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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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风陵渡
黄土官道上烈日炎炎,哪怕才四月出头,对于长途跋涉久经暴晒的旅人来说,横飞席卷路边的茶酒幡子远比窑姐儿手中的绣花手绢儿更能吸引目光。
距离长安两百里,位于黄河弯的风陵渡,是连接西北和中原大地的咽喉要道,南来北往必经此处,铁鹰猎鹿横扫天下后,长安方圆数百里再无江湖一说,风陵渡似乎成了江湖的边境,往长安去,管你是龙是虎,过了风陵渡,便得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当个粗人。而从长安来,过了风陵渡,才能堂堂正正的直起腰杆。
烈日悬空,风陵渡镇人影密集,酒肆勾栏遍地,挂着刀剑的铁匠铺子叮叮作响,没有长安那般巍峨厚重的建筑,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体会到西北的那份粗犷。
镇子外的官道上,南来北往的宝车雕车也好、商客游侠也罢,随身皆带着刀剑,言语不多,只有路边的茶肆里时而传出几句声响。
“猛子……回家啦?”
干裂的黄土官道上,寇猛手中杵着齐眉棍,衣袍破破烂烂,还带着些许血迹。竹椅依旧背在背上,身上的汗水打湿了结痂的伤口,刺痛的感觉让人很不好受,不过因为那枚丹药的缘故,除了疼和累,倒也扛得住。
听见娘亲的声音,寇猛呵呵笑着回头:
“是啊,回家。”
“回家好啊……”
声音很虚弱,一句话后便又没了声音。
寇猛等了会儿,在路边的石头上把竹椅放下来,探头看了眼,确定只是睡着后,才稍稍松了口气,重新背起了竹椅子。
在发烫的黄土官道上走出几步,寇猛又回头看向了早已消失在视野中的长安城——明明马上就能治好了,可往回走,就活不了。
虽然跟随的两个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但偷偷跑回去,后果是什么,寇猛知道。
他看病缺银子,去打探合适的活儿,被雇主看中布了个圈套。现在肯定有人盯在回春堂附近,只要他敢露头,必然就是灭口的下场。
而那个‘小王爷’,讲江湖道义,放他第一次,不会放他第二次。他一死,老娘一个人活不了。
寇猛喘着粗气,看着后方道路的尽头,知道不能回去,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明明马上就能治好了!
“走吧……回家……挡路了……”
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背后有马匹疾驰的铃铛声。
寇猛回过神,杵着齐眉棍忙的往路边移了几步,只是在玉峰山上伤了左腿,一瘸一拐的必然走的不快,哪怕是他已经尽力躲闪,背后还是有个巨大力道传来。
马匹从竹椅上擦过,托着重伤之躯的寇猛一个趔趄栽倒在了地上,老妪摔出去滚了一圈。
“娘!”
寇猛脸色刹那煞白,不顾身上的伤痛和布条下渗出的鲜血,连跪带爬的扑过去,把老妪拖起来。
好在有竹椅的缓冲,摔得并不重,老妪的一直很整齐的白发散乱了些,抬了抬手:
“娘没事……别打架……”
啪——
一道鞭响从官道上响起,皮质马鞭抽在衣衫褴褛的汉子后背上,霎那间把本就破破烂烂的布衣抽出一条口子,露出下面沾满血迹的伤布。
“耳朵聋啦?这么远都听不见……”
官道上,骑乘高头大马的黑衣男子停在路中央,手持马鞭脸色震怒,男子腰间悬着宝剑玉佩,贵气十足,后面还有十几匹马,正中是个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人,头竖玉冠,腰悬一把云纹长剑,下颚蓄须长着鹰钩鼻,看起来颇有气势,道路上的其他旅人早已经避让开。
持鞭的男子瞧见跪在地上的邋遢汉子不回头也不说话,眼中带着恼火“还不快滚……”抬手又是一鞭子。
啪——
罡风骤起,棍若龙鸣。
这一下,是齐眉棍挥出来的鞭响。
寇猛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单手托着老妪,手中齐眉棍扫向身后骏马。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骏马四条腿当即被扫断,烈马哀鸣摔在黄土官道上。黑衣男子摔在地上,眼中难掩错愕,连滚带爬的往后跑了几步。
后方十几匹马皆是高台前蹄或者畏惧的往后退,十余人色变,‘唰唰唰—’拔出了随身佩剑。
官道上的商客游侠虽然吃惊于那邋遢汉子的身手,却无人敢制止,都是退开了些。
江湖就是这样,有本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本事就得忍气吞声装瞎子,不然活不长。而且官道上大部分江湖客都认出了这队人的装束——幽州唐家的人。
正中那位,想必就是江湖传闻要进京受封十武魁的唐家家主唐蛟。无论在江湖还是市井,幽州唐家都是一尊庞然大物,茶肆闲谈时可以觉得唐家剑比不上其他三剑传承久远的世家,但站在面前,江湖上又有几个人敢轻视。
摔下马的年轻男子,先是退开几步,回过神来后便是脸色暴怒,拔出了腰间长剑:
“他娘的,敢伤老子的马……”
寇猛把老妪抱着放回了竹椅,杵着齐眉棍站起身来,面色近乎扭曲,蚯蚓般的青筋遍布胳膊,满是老茧的手似乎能将齐眉棍硬生生捏碎。
年轻男子话语戛然而止,持着剑又退开了几步。
“唐煣,回来!”
