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只青蛙
林汉扫了屋里另一个人一眼,在刚才的混乱中,作为屋里的另一个焦点,李润石却显得很镇静,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一直静静坐着。刚才这种情况,他什么都不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这样子泄露天机,会不会将他架在火上烤呢?”
林汉想了想,有了一些主意,然后冲着伍豪一点头,站起来,继续道:“在我们那个时候,做为后来人,回头看中国的革命史时,党内的一切意见冲突,无非就是围绕着革命重心、中心是哪里而争论不休。是学习苏联同志的城市中心论,还是李润石同志主张的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革命政权的农村中心论。关于这个话题,我想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党内各方已有多次讨论甚至争论。”
林汉说着把目光投向伍豪。
伍豪点点头:“关于这个话题,党内确实争议极大。”
林汉也点头道:“以城市为中心,还是以农村为中心,两方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这个未来人,虽然我是根据历史上成功的经验,站在以农村为中心这一边,但是我想,我赞成的理由,说出来的道理,在你们听来也绝对不会太新鲜,不过是主张农村路线的同志,说过无数次的陈年旧饭罢了。所以……”
林汉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在这个事上,我不多说,我只告诉你们,在常凯申没死,还活着的三年里,这里会发生什么事,苏区发生了什么事,中国的红色革命,发生了什么事,何去何从,由你们自行判断……”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林汉站在会场中央,从历史上的这个时间点开始,中国尤其是瑞金苏区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开始讲,一直讲到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被离开苏区进行长征,蒋军在苏区进行的大屠杀,湘江战役,直至改变中国革命命运的遵义会议为止。
这过程中,时不时地有旁听者愤怒地摔杯子,拍桌子,不过在伍豪的压制下,会场所有人的都自觉地充当旁听者。
讲完遵义会议的那一段后,林汉这才拿出自己的私货,总结道:“关于城市与农村,这二者的区别,我们这些后世的人,用后马炮的方式,也有另一种看法,从生产和消费的角度看。”
伍豪道:“生产与消费的角度?”
“是的……”
林汉猛咽了一口口水,今天围绕了这么多历史上的名人牛人,当着他们的面在“耍宝”,林汉这个未来穿越者,同样也感到压力巨大。他对他们讲历史时还好,和他们讲自己的看法见解,总是会本能地生出一股子班门弄斧的感觉。
“三十年代的中国,嗯,也就是现在的中国,城市,其实几乎都是消费型的城市——所谓的消费型城市,就是说城市本身能生产出来的东西很少,城市不能生产粮食,不能产棉,不能生产矿物,除了上海等极少数大城市外,一般城市的工业品的产出,极其稀少。对于现在的中国,从生产的角度来看,城市其实是负担而不是资源。而从阶级矛盾的角度看,城市由于缺少工业,缺少工人,资本家与工人的阶级矛盾并不尖锐。”
“至于农村,农村的情况在座的诸位都心里有数,产粮,产棉,产矿产资源,是生产基地,农村的阶级斗争矛盾,远比城市要激烈得多。所以这里我就不多说了。我在这里要谈的,其实是苏俄城市与农村和中国的不同。”
“按后世的观点看,十月革命时,沙俄的城市虽然也象中国一样,离开不农村粮、棉、和矿产的支持,但苏联的前身沙俄毕竟是一个年产几百万吨钢的资本主义国家,城市里拥有大量的工厂,能生产许多农村无法提供的物资。加上城市拥有大量的工人,嗯,其实也是老话了,因此苏俄的革命以城市为中心是正确的。而苏联的农村,人少而地多,其农村的阶级矛盾并不象中国这么激烈。所以,在苏联的国内革命战争时,革命的中心是在城市,相反其在农村进行土改时,反而因为农民的抵制而遭遇了极大的困难……咳,我这个未来人其实水平很有限,其实我想说的是,中国的国情和苏联不同,城市与农村的矛盾和苏联很多地方是相反的,硬要套用苏联同志的成功路线,是不正确的……”
其实说到这里,林汉说得并不是太通畅,远没有从前在在学生们前潇洒自如。在吴小雨一干懵然未知的学生们面前,林汉可以利用未来人的先知大谈阶级斗争忽悠得他们晕头转向,但在这一屋子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面前,尤其其中还有一位可以堪称是“宗师”级别的人物面前卖弄那一套,那种心理上“班门弄斧”的感觉,让他说着说着,压力也越来越大。
不过,林汉想表达的意思,他的立场,说到这里时,在场的所有人现在都清清楚楚了。
好在这时,伍豪同志出来圆场。
“叙述未来的历史,就先说到这里吧。接下来你休息一下,吃过午饭后,我们继续谈……”
发生在苏区瑞金的这一次会议,始于一月十号正午,却一直开到晚上天黑都没有结束。午饭过后,则是林汉回答身边这些红军领导们的问话。他只说了未来三年的历史,而这些红军干部,追问他的也是这三年里各种历史背景的问题,他们问得极细,有军事上的问题,有人事上的问题,幸好林汉在穿越前对这段历史有过研究,加上汉娜那儿共享过来的历史情报,倒是还能勉强应付。
这些红军军官最关心,也追问得最多的,不是他们自己在这三年里的命运,而是那个胡乱指挥的外国顾问是谁。
林汉在讲述“未来的历史”时,有意地漏过了他的名字。在众人追问不休的情况下时,他拿过一张纸,写上人名,还有那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是怎么从一个送钱的人员,滑稽地变成了“共产国际特派员”的过程,然后递给了朱老总、伍豪二人看。
之所以不说明那人的身份,来历,是林汉为博古为首的那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留的坑挖的陷阱。历史上,这伙人假传共产国际的“圣旨”,把一个押运员的李德当成特派员送入苏区胡乱指挥,这么好的一个抓住二十八个半的小辫子可以上纲上线以“篡党夺权”的罪名坑死他们的机会,怎么能这么浪费了。在朱老总也看过纸条后,林汉从他手中拿回,然后凑在油灯边上烧掉了。
林汉相信,以伍豪的聪明,他会做出选择的。
这次会议上,林汉掀了两张桌子。
其间他也抓紧机会,把王明和二十八个半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夹杂着狠狠地说了一通,尤其是肃反的事情,更是被攻击的目标,而夏曦是他重点攻击的对象。
“如果你们不阻止夏曦,到明年五月的时候,完成了四次大肃反的湘鄂西根据地,五万人多红军将减员为4千人,杀得只剩下5个党员。当然,你们也可以认为,被杀的四万六千名红军将士,全是叛徒内奸改组派。嗯,一个九成是叛徒改组派的组织,居然没有投敌而伸长了脖子等着被一成的革命者杀——这种逻辑你们信吗?”
