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岚德鲞
最大的危险是遗忘。
死亡是遗忘,缘住更是最大的遗忘,遗忘了,就是结局,结局也会导致遗忘,遗忘后没有死亡,遗忘后是一切的徒劳,一切光鲜和痛苦都消散,宇宙的波澜平息,心弦的震动平息。遗忘这东西,干净得不像话。
但总之,假如坠星还铭记着自己的存在,就不会死亡,假如有两个坠星者结伴而行,互相能以鸣唱呼唤真名,可以温暖彼此……记住彼此之名。
坠星是无私的,帮助他人成功朝圣,是在这片凄凉地,唯一的功业。
鹿正康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否遇到一个同伴……或许能,那当然很好,他们可以——鹿正康行走在沙漠中,他快看到前方的圣所,自然也是坍圮的——坠星者若是有同伴,以鸣唱给彼此力量,能激活彼此的流苏,让他们能飞舞起来,那自然是最好的,假如遇到熟手,老练的坠星,乃至那些神秘的远古白袍坠星,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并不寄希望于自己一定能遇到某个谁,在这样的一场苦旅中,任何期待和等待都是奢侈而惊险的。不要期待有同伴,甚至直接一些,不要有期待。
鹿正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红袍,上面的细细的纹路,每一条纹路都是一个故事,一个他的分身的故事,承载故事愈多,红袍子就越坚韧……聊胜于无的坚韧罢了,被巡天浮游攻击时,再强硬的红袍也就是一张破纸。这些故事,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时不时看一看,好叫自己知道,姓甚名谁。
好,我是叫鹿正康,这很清楚。
这一片符文是空洞骑士,这一片是鹿缘菩萨,这一片是三眼巨魔,这一片是刺客……原来我的过去如此丰富,往常怎么没意识到。
他低头看得入迷,忽得抬起头,天穹上,源流山背后,有一枚星在天上飞驰,是一枚坠星,他是新来的观阅者吗?还是从源流山完成了一次轮回,要离开的解脱人?鹿正康凝视着,目光追逐着,流星曳尾,好漂亮的彗尾啊,就像是泼洒雪花似的。
世界愈美,遗忘便是愈大的罪。
鹿正康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到圣所了,在随处可见的建筑的残骸堆上,古老的破损的布条在迎着风沙飘荡,像是驻留的灵,在时光和静默的废墟上。鹿正康用鸣唱将这些极古的布条点亮,光芒将其燃尽,于是,有红色的绸布飘飞出来,好多绸布,都是尸骸,都是魂灵,这些古老的残破物,死亡却还未被遗忘,它们点亮鹿正康的流苏。
鸣唱能唤起回忆——也正是因此,能将这些古老残骸激活。
他要到圣所断桥彼端的朝圣者大门去。
不过,尽可以不着急,他在这里探索,风沙半掩埋的颓唐乐土,埋藏的还有许多,他在这里找到了符文,总共三枚,这些符文将他的流苏更延长了许多,现在,他能飞得更远了。此外,还有古老朝圣路的壁画,用鸣唱激活立碑后,壁画就会显现,讲述的是极古白袍们建设上缘国度的故事。
这些也都还没有被遗忘。
鹿正康忽得看到远处有一个白袍飞过去,疏忽的一下,就像是飞鸟,他吃了一惊,急忙去追赶,可那个白袍远远得就消没了,只留下一声清澈的鸣唱:凰。
凰,这是那个坠星的符文。
怔忡着,鹿正康飞过断桥,那人已经彻底没了踪迹。上缘里是无数时空的叠加,莫看那个凰出现在他眼前,可实际上,他们只是稍稍交错一下的两条直线罢了。
是一个白袍呢,鹿正康心中不无羡慕着:古老者们,他们有绵长如彗尾的流苏,无穷无尽的马纳,绝对坚定的记忆。他们一次次重复着轮回,努力将上缘延许,将遗忘推迟,一次次抗击缘住的洪流。
