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关公子
贾易沉默寡言,只是正襟危坐,哪怕坐在面前,寻常人只要不抬头去看,便感受不到丝毫气息,仿佛不存在一般。
宋玉对此见怪不怪,因为贾易是幽州崔氏自幼培养的死士,一个门阀之中最杰出的高手,便如同许不令身边的老萧一般,可以以一人之力把主子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
只可惜,世事无常,再杰出的护卫和死士,能防得住人,却防不住天。
贾易随着崔皇后进宫,崔皇后未曾遭争宠夺势的宫人暗算,却因心病香消玉殒,贾易即便有通天本事,又能如何?
咕噜咕噜——
两个男人在小炉之前对坐,茶水渐渐烧开了,冒出白色雾气。
贾易平静的看着茶壶,良久才吸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尖细:
“王爷唤我前来,可有要事?”
宋玉认真煮茶,一如既往的随和儒雅:“叙旧罢了。”
叙旧本是指朋友间回忆往昔的交流,可对贾易来说,主子死后,过去的形形色色除了刻骨铭心的伤痕,便不剩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古往今来,被称为‘真君子’的,往往都是小人。我和你不是朋友”
“呵呵……”
宋玉对这番犯上的评价并未生气:“人之功过,自有后人定论,无须你我二人操心。今天请你过来,是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贾易端起茶杯,不理会茶水依旧滚烫,轻轻抿了一口:“什么东西?”
宋玉沉默片刻,缓声道:“十年前铁鹰猎鹿,肃王与皇兄起了隔阂,彼此早已经貌合神离,没了往日情义。”
贾易神情平淡:“据我所知,圣上从未表现过削藩的念头。”
宋玉摇了摇头:“一国之君的心思,岂是你能猜透的……去年冬月,肃王世子进京,在渭河一带遇伏,侥幸存活逃来了长安,却身中锁龙蛊……许不令此人,你可有了解?”
贾易回想片刻:“根据义父口述,肃王世子武艺通神,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冠绝天下,天赋远胜与我。只是其性格冲动嗜杀,锋芒太刚太盛,容易折戟。”
宋玉点了点头,轻轻叹口气:“本是人中恶蛟,却被拴上了缰绳。恶蛟便是恶蛟,要么破茧化龙,要么折戟沉沙,又岂会容人牵着绳索驱使。许不令入京之后,一直暗中追查锁龙蛊一事,已经隐忍一年,再找不到线索,恐怕要铤而走险了。”
贾易眉头一皱:“王爷什么意思?”
宋玉撑着膝盖席地而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当年在京城,我,皇兄,许悠,三人亲如兄弟,不令也算我的子侄。如今不令陷入绝境,我这当叔叔的,又岂能坐视不理……前几日给他放了消息,恐怕很快就会查到案牍库,之后还要进宫。”
贾易双眼微眯,仔细注视宋玉许久:
“锁龙蛊是圣上下的?”
“是的,证据都毁了。”
“为何不直接杀了许不令斩草除根?”
“当时没杀掉,到了长安难以避嫌,便不能杀了。”
贾易深深吸了口气,沉默许久,才看向宋玉:
“王爷,要问我借什么东西?”
宋玉面偏头看向桃花林中的画像,幽幽一声轻叹:
“小婉性子柔弱,却又天生执拗,孤身一人待在九泉之下,恐怕已经在奈何桥头等了几年。我事情未做完,不能下去见她,希望你能先走一步,继续护着小婉。”
寒风潇潇,茶舍内安静下来。
长时间的默然持续了很久,只剩下茶水翻腾的‘噗噗’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落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女子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
“王爷!王爷!许世子喝醉打人啦,您快去拦着,别把萧公子打残了……”
宋玉站起身来,抬手对着贾易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院门,跟着松玉芙前往文曲苑。
种满桃树的院落之中,直到宋玉走后,贾易才站起身来,走出了茶舍。
脚步无声无息,来到了画案之前。
画卷挂在桃枝上,身着罗裙的豆蔻少女,提着裙摆在桃花盛开的林间小跑,回头露出半张脸,带着些许惊慌。
“你是谁啊……不许画我……我生气了……”
余音回响在耳畔,仿佛回到了幽州的那片桃林。
贾易走到近前,抬手在画卷上轻轻触碰了下,看了看左下角徐丹青的落款,些许回忆涌上脑海……
当年徐丹青画了三幅画,一副挂在御书房,一副挂在这里,而徐丹青最满意的那幅画,当时被崔家收走了,给了待字闺中的小姐。
小姐不怎么出门,对外边的事情也不关心,不知道被徐丹青画下来,对女子来说是多大的殊荣,只觉得那个坏书生很讨厌,把她逃跑的样子画下来了,还画的这么好看。
小姐本想把这副画烧了,好在他听过徐丹青的名字,劝说之下才保留下来,小姐随手给了他。
他是死士,没产业没家眷,连固定居所都没有,便把画埋在幽州的桃林下,世上只有他和小姐知道。
小姐本该一辈子住在那片桃林,一辈子开开心心,只怪这世间帝王将相,不会在乎一个女儿家的想法……
贾易看着眼前的画卷,沉默良久,柔声低语了一句:“皇帝配不上小姐,却把小姐置于笼中,该亲自下去给小姐赔罪……”
第十七章 瞬杀(12/81)
夜风清冷,墙外宫灯如昼。
昔日桃花满园的立政殿,只剩下一朵朵洁白纸花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白色灯笼摇摇晃晃,来到崔皇后当年喜欢待的石亭,昏黄灯光照亮了方圆几尺。
