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雨季
然后现在，茨比亚保持着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孔，询问安洁莉卡想不想成为幸存者……这实在让她无法理解。
大概是安洁莉卡保持蹙眉的表情表达了十足的戒心，茨比亚继续详细说了下去。
“毫无疑问，达利乌斯是打算将这个世界的法则置换，从根本上当做一个新世界进行重启。而为了让人类在法则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活下去，他得出的方案是将人类转化为别的不同的物种。”
“……”
“我无法认同这个将人类本身磨灭的方法，也不认同新的物种能等同于人类的延续。在某些想法积极的人看来，我大概会成为顽固的守旧派吧。真是因果报应。”
“你想说什么？快点说正题。”
“——安洁莉卡，你考虑过，为什么达利乌斯要将你制作成人偶吗。”
被安洁莉卡极不耐烦的催促着，茨比亚却似乎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个完全不同的话题。
在当前的艾因兹华斯家，完全保持自由之身、甚至脱离了艾因兹华斯家都不会受到影响的人偶，只有安洁莉卡和贝阿朵丽丝两个人。
之前安洁莉卡已经把贝阿朵丽丝的来历告诉了罗真他们。那个女孩是朱利安的同学，在那次意外中正好死在了朱利安的面前。
因此，同时被达利乌斯置换了精神的朱利安，就把奄奄一息的她制成了人偶。
因为是在她尚存一息的时候就置换了身体，因此她的完成度是艾因兹华斯家至今的人偶中最高的，所以才能够承受神灵级的灵基。
而安洁莉卡则是之后，他回到事故最中心的艾因兹华斯家后再着手进行精神置换的。不过大概是自己的血脉比较信得过吧，达利乌斯也给了安洁莉卡很高的能力。
茨比亚完全了解这些经过。因此他才几乎确信的闭着双眼，开口说道：“达利乌斯在几百年前的某个时期开始，就非常醉心于研究人偶的置换技术。他花了数代的时间将人偶的置换魔术从零开始发展到完善，然后最优秀的成品就是如今的你们。那么让我提问一下吧，聪慧又敏锐的安洁莉卡。一个将一切奉献给拯救人类这个大愿的男人，为什么宁愿花费几百年用来研究人偶呢。”
“……这种事情，我怎么……”
安洁莉卡本能的想要回嘴，但茨比亚给的提示已经足够多，因此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茨比亚点了点头，证实了安洁莉卡的猜测。
“在我所有的脚本中，因为能依据的线索不足，因此都无法看到世界末日之后的景象。但是最复杂的唯物问题，也能用最简单的唯心理论来解释。如果要为人类留下火种的话，那会优先选择自己的血脉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是说、达利乌斯……想要让我、活下去……？”
“是【作为新世界的物种活下去】。这一点的前提请不要搞错，否则我的坚持就会毫无意义，聪慧的安洁莉卡。”
已经很习惯一副长辈口气的茨比亚如此说着，给人的感觉总觉得是在和自己的女儿或者孙女说话一样。
顺着茨比亚的猜想的话，也就是说达利乌斯所研究的人偶技术，实际上就是为了新世界的物种转换做着准备。
将人类的精神置换到人偶里的技术，和将全世界的旧人类都置换到新世界物种身体里的技术……虽然规模差距非常巨大，但的确是一个概念也说不定。
感受到自己这十年来都没有思考过的规模太过庞大的事情，安洁莉卡甚至感觉头疼了起来，痛苦的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事情……有这种推测的话，那就告诉罗真……告诉我的主人才对吧……”
“皇子并不需要我的想法来引导他。无论达利乌斯的目的和手段如何，他都不可能顺着那条路走。毕竟比起达利乌斯，他已经优先决定要实现自己女儿的愿望了啊。”
茨比亚波澜不惊的嘴角稍稍勾起了一些。
不过罗真并不是这个话题的中心。现在的茨比亚想知道的只有安洁莉卡个人的想法，因此继续追问着：“我无法认同达利乌斯的做法，是因为我无法接受他理想中新世界的生物们能够算得上‘人类’。但是，是否应该因为这一点，就同样否认你们这些人偶作为人类的判定，我的大脑无论如何计算都得不出结果。”
“……”
