都还在问我要不要做人，怎么就让我先去做人了啊——嗯，我这句话说的真好。”
罗真先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冷笑话意识越来越大叔了。
而这个问题老爷子并没有回答。不知不觉罗真已经跨出了洞穴的范围，那幽蓝色的光芒完全沉寂了下来，小小的洞穴变成死物一般昏暗了。
结果，这老头子依然还是那个非常想要宠孙女的爷爷啊……罗真好笑的摇了摇头。
“不管我是什么……你肯定都是人类，老爷子。”
“——太慢了。”
在罗真刚刚走在小路上没一会儿，就听到了橙子严厉的训斥声。
橙子就站在雪地之中，纤细的肩膀和秀发上覆盖着薄薄的积雪。
罗真从去找老爷子都没过多久，能有这种积雪，说明她基本是第一时间就等在这里了……这让罗真非常无奈的苦笑起来。
“我明明都叫你们进屋坐着了嘛……这下青子肯定会借题发挥的吧？”
“为什么我要听自己的不孝徒弟的话不可呢。再说，那里对我是完全的客场。为什么我要和青子还有断绝关系的父母坐在一起？是拷问吗？”
橙子挑起一边的眉毛说着，从语气听起来真的是非常不乐意，对她来说是很难得的明快的厌恶感了。
既然都说到这地步就没办法了。罗真只能笑着轻轻拍掉了她身上的积雪，然后 握住她已经彻底冰凉的手，想带她一起进屋。
……然后，意外的橙子留在原地根本不打算走，反而是施力拉住了罗真。
罗真回过头，和橙子那与平时不太一样的、非常认真的深色双眸对视着，等待着她的话语。
“——说实话，根源和魔法什么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兴趣。”
橙子小姐的口中呼出白雾，明明应该非常寒冷才对，但她那只穿着晚礼服的笔挺身躯没有一丝动摇。
她只是把语言化作子弾、一句句全部打进罗真的深处似的，认真的说着：“本来我的兴趣就和苍崎家的魔术方向完全不同，小时候只是因为被那么要求，所以我才压抑着自己。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太天真无邪，单纯是为了回报期待才努力学习，就这么浪费了18年的岁月。”
“般会有人说自己天真无邪吗？噗——”
多嘴的罗真被橙子一掌箍住脸颊，钢铁似的虎口不但力气大而且还很冷，让罗真先生瑟瑟发抖……
“我对青子的报复单纯是迁怒。我被那老头当做道具利用的怨恨，被浪费的人生的怨恨，被判定为比自己的妹妹低劣的怨恨——这些都是冷静下来一看，都非常可笑的凡人的私怨。但就是这些支撑起了我，让我始终像个半吊子似的，身为魔术师却又没有把全部的人生奉献给魔术。但一想到这点也是那老头的计谋，就让我更加火大的不行。”
“咕——咕呜呜——”
“但是，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下的怨债，现在支撑我身为人类部分的东西早就替换掉了。甚至让我执着到，觉得就算放弃魔术、放弃剩下的人生，只要能抓住这一样东西的话就足够完美了——充满这种小女孩思考的程度。但是啊，偏偏就是抓住这一样东西的难度，远远要比学习任何魔术都困难。你不觉得这太不讲理了吗？”
“……”
罗真逐渐停止了挣扎，傻眼的看着自家这个老师第一次的告白。
对橙子这般充满强烈自尊心的女强人，这种话通常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但她还是说了，对罗真坦诚布公的表明自己的弱点了。
并且不止如此，踏着和雪地毫不相称的高跟鞋的橙子，轻轻走到罗真面前，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让罗真也清楚的意识到，橙子同样是一个纤细的女人。
“我所追求的是纯粹的求知。不管根源是通往神明的宝座还是毁灭一切的黑洞，我都想要亲眼见证一下，在这之后的后果和我毫无关系。所以我不会去猜测答案——但是啊，罗真。现在的话，我愿意给出一个推测。”
“……推测……？”
“为什么世界上会留有通往根源的通道，为什么人类这种藐小的事物会有能接触根源的机会……虽然是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小女孩似的浪漫思考，但的确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根源里面的，或者说被称为根源的那个存在，是不是感到【寂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