林汉不无讽刺地道,说到这时,周围的一干人等脸上全都五颜六色。
而后,林汉继续开地图炮嘲讽道:
“后世提起这段历史时,人们对做下那些事的人,都没有好评价。我知道这中间,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为肃反的滥杀辩解,但这都不能作为,肃反时红军滥杀红军的借口,事后就算要负责任,也只是撤职道歉就可以轻松过关了事——在战场杀害一名红军将士是阶级敌人要消灭,而借着肃反滥杀几千几万红军将士的人,却只要做个道歉的报告就什么事都没有,这‘犯错成本’也太低了吧!如果我是红军中的坏人,我都想多搞几次肃反,来清除我看不顺眼的人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沉默,包括伍豪和李润石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肃反扩大话,滥杀,中央苏区刚刚经历过,AB团,富田事件……
林汉最后道:“我刚才那段话,应当是掀破了皇帝的新衣吧?”
半响,伍豪苦笑地打圆场道:“林汉同志,你带来的东西,果然好沉重。”
林汉同样苦笑地道:“我刚才说的话,是我从前看这段历史时,心里的感受。这段历史,是我党的黑历史,纸面上说得很精简,中间的细节,我并不是太清楚。所以,我只能挑其中最不合常理的逻辑来说。”
而后,他补充道:“这种以肃反为名滥杀红军的情况,直到1935年后,李润石同志担任领导时才被停止,后来党内再有类似的政策时,也是采用抢救为主,主张一个都不杀,大部都不抓。”
第一天的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深夜,林汉的身虽然已英灵化,可是被接近三十个人围着接连疲劳轰炸,不停地询问问题,到最后也大感吃不消。
直到第二天清晨,公鸡报晓的时候,漫长的会议方才靠一段落。
会议结束时,伍豪对林汉说:“会议开始时,你对我们说你是来掀桌子的,在你开口之前,我已有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掀了两张桌子。”
是的,林汉告诉众人三年后的历史,掀了中共国际派的桌子,而关于肃反的这个说法,却是掀了另一张桌子,将党内一直众人有意忽视另一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到了桌面上。
林汉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今天他来根据地,一时贪图说得痛快,事后也有些后悔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不冷静,从一开始,伍豪就暗示参予会议的红军领导对他进行连环轰炸,被接近三十个围着连续提问,几乎不给他思考停顿的空间,一连折腾超过十五个小时,就算是神明也会累晕出错。
而这正是伍豪的目的,林汉说的事,一件一比一件震惊。身为根据地的最高领导人,即使林汉证明了自己未来人和穿越者的身份,他也不能轻易地对他的话偏听偏信。这种快速询问,疲劳轰炸的方式,是最容易套出真话的。如果林汉想要说假话,在这种情况下,也最容易露出破绽。
幸好,林汉从一开始就抱定了只说真话——除了汉娜存在外。
伍豪对林汉道:“你这桌子掀得好啊,尤其是皇帝的新衣那一句,把我们党的另一个问题,也直白白地揭露出来了。”
被十五个小时的连续询问已腾得有些神智不清的林汉,当时并没有马上回过味来,直到一觉睡下,中午醒来时,才回过味来,大呼“总理厉害”。
而当林汉睡觉休息的时候,折腾了他一整天的红军领导,却个个都没有休息,他们在草草地用过早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连续开了第二个会。
会议一开始,伍豪就直接道:“那位林汉同志,他今天掀了桌子,把我党长久以来,大家一直达成默契,心里有数,却藏在桌子下和心里的问题,全掀了出来:过去几年里,共产国际特派员瞎指挥的问题,肃反扩大化的问题,以及肃反扩大化后,胡滥杀人却不需负责的问题……皇帝的新衣,那位林汉同志的这句评价说得好啊!”
顿了顿之后,伍豪道:“我提议:此次会议,由李润石同志来主持。”
这一议案,很快被在场所有人通过。
而整个会议上,一直象石佛般都处于沉默状态中的焦点人物李润石,在被伍豪推到前台后,开口道:“我的意见是,这次会议,应当是一个自我批评的会议。大家上台,讨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以及明知有错,却不肯承认的阴暗面,也就是那位林同志所说的,皇帝的新衣。而第一件被揭下来的新衣,从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