马队之中,唐蛟扶着剑柄,开口低声呼唤了儿子一句。
唐煣握着剑,犹豫少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便回到了马队,把一名护卫赶下马,翻身而上。
唐蛟看了看前方道路上的诸多商旅和江湖客,略微沉默,便轻夹马腹,目不斜视的继续前行。
江湖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名声这个东西,江湖人还是要的。
踏踏踏——
数匹高头大马从道路上走过。
寇猛杵着齐眉棍双目血红,死死盯着马队从面前经过,却没有动作,因为脚边的袍子,被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捏住,动不了。
踏踏踏——
眼看马队要全部走过,道路的后方,忽然又传来马铃声和一道女子的平淡质问:
“打了人就走,你唐家就是这样管教子嗣的?”
第四十三章 若为男儿,可当国士
“打了人就走,你唐家就是这样管教子嗣的?”声音清冷纤柔,却天生带着几分傲气,哪怕没见到人,光是这说话的语气,没有多年居于上位的熏陶表现不出来,便如同久居上位的太后一样,那是溶入骨子里的贵气。
道路上的江湖客闻言微惊,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敢当面这么和幽州唐家这么说话的,若是不认识也罢,这可是指名道姓。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马队后方的道路上,一个车队姗姗而来,同样十几名护卫,不过装束各不相同,兵器五花八门甚至看起来有些乱,中间是两辆马车,后面的装着货物,前面的车架驷马同驱,车厢奢华宽大镶嵌珠玉,不过最让瞩目的,是挂在马车上的那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个‘萧’字。
淮南萧氏。
瞧见这个木牌,路上行人皆是面露郑重,对于方才的语气倒是释然了。
淮南萧氏祖上的荣光,寻常人根本难以数清,近有当朝宰相萧楚杨,再往远点有魁寿街‘萧陆许’的三座八角牌坊,孝宗皇帝亲笔题字的‘国士无双’,这还只是大玥的朝堂。
横跨三朝,世代为相,中原大地千年来第一门阀世家,换谁当皇帝宰相都姓萧,可不是句玩笑话。
小小江湖对淮南萧家来说,就是个小泥塘,根本不屑于正眼相待,但不代表其在江湖上没有名望。先不说萧家的宝库里藏了多少失传的绝学名兵,光是蓄养的门客,哪个不是曾经叱咤一方的人物。
眼前这十几个装束各异的护卫,必然就是守护萧氏的淮南十三门神了,能一起出来,马车里坐的只能是淮南萧家的当代家主——淮南萧氏的大小姐萧绮。
淮南萧氏嫡系香火凋零,在嫡长子病故、嫡二子萧楚杨入京拜相后,能坐镇淮南的便剩下大小姐萧绮。
萧绮这个名字,其实在江湖上名气挺大,十年前徐丹青去淮南画美人,便是冲着自幼被赞誉‘若为男儿,可当国士’的萧大小姐去的。只可惜被她妹妹横插一脚绑了徐丹青抢了名头,徐丹青那幅画上偷偷画了两颗湘妃竹,也是这个原因。萧绮自幼聪慧善谋略,世人盛赞有其祖父之风,对这些虚名不重视,自然也没去争。
可能是造化弄人吧,萧家两姐妹的命运都比较坎坷,萧湘儿抢八魁把自己抢进了宫,年纪轻轻便守寡成了太后,萧绮则是为了坐镇萧家,只能不嫁人,若是不招个赘婿,恐怕也是孤独终老的下场。
萧绮虽是女子,其性格和手段却不输世间任何男子,独自坐镇萧家,把家业庞大的淮南萧氏打理的井井有条,治家极为严厉,连各房叔伯都是又敬又怕,其他的世家大族宁肯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和萧楚杨谈事儿也不愿和萧绮过招,便能看出这位大小姐的厉害,典型的女强人。
坐在马上的唐蛟,回头瞧见萧家的马车,脸色微微一变,利落的翻身下马,走到跟前抬手抱拳:
“原来是萧家主大驾光临,实在幸会。”
奢华马车旁,十三门神按着刀兵目光平淡,对所谓的幽州剑学豪门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
马车上,萧绮挑开了珠帘,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眉眼如丹杏,长发披在背上,依旧是未出阁小姐的打扮,插着玉簪,墨黑长裙将葫芦般身段儿勾勒的淋漓尽致,却不显妩媚青涩,久居上位的气场很足,足到连路上的行人都不敢抬眼细瞧。
“遇见挡路的,何来幸会一说?”
萧绮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看着唐蛟,连个颔首打招呼都没有,更别提回礼。
唐蛟对这直白的讽刺毫不在意,面容亲和的微笑了下,回头看了眼:
“犬子管教无方,让萧家主看笑话了。”
萧绮看了看道路旁的寇猛:“这位壮士挡你唐家的路,你儿子抽了他一鞭子,现在你挡我的路,我是不是也能抽你一鞭子?”
“……”
唐蛟抿嘴笑了下,转头抬了抬手:
“唐煣,过来。”
唐煣连忙小跑而来,站在唐蛟跟前俯身行了一礼,只是还没站直,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耳光扇来抽在侧脸,唐煣一个趔趄摔在黄土官道上,嘴角当即渗血,又连忙爬起来,重新站直,低着头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唐蛟抬头看向马车上的萧绮,轻轻笑了下:
“已经管教,我唐家是江湖出身,家教自是比不上世代为相的萧氏,多谢萧大小姐提醒。”
萧绮扫了一眼,这才微微颔首:“唐家主倒是坦荡,我还得去趟华山,就不同路了。”
“京城再会。”
唐蛟抱拳行了一礼后,转身带着儿子离开,翻身上马飞驰而去,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不满的表情。
萧绮站在马车上,目送马队远去,声音平淡:
“这个唐蛟,倒是能隐忍。”
马车旁,淮南萧氏的大管家‘白纸扇’花敬亭,摇着扇子笑容玩味:
“唐蛟就不是江湖人,走仕途恐怕成就远不止十武魁,至少也能混个三品御前太监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