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岚德鲞
所谓丰盛其实不过是原材料多而已,农户人家,吃什么都是地里摘的,虽说现在新农区里的粮食理论上都是公家的,但老话说:“磨坊里还能饿死驴?”以老头的食量,一年到头吃掉的也不如一次轻微的虫害减产来的多。况且农产市场就在附近的镇上,价格便宜到让人茫然。
四道菜,西红柿炒蛋这样的经典是必然得有的,芝士土豆炖牛腩当然是冬日佳品,糖醋排骨也相当不错,再有粉条炖白菜。配一碗万年青鸡蛋汤,作为午餐已经是有些过分豪华,乃至完全是有浪费的嫌疑——吃不完留着晚上吃也是不错的。
鹿正康心想着这次来或许得待上几天,不知今晚母亲会做什么好菜呢?
饭桌上气氛低迷,孙慧努力为鹿雪锋夹菜,死老头一句话没说,闷头扒饭,气势惊人,看得鹿正康热血沸腾,心里高叫道要干他个七八碗米饭……当然是不可能的,孙慧给他的定额是两碗,多吃一口都是妄想。
“爷爷,您慢点吃,别噎着。”
鹿正康夹了一块土豆,放在嘴边轻轻吹气,看着米脂色的熔融奶酪缓缓滴落,拉出细长的丝线,顿时有些急不可耐。他把目光转向母亲,看得出她很关心鹿雪锋,这是一位社信三级的优秀公民应有的素质。
所以,既然子女条件好,又有孝心,为什么不把老头接到城里住呢?
想不通就不想吧。
来到世纪末五年了,鹿正康也是第一次见到吃相比自己还难看的家伙,还是自家太爷爷,老头本来就是个臭脸色,张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缺口斑斑的黄牙时更加算得上丑恶,看着就像是吃小孩儿的魔教妖人。
而且他咀嚼的动作相当有特点,常常是用左边臼齿研磨,咀嚼肌绷紧后会把腮帮子上松弛的皮肤撑开,就像在嘴里塞了一个小耗子,或者是小石子,一鼓一鼓的,那些灰黑的老年斑也是起起伏伏,就像发霉的黄面馍馍似的。
他的视线不常移动,夹菜的时候盯着筷子头,吃菜的时候盯着手里饭碗,脊背虽然并不挺直,可那股子严肃到不近人情的板正却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能老鹿家爱装蒜的臭毛病就是从这老小子身上遗传来的。
就因为鹿雪锋不说话,所以餐桌氛围特别僵,鹿正康暗自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强了。
饭后,孙媳妇乖乖去洗碗,鹿正康在客厅的木质沙发上坐着,打量屋里的陈设。
老人家的屋子肯定是复古的,至少鹿正康从没见过那个大爷大妈会把家里弄得时尚新潮的,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一定是顽固不化的,而是对信息接受能力衰退导致审美的落后,以及对潮流的理解偏差。
叫老一辈来研究装修,那结果必然是惨烈的,很可能会走向后现代乡村复古迷幻电子风,或者用人话说就是:狗屁不如。
什么马桶旁边的洗手液啦,什么电视机前的小吊灯啦,什么日出东方墙纸啦,什么人形衣柜贴纸啦,什么印象派马赛克瓷砖啦……诸如此类,让人看了能把天灵盖都吓飞起来。
不过鹿雪锋的家居尚算可以,老气,但却是世纪初的那种老派头。
就室内装修而言,这毕竟也是一种风潮,对年代感有强烈的反馈效果,让人能一眼就看出其设计所在的社会背景。
鹿正康还记得二十世纪末的室内装修风格,绿色水漆墙皮,电器上盖着红色的网罩,办公桌上会压一块玻璃,夹着许多相片,桌角放一个笨重的半导体收音机。
而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欧式家居大行其道,中西合璧的滥觞最早是能追溯到清末民初,以鹿正康的眼光看,中国的装修设计师学了那么多年西式风格,依旧没有学来精髓,造出来的屋子总有驴唇不对马嘴的别扭。
等到三十年代的第四年,轻奢、极简、自然的装修理念陡然迎来一次爆发,彼时的中产阶级都开始追求北欧风格的室内装扮。说起来,这与当时全息投影技术的兴起分不开关系,毕竟留出足够的空间才方便得到沉浸式的体验,因此装饰物这类占地方的玩意儿就被省略了,而为了保证投影的色感正常,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涂漆也得尽量朴素,以黑白为佳。
四十年代的装修潮流被称为未来极简,在三十年代的基础上,随着智械进入千家万户,于是科技感和设计感就尤为受人追捧了,为了给逻辑思维能力还不强的智械提供学习成长的区域,家里每一件物品都有专门存放的地方。彼时一个好的设计方案价值过亿,就是因为能省出大量重复找东西的时间。