“不如说，这个话题又会回到更本源的话题。何谓“人类”？是天生的肉体没有经过人工的改造？那天生的残疾者也不应该接受矫正，这就剥夺了他们改变不幸的权利。况且人类的智慧正是万物灵长的根本，我从不反对人类对自己身体的强化。那么是智能的改变？那么人类的定义就会变成仅限于大脑的完整，这是极其狭隘的判断方式。人类的社会形态和思考方式，在几十个世纪的发展中早就几经改变，以这些作为判断基准也是不合理的。”
……很唐突的，茨比亚一下子突然像连珠炮一样说出了一连串的话，让安洁莉卡都有些跟不上了。
大概这些问题，在他的脑中已经早就重复了上亿遍了吧。
这是他理想的根本，是这个因为爱着人类、而主动放弃了自己作为人类身份的男人的起源。
在激昂的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后，茨比亚稍微顿了一瞬，语气再次变得平缓起来。
“你的父亲扎卡利，他是个诚恳又质朴的孩子。”
“……？”
“我与达利乌斯立下过契约。他的后代每出生一人，只要让我与其交流，我就愿意为他计算任何一件事情。你也是，你的父亲也是，都在年幼的时候见过我。”
这还是安洁莉卡第一次听说的事情，不过茨比亚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她完全无法理解。
第91章：身心都被搞定了
突然和安洁莉卡聊起她父亲事情的茨比亚顿了一顿，大概是回想起那时候的样子了吧，他嘴角的弧度再次上扬了一分。
“扎卡利是达利乌斯的后代中，少数会主动来见我的人。在年轻时期，他瞒着达利乌斯，经常来和我聊天。然后有一天，他非常诚恳的对我低头，恳求我为他计算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
安洁莉卡抿紧嘴唇，一脸严肃的准备好听到任何事情。
如果茨比亚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应该是用达利乌斯延续的后代作为筹码，换取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每有一个新生儿，他就为达利乌斯计算一件事。而因为延续后代本就是达利乌斯必须要做的头等大事，因此双方是一拍即合吧……不如说茨比亚就是瞄着这点去的。
但这其中并没有提到那些后代本身的意见。
以达利乌斯的性格，怎么看也不会允许后代们擅自去和茨比亚过多交谈，毕竟他是个从根本上不相信人类感情的人。
……不过，茨比亚说出的话还是让安洁莉卡眼角一抽，差点保持不住了。
““该怎么取得这个世界上最美丽与高贵的女性的芳心”——他无比认真的对我这么说。”
“……”
“正如你所想的，年轻的扎卡利对你的母亲一见钟情，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做出了违背达利乌斯的大逆不道之事。”
似乎想起那个时候的情景就觉得好笑，茨比亚用有些僵硬的声音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稍微有些阴森，但意外的不让人讨厌。
在那之后，茨比亚当然是回答了扎卡利的问题，而且还是无偿的。
这件事连达利乌斯都从来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完全不会在意，毕竟那个男人从来都是对爱情这种东西嗤之以鼻的。
“但是，我却深受鼓舞。有问题的绝不是达利乌斯的血脉，而仅仅是步入歧途的他个人。如果连扎卡利都不能称之为人类的话，那世上就没几个人类了。于是，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当扎卡利最终死去，然后被制成人偶复活后，我是否能再次认同他是那个诚恳质朴的少年。”
“……”
“很遗憾，我没能亲眼见到扎卡利的人偶。只是详情我都从Miss.露维亚和圣处女的口中听说了。他直到最后留下的一句话都是关心着他的儿子，依旧是那个为了初恋而焦急不已的人类。”
说了这么多安洁莉卡从来不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情，茨比亚簌的睁开了双眼。
猩红的眼睛完全不似人类的颜色，看上去既恐怖又令人不安，让人很想移开视线。
“……”
但安洁莉卡还是笔直的和他对视。虽然心情非常复杂，但不想在他面前低头的这份骨子里的高傲却还保留着。