躺椅依旧放在石亭中,旁边还有个小榻,收拾的干干净净,案几上放着一根玉箫。
当年崔皇后尚在的时候,宋暨每天都会过来,靠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吹着市井间比较流行的曲子。
崔皇后进宫后就从未笑过,抱着诗书靠在小榻上,也不搭理皇帝。
宋暨是不是喜欢皇后无人知晓,但无论作为夫君还是帝王,都几乎无可挑剔,便如在朝堂上一样举止有据、谈吐严谨。不过宋暨的诗才不怎么好,太古板了,酝酿工整但都是没有感情的文字,连佳作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堆砌辞藻,崔皇后自是不会因此而开心。
如今斯人已逝,独留满园凄凉。
贾易穿着太监袍子,将灯笼挂在了石亭的边缘,拿起旁边的扫帚,清扫地面的些许纸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本该一辈子守着立政殿,不过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响,却打破了冬夜的宁静。
啪—
声音浑厚蕴含着巨力,这是武夫突袭带起的破风声。
贾易浑身大红袍子猛然鼓胀,手做单刀扫向后方,一道人影已经凌空扑到了身前。
许不令在黑夜中无声前行,距离尚有两丈便悍然爆发,紧身夜行衣未曾发出响动,出拳的破风声却无法遮掩。
担心一拳把贾易打死,许不令出手并不算太重,不过对方的反应之快,却让许不令略显错愕,此人恐怕与万人屠张翔差距不远了。
贾易明显是内家高手,走的是外柔内刚的路数,出手无声无息看似轻盈,手刀的力道却刚猛无比,只是扫过一根桃枝,手指粗的桃枝便无声而断,纸花被击的粉碎。
许不令此行谨慎至极点,对方是贾公公的义子自然不会轻敌,当变拳为掌,以八卦掌的手法接住手刀,双掌相接没发出半点声响,却硬生生错开了手刀的方向。
贾易眼中明显露出几分意外。方才对方出拳用的是通背拳,以冷弹脆快闻名与世,算是刚猛拳法中颇具代表性的一派,而八卦掌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变化万千,从发力到套路都截然不同,对方却在一刚一柔之间切换的行云流水,光是这份应变能力便足以碾压江湖上八成的高手。
不过贾易能被幽州崔氏选为死士保护崔皇后,又被贾公公收为义子,绝非等闲之辈。
在手刀被化解后,贾易红袍鼓胀,双手如附骨之蛆,脚步鬼魅强行,一瞬之间连刺十二指,直取许不令咽喉、双眼、心窝等必杀死穴,可谓是招招致命。
飒飒飒——
贾易双手如灵蛇吐信,许不令接连躲闪推开,直至后方一颗桃树旁退无可退,贾易猛然化掌为勾,贴着许不令的手腕猛拉,顺势一记手刀刺向许不令心窝。
许不令开头一击不中落了下风,连接十二下必然节节败退,此时强行截住手刀想退开,身体也因为被拉动的缘故下盘晃动出现破绽。
贾易毫不犹豫的便改手刀为寸拳,连续三下击中许不令掌心,只听三声几乎融为一体的闷响,许不令整个人便往后方退了出去。
噔噔噔——
许不令连腿三步,直至靠上桃树才稳住身形,后背贴在桃树上,震落了不少纸花。
“好功夫。”
许不令扭了扭脖子和手腕,重新摆开了拳架,双脚一前一后,躬身如虎,勾了勾手。
贾易身形笔直站立在桃花林中,身着太监红袍,却如身着血衣,那份傲然气势绝非寻常武夫可比,同样伸出一只手勾了勾:
“阁下也不差。”
“半成功力罢了。”
许不令吸了口气,方才动气的缘故,体内气血翻涌,胸腹间已经隐隐作痛,根本没法持续作战,若是拖太久惊动其他的秘卫,就出大麻烦了。
念及此处,许不令双眸微冷,双膝微曲猛踏地面,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桃树下冻硬的泥土被硬生生踩出两个小坑,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冲了出去。
贾易脸色微变,抬手迅猛抓向许不令袭来的拳头。却不曾想拳头是抓住了,其内蕴含的力道却到了非人的地步,贾易被一拳砸在手心,卸力都来不及便是‘咔’的一声脆响,指骨断裂。
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许不令身体尚在空中,击中贾易手掌后便顺势抓住了贾易的手,五指如勾刺进手掌血肉,把自己的身体硬拉过去,将贾易拽过来。
电石火花之间,贾易抬起另一只手格挡,却已经挡不住了。
嘭——
许不令右膝快若奔雷般砸在贾易胸口,力道之大,将血红太监袍的后背震的撕裂开来,骨裂的闷响同时传出。
许不令双手接踵而至,一起一落之间,手肘同时砸在贾易双肩之上。贾易的双肩明显矮下去一截,苍白肤色刹那血红,整个人被膝撞的冲击力撞的倒飞而出。
贾易双臂明显无法在派上用场,一个撞城锤般的膝撞已经足以让人短暂失神,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却又被许不令拉了回来。
“呀——”
低声闷呵,许不令右手高抬,一记势大力沉的‘开碑手’便砸在了贾易受了重创的胸口。
嘭——
贾易垂直落下砸在地面,一口血水直接喷了出来。
两人交手不过眨眼之间,便如同许不令冲出去撞在贾易身上,贾易被撞飞后又落地。原本还是毫发无损,落地之后却已经遍体鳞伤,再难动弹分毫。
而许不令刚刚收手,一口血便涌上喉头,双眸充满血丝,身体忍不住的微微颤抖。
雪夜之中安静下来,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便多了几个脚印,一横一竖两个人,以及如同桃花凋谢般落在地面的满地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