这样的功业,是那些名如蜉蝣蓬草的低层次生命们无法理解的,也没有必要理解,不站在同一个高度,许多事情本就无所谓。
鹿正康在朝圣者大门,用鸣唱唤醒古老坠星碑两旁的立碑,于是坠星碑前有一道光柱投下,澄明如也,鹿正康踏入光柱中,盘膝坐下。
他陷入冥想中。
冥想的世界一片纯白,纯白似混沌一样模糊一切的踪迹……在洁白的深处,一位高大的白袍者缓缓飘行出来,鹿正康仰望着,仰望着崇伟的白袍长老。
白袍长老轻轻鸣唱,于是纯白的光芒退散,鹿正康看到了:极古的记忆。
源流山中的缘流喷薄出来,这是一切的开始,一切都从中开始,概念因此诞生,宇宙因此诞生,生命因此诞生,生命中古老者们追寻缘流之力,也正是马纳,也正是记忆,他们以此在缘流之地建立宏大的国度。
记忆退散,鹿正康眼前的古老坠星碑光芒已经黯淡,同样的,朝圣者大门缓缓开启。
他向前方行进……在门后幽深长廊的明亮彼端,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发出一声鸣唱:太。
鹿正康急忙也发出鸣唱:鹿。
只是,那人没有回应,忽得就纵身一跃——又一个离开了。
鹿正康追逐,终究也没能再见到他。
冲过长廊——迎面的,缘之沙漠上反射的光像是柔软粉红的薄樱,天穹蓝透似镜。
离源流山愈近了一分,太阳愈下沉了一分。
鹿正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时刻铭记自己的名。
第八百九十章 望,花,似
往远方,往缘法去。
鹿正康凝视着,沙漠看似广大,起起伏伏的沙丘,就像是在凝固的顺滑海浪上行走,脚下每一粒砂子都是一个宇宙。鹿正康不了解这些宇宙的故事,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也看不出一瓣花一片叶的故事。身在上缘里,看到的反而不如在外观阅时的多。
他在沙漠游弋,有限的空间范围,当他靠近那些不存在的区域时,会有狂风把他吹回来。
诠释了时间坐标的空间范围就是这样,看似无尽,但只有那么一点点辗转地。时空颠倒,是把无尽收束成一个注定的结局,就像黑洞,光只能进,不能出。
在风的尽头,鹿正康能看到无垠沙漠,那些真的存在吗?应当存在吧。或许那些是被遗忘的地区。鹿正康隐约看到有坠星红袍在彼端慢行,他发出一声鸣唱,那远处沙丘顶上的坠星者迟疑了一下,回头来望着鹿正康,他忽得飘飞过来。
他靠近了,但同样被风沙阻隔,鹿正康与他相隔一道风的障壁,站在沙丘的凹陷中,很短很短的一段距离,几乎像是触手可及,可坠星者是没有双手的,或许正是因此他们不能贴近彼此。
鹿正康发出鸣唱:鹿。
他也发出鸣唱:梦。
鸣唱的声音也无法穿过风障,但有光,鸣唱的光波还是清晰的,鸣唱的符号还是清晰的,这就足够,他们守望彼此。
梦盘膝坐下来,鹿也相对而坐,他们默默冥想。
等鹿正康从冥想中醒来,梦已经离开,他的背影在山丘顶上,遥遥的,鸣唱了一声,虽然只有风吟,可那确然是道别。
鹿正康起身,继续自己的旅途。
他转身登上沙丘,眺望四际,源流山在那儿,崇伟的模样,既不瘦削险峻也不粗矮敦厚,只如高耸些的金字塔,有对抗岁月的力量。
极远处隐隐有鸣唱声,鹿正康追赶过去,彼处没有坠星者,有的是一匹布条生物,这是观阅者残骸中诞生的缘流之灵,似一面拖尾的方红纸鸢,发出低低的轻音,鹿正康对它鸣唱了一声,布条生物也围绕他盘旋两周,为他的流苏充能。红绸布条是上缘里圣域文明的能源,在管道中流淌,日久时长,布条中就聚合出了这样高级些的生物。它们是宏伟的经幢典卷,记载的每一个字符都是数个宇宙文明的痕迹。
布条生物见到鹿正康便雀跃起来,指引着他前往一处处遗迹,那里有被困囿在能源管中的布条生物。当超古遗迹断碎,这些能源管道中的布条生物期待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