“……“世界上最美丽与高贵的女性”，扎卡利的眼光很不错。”
茨比亚满足的重新闭上双眼，恢复成平时那让人不知道他怎么看清路的状态。
而说到这里，安洁莉卡基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只是是不是该接受这点，现在的她完全不明白。
“安洁莉卡，你毫无疑问是人类。就算你想要否定，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尽管身体的构造和人类大相径庭，甚至不能算在生物的范畴，但你依旧是人类。”
“……但是……我、不是“安洁莉卡”……！我只是、得到了她一部分的记忆和人格……窥探她的过去、冒用她的名字、用她的身份招摇撞骗……区区的一个伪造品而已……！！”
安洁莉卡紧紧咬着嘴唇，第一次露出了如此不甘心的表情。
这就是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矛盾，她最不想被挖出来的自己深埋着的自我厌恶。
名叫安洁莉卡·艾因兹华斯的少女，一定是个思想敏锐又富有理性，同时也满怀骄傲的人吧。
所以继承了她思维的人偶，才能够正视到一般人都会视而不见的现实，直面这份矛盾的残缺自我。
于是，看着钻进牛角尖的她，茨比亚如此说道：
“身为伪造品，就不能够算作人类吗。”
“……诶？”
“曾经的安洁莉卡·艾因兹华斯也好，如今站在这里的你也好，为何一定要分出真假。当然要从唯物层面上来说的话，安洁莉卡早就已经死了吧。但现在的你站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这也同样是现实。名叫安洁莉卡的少女已经丧生在了意外中，而现在有个叫安洁莉卡的女性生活在这里，这有什么不对。”
“这……这种、只是狡辩……！”
“住在这里的人当中，没有搞不清楚生命概念的愚者存在。尤其是皇子，你觉得他为何唯独对你特别对待，对你倾注着爱意？”
……罗真的行为能不能用‘爱意’来形容暂且不论，不过安洁莉卡已经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没能回答出来。
她敏锐的大脑其实已经想到了答案……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而已。
所以茨比亚站在长辈的立场上，帮她把一直视而不见的答案说出来了。
“皇子深爱着人类。比起抽离了人类这个概念的我，他是主动接纳了人类一切的优点和缺点，并在这基础上更加深爱着这个群体。因此他深爱着你，就像是看着笨拙的孩童一样，他想必对你无比怜惜吧。人类的根本首先就是要爱自己才行，因此他为了让你爱上你自己，一直在做着努力。”
“……不要、说了……！”
“不要避开视线，聪慧的安洁莉卡。不愿意承认的只有你而已。现在是该结束撒娇，好好睁开眼睛吧——这里唯一贬低着你、坚持你不是人类的，只有你自己。”
“——————！！”
被说了这种话的话，自己该怎么回应呢。
曾经忘却的东西……只存在记忆中，当做冰冷的知识记录下来的东西，现在确确实实的在这个虚假的身体里增殖着、膨胀着。
从鼓动的心脏传遍全身的血液，就像是要钻出皮肤一样滚烫发热。眼睛已经被水雾布满看不清东西，喉咙里想要大喊出来的声音也快要遏制不住了。
为什么自己会想哭、会想大叫……这种完全不合理的感觉为什么会影响自己，完全不理解。
……只是，自己被爱着这件事，是几乎像重压一样压在了自己身上，逼迫自己理解了。
和利益层面上的东西无关，自己的存在已经被接受，这里的人们都允许了自己活下去。
正是因为对这份温柔无所适从，安洁莉卡才那么刻意的限制自己的思维。
只要当个人偶就好、只要被使用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想……明明觉得这样就够了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抱歉，茨比亚。我有些话，一定要快点和他说才行。”
“祝你好运。”
茨比亚轻轻笑了笑，目送着挺直腰背的骄傲少女快步离去。
她到最后也没让别人见到她的眼泪，这份傲骨应该就是深刻在她起源上的东西吧。如此的骄傲与高贵，正是身为人类值得自豪的东西。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