五十年代是平平无奇的十年,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国家在太空的戴森云工程初步完成,能源极大丰富起来,所以大量极度耗能的产品就横空出世,当时的室内装修那叫一个百花齐放,万马奔腾,甚至有浮空屋这样童话般的奇迹建筑,虽然其下场是被认定为违章建筑而强行拆除,但足见当时人们的疯狂。
七十年代是赛博朋克的,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必然鹿正康所在的江浙市财大气粗,因此给每个高楼都铺上投影玻璃幕墙,白日里看这是一座“镜湖般的美丽城市”,到了晚上更是如“反射月光的钻石”,更不必说逢年过节全城大幕投屏,在太空上都能看到。
太爷爷的家就是三十年代的,但毕竟农区的房屋面积有限,所以极简有了,轻奢却是看不到。
挺真实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原来竟是个托管班
鹿正康在客厅东墙的木躺椅上坐好,厨房在北面,母亲在摆弄洗碗机,但这个机器早已失修,运转极为不便,孙慧用巴掌伺候了机器一顿,它彻底罢工。无奈,只能手洗。
成年人都是生活在经验里的,用洗洁精和水槽洗碗明显超出孙慧同志的知识范围,于是她很笨拙起来,平日里干练简洁的模样不复,鹿正康扭头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特别有趣。
鹿雪锋出门了一趟,大概十几分钟,水门汀的院子,在这儿叫晒场,早两月来,能看到地上晒满黄澄澄的稻谷,现在还有几个竹条笸箩里晒着干货,笋干、鱼片、黄花菜,阳台天花板上还吊着一筐晒足的黄豆。
老头在院子里左右转了一圈,仰头望望天,再翻翻干菜,他在院子里朝客厅张望,终究没有选择再进来,于是他去院子东南角的杂物间取了一个尼龙箩筐,捏了一把剪刀便出了大门。
孙慧把饭碗洗好,剩菜装进保鲜袋里,放入冰箱冷藏。
她回到客厅,看到儿子又在漫不经心地划手机,冬天的日光很炫目,穿过窄门,在大理石瓷砖上晕开,鹿正康躲在反光不能企及的地方,半拉肩膀被照亮,两腿单盘在椅面上,身子倾斜,看着像只猫儿。
“儿子,跟你说个事儿。”
鹿正康心里咯噔一下,爹娘何时会用这样商量的语气说话?当然是要坑孩子的时候。
“不听不听……”
孙慧大怒,用她沾着餐盘油脂的手去拉扯鹿正康的小脸蛋。“不听也得听!”
“嗷——!!”鹿正康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孙慧心疼地松开手来,急忙揉了揉儿子的脸,“不疼不疼哦,乖康康啊。”
鹿正康被母亲的目光击碎成一滩颓废的轮胎皮,流淌到椅子上,没有一点动静了。
“我和你爸爸最近都要忙的,正好让你和你太爷爷过几天,你要在这里住两周,好不好?”
鹿正康扯了扯嘴角,亲戚托管,童年一大悲哀之处。
“好。我可喜欢太爷爷啦……”
孙慧笑得很勉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转身坐在躺椅上,眼角突然被大理石瓷砖上的反光炫了一下,她不禁侧身仰躺,姿势与鹿正康先前的区别不大。
鹿正康在感受母亲的胸膛,一个成年女人的胸膛,他知道自己曾趴在母亲的怀里接受哺乳,以崇敬的心理,他感到肚脐在微微发痒,曾经这里是有一条脐带的,联通母亲的胎盘。
母亲的血乳在孩子的体腔里涌动,就像温暖的水床,鹿正康现在知晓得清清楚楚了,他与这个名为孙慧的雌性人类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脐带虽然断了,但他这样一枚纸鸢的线头永远在母亲手里。
潜藏记忆深处的恐惧慢慢远去,鹿正康仿佛从水底升上水面,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妈妈你什么时候走?”他黏糊糊地问道。
“再陪你一小会儿。”孙慧把手从儿子背后绕上来,按住自己的双眼,她本来是很得意自己的这个方案的,但现在反倒很不确定,尤其是见到鹿雪锋后,这样一个社信一级的粗野老者,真的不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吗?可孩子的孝心得从小培养,不如带他去大伯家?那也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