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关公子
夜莺恍然大悟,抱着一堆木盒子,和许不令来到的湖畔的僻静处。周边都是柳树林,天寒地冻的没用游人过来,只能遥遥在湖面上看到几艘画舫。
两人把东西放下,小夜莺拍了拍手掌,把裙摆收起来系在腰间,然后长长吸了口气,继而脚步轻盈,却健步如飞,直接冲出了岸边,来到了湖面上。
踏踏踏——
绣鞋在水面上点出圈圈涟漪,大辫子在雪花中随风飞舞,清瘦倩影眨眼在柳树林外的平静湖面上跑了个大圈,未曾落入水里,场景既潇洒而又唯美。
许不令撑着油纸伞负手而立,仔细看了片刻后,微微点头,若有所悟。
夜莺很快回到了岸上,因为踩水而行必须一鼓作气,明显是耗费了不少力气,小脸儿通红挂着几颗汗珠,献宝似得的笑了下:
“公子,怎么样?”
“不错不错……”
许不令点头夸奖了几句,把油纸伞放下,然后抬手提气。
夜莺瞄了几眼,退开了几步,用油纸伞挡住了自己和木盒。
嘭——
一声巨响过后,许不令站立的地方留下两个凹坑,身形化为一道白虹冲天而起,寒风猎猎撕扯白袍,落在湖面上象征性踩了几下后,便撞入了湖水中,掀起两丈多高的水花……
————
小个时辰后,萧家宅院内。
许不令坐在黄铜暖炉旁的软塌上,身上裹着毯子,表情略显尴尬。
陆红鸾拿着毛巾,站在背后擦拭许不令的长发,有些莫名其妙的道:
“令儿,大冬天你跑去湖里游泳作甚?莫非有人落水,去见义勇为了?”
许不令轻咳了一声,抬手把憋着笑的夜莺轰了出去,轻声解释道:
“嗯……好不容易来次杭州,下次过来不知是什么年月,不在西湖里面游一圈儿,未免太可惜……”
“是嘛……”
陆夫人知道许不令武艺近乎天下无敌,总不可能失足落水,也只能信了这个解释。当下蹙眉道:
“堂堂藩王世子,跑去洗野澡,让人瞧见了还不得笑话死,以后不许这样了。别的不说,着凉了怎么办……”
“知道啦……”
许不令脸上少有的显出几分挫败感。他天生神力筋骨强韧,走外家路数如虎添翼,但练这种靠内劲巧劲支撑的技巧,很容易收不住力气从而用力过猛,就和老妇披甲、将军绣花一样,别扭的很。不过习武天赋在这里,约莫练个十来次,就能融会贯通了。
在屋里待了片刻,萧绮的护卫忽然跑了进来,说是吴王府派人把玉器送回来了。
许不令知道吴王肯定已经画完了舆图,恐怕很快就会动身去菩提岛寻找某样很重要的物件。当下换好了衣衫,起身来到客厅内,本以为来还玉器的会是宋玉楼或者韩先褚,却没想到坐在客厅里等待的,是一个身着文袍的中年儒生,前天在湖面上追着他打的那个……
第七十章 身世浮沉(181/493)
屋檐外风雪潇潇,一袭文袍的厉寒生坐在椅子上,表情无波无澜,看着客厅外落下的雪花。
寒生寒生。
厉寒生这个名字,如今让无数狼卫和江湖人闻风丧胆,但父母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是因为穷苦人家不讲究,冬天生的就叫寒生了。
等待许不令出来的短暂闲暇,厉寒生看着外面的雪花,回想起了这四十年来的过往。
生平第一次看见下雪,还是在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父母简衣缩食,送他去了小县城里唯一一所私塾,在那个大雪天,坐在私塾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记住了夫子的一句话: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意思很简单,只要用心读书,就能吃饱饭,住上不透风的房子。
厉寒生不算聪明伶俐,但很刻苦,年纪轻轻过了县试、院试,考上了秀才,在十里八乡也算小有名气,只可惜一场饥荒下来,便只剩下了一个秀才身份,身旁再无他物。
第二次下雪,便到了长安城的孙家铺子。
当时他不满二十,一次又一次的等待来年春闱,然后落榜从头再来。
带来了盘缠一干二净,字画卖不出去,坐在青石小巷里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挑着两缸酒路过,说了一句:
“去铺子里暖和暖和?”
他当时一身书生气,回了一句:“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渴死不饮盗泉之水。”
那掌柜子就骂了他一句:“谁他娘白给你,欠人情要还的。”
之后他就成了孙家铺子里的店伙计,白天卖酒晚上读书,科举还是不中,欠的人情反倒越来越多了,不过好在没有饿死街头。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佳人相伴,游戏人间,结婚生女,阖家美满……
然后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一个大雪天,他站在一座小坟前,后面是化为废墟的山寨。
他又孤零零的只剩下一个人,便如同第一次背着包裹踏上进京的路途一样,前途缥缈无迹,背后一片凄凉。
再往后便记不清了,可能是不愿意去记,或者已经死了,想的事儿、做的事儿,都只是行尸走肉般弥补过往,会持续到哪一天他也不清楚,可能直至合眼的哪天吧……
踏踏——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许不令出现在了门口,眼中显出几分意外,抬手道:
“阁下是?”
厉寒生收回了心神,平淡到:“许世子,冬月初二咱们见过。”
许不令怕是吴王的亲信,本来还想装作不认识,听见这话轻轻笑了下,抬手让端茶倒水的丫鬟退下,独自进入了客厅中,在主位上坐下,含笑道:
“阁下不会是厉寒生吧?”
厉寒生从袖子里取出玉器,放在了茶案上:“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许不令是有此类猜测,只是没法确认而已。见这个相貌俊朗的中年书生真是宁清夜的亲爹,眼神略显复杂。
在许不令印象里,厉寒生的评价可不怎么好。抛妻弃女、手段狠辣,被缉侦司冠以‘毒士’的绰号,和剑圣祝六天壤之别。而且宁清夜对这个一门心思想做官,最终落得妻离子散的的亲爹恨之入骨,当场攀亲戚显然不可取,冷眼相向也不合适,一时间倒是不知该怎么对待了。
“原来是厉楼主,久仰大名,幸会。”
对于这番恭维,厉寒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声道:
“我过来,只是劝你一句,不要插手吴王的事儿。你能痛快把玉器交出来,又到观景台外偷听,肯定已经得到了不少消息。就此收手,回去静观其变最好,非要探个究竟,对你我都没好处。”
许不令见厉寒生这么坦诚,轻轻笑了下:“我许家满门忠烈,了解到这种事儿,若是不追根问底,对不起宋氏……阁下至少,给我透个底吧?”
厉寒生摇了摇头:“你入场太早,没有半点好处,只会坏事。你以为跳出长安的棋盘,便是海阔凭鱼跃,殊不知早已经落入另一张棋盘。岳麓山那个老夫子,手中只有棋子,从不把人当人看,你一步走错,下场比宋暨惨,现在退出去,待时而动,反而能在收官之时收获更多东西。”
许不令轻轻蹙眉,稍微琢磨这番话片刻,轻声道:
“那个老先生在下什么棋?”
“天下分久必合,他求得是天下一统,谁当皇帝无所谓,你现在受重视,只因为你现在机会最大,便如同以前的宋暨一样,一旦失势,当场就会成为弃子,你以为娶了他孙女,他便能多偏袒你半分?”
许不令听到这个,轻笑道:
“阁下若是过来用反间计挑拨关系,就请回吧。”
厉寒生淡淡笑了下:“路是自己走的,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
话落便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许不令看着厉寒生的背影,稍微思索了下,轻声道:
“宁清夜在我这里,阁下是不知道,还是不想问?”
厉寒生脚步一顿,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雪花,并没有说什么,抬步出了客厅,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院落里。
许不令没看出厉寒生的想法,也唯有摇头一叹。
待厉寒生走后,许不令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摩挲茶杯,眉锋轻蹙思索了片刻。
其实他也看出芙宝外公眼界很高,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言谈举止不夹杂丝毫感情,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都有点如履薄冰的感觉。
厉寒生这番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明显是有点道理的,如果芙宝外公眼中只有天下,那他也好宋暨也罢,都只是一颗颗在棋盘上割据一方的棋子,有强有弱,扶持强的吃掉弱的,如同养蛊一般最终只留下一个天下共主。
他现在有成功的几率,所以会把资源倾斜给他,但若是哪一天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很可能就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不过芙宝外公明显不是个大反派,只是站的太高,思考方式和他们这些凡人不同,非要找个形容词,估计只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了。
自从宋暨下锁龙蛊举起屠刀那天起,肃王许悠已经从心底和宋氏划清了界限,为了日后和后辈子孙的安稳,迟早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天。
许不令不太喜欢打仗,但这种事情就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人想法能左右的,时机到了不动也会黄袍加身,时机不到动了也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面对芙宝外公的询问,许不令回了一句: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了解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后,许不令预感到天下要开始乱了,可大浪未起之前,跟本就看不出来自于那一道风。
许不令看着客厅外风平浪静的杭州城,思索良久后,也只是轻声一叹。无论如何,得先回淮南,把老婆们安顿好再说,总不能待在江南看着天下大乱,到时候可就别想回去了……
第七十一章 问道于盲
冬日飞雪连天,宁清夜提着娘亲遗留下来的名剑伤春,在淮南城的老铺子里买了一壶当地小有名气的淮河酿,来到了淮河边的石亭外。
石亭中,钟离楚楚外罩红纱,亭亭玉立,碧绿双眸眺望冰河风雪分外出神。
宁清夜提着小酒,先是在远处望了几眼,才走进了不知是萧家哪一任祖宗修建的石亭,轻声道:
“楚楚姑娘?”
钟离楚楚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眼神稍显意外和古怪。迟疑片刻,才露出往日那般平易近人的微笑:
“小宁,你怎么来了?”
只是这微笑,看在宁清夜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爽朗。她在石亭的长凳上做下,酒壶放在手边,抬手撩了下耳边的头发:
“楚楚,你我算不算朋友?”
钟离楚楚眨了眨绿宝石似得眼睛,在旁边坐下,可能是觉得宁清夜的眼神锋芒太盛,让人难以直视,偏开了目光,笑意盈盈:
“我们自然是朋友,师父之间的打打闹闹,和我们没关系……我会劝劝师父的。”
宁清夜仔细观察钟离楚楚的神色,那丝看不见的隔阂依旧存在。向来心直口快的她,拿起身边的瓷白酒壶,递给钟离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