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官
……
旅人们的交谈压低了声音,很像是在谈论一种禁忌。这种生怕隔墙有耳的私语,更在无形中表明了他们对猎人的深切质疑。小镇各处有关于此的讨论不绝,哪里都有人猜测薇薇小姐的身份。顾及到骑士私军强大的大公,他们不敢太过声张,但当所有人都隐瞒同一个秘密时,那秘密已然没有神秘性可言。
但王辑知道,这种公开秘密是最有杀伤力的,当所有人都在对某种事物进行怀疑,却又不敢明言时,那已经说明了他们内心存在不信任感,这种不信任交杂着对力量与权威的恐惧,甚至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自身就可能演变成叛逆。
他们对自己当前的处境感到异常慌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城镇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安全感。
没有人会意料到,在圣子已经失去奇迹力量,教廷特使也该卸甲归田之际,这所最后的安全避难地,会遭遇突如其来的魔鬼攻击。王辑能够感觉到,他们现在已经在内心存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已经是圣子所无法驱散的阴霾。
因为圣子与大公很像是站在一边的,他可以随意调动骑士,随意指派城镇任何一个人,去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他滥用权威,指某人无权见到新神国的出现,那此人也会毫不例外地被驱逐。
就像圣诗班所比喻的一样,他们现在是羔羊。
一群慌张无措的羔羊。
与恐惧慌乱所伴行的,还有一种对圣子权威的质疑,这种质疑深埋城镇每个人的心里,或许在平日里他们不敢说话,但是在如今的错杂时局下,不需要任何人的指使,便会萌芽而出:
“我很奇怪,为什么恶心那样讨厌的家伙,他都还拥有着奇迹力量,为什么圣子会连同教廷特使都失去了奇迹?天父的眷顾,未免也太奇怪了些。你们还记得,当年教皇曾经对圣子的身份有所质疑吗?”
“你们难道不觉得,昨夜是恶心将那些怪物们驱走的吗?那些来自海洋的颂唱,似乎并不是对圣子,好像是在对恶心啊。”
……
王辑沉默地走遍了整个城镇,倾听着这个地方所有人的窃声私语。确实如王女所说的那样,一夜之间,无名小镇的整体言论与气候发生了剧变,在生死威胁面前,信仰权牢不可破的圣子,如今在人们的地位中也有了一丝松动。
“看来必须去见一趟圣子了,如果现在的情况不加控制的话,很可能会出事。比起强敌,城镇自身的变化与叛逆,才是最可怕的。”
绕城镇大致走过一圈后,王辑最终绕回新起的教堂。面对着如今出现的言论气候,他知道,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时刻,不安与恐慌的气氛诞生了不信任与叛逆,眼下若能及时处理的话,或许还能控制住,如若不能,那么当一切彻底失控时,想要再控制就晚了。
一切挑战的威胁都指向了圣子,他能扛得住,并将这件事情处理好的话,那么平稳度过最后三天的把握就会更大。
他如果不能,一切都会变得极度危险。到时……
四月份的海岸城镇本应温暖,但阳光的照射并没有让小镇显得更加温馨,王辑走过一条条街巷,在昨天本还挺热闹的城镇,如今居然有了些清冷。好像所有人都藏了起来,街头也显得有些冷清,教堂隐约还有祈祷声,王辑站在无人街头,放眼望过整个街道,他忽然想到了一种结果。
一种他可能完全没有办法的结果。
“人性的脓毒……”
王辑无声地捏起了拳头。
昨日傍晚,他亲眼看到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伤害情绪;今天上午,他听到了城镇悄然爆发了无数对平稳度过审判日不利的言论。这一切都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也是他觉得最无解的局面。
那就是,一位立于星空俯瞰大地的神败给了人性,输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第二子降临人间后,吸取教训的他不会再犯下这样的错误。那么当他认为人性不可战胜时,会选择怎么做?
利用人性自身。
让母亲伤害自己亲子的那种极端与疯狂也好,适时的侵略也好,一切都隐约勾勒出了模糊的圈套。王辑甚至不得不承认,当出现薇薇小姐被夜魔掳走的情况时,他因为关注点的独立性,确实出现了思维盲点。
神明的作战思路根本不在劳诺身上,因为早没有神国记忆的劳诺,自幼便熏染着人性,在痛苦与鼓励中长大,那样的他拥有着完美的意志与精神,绝不会背弃自己的过往,背弃自己深爱的人。
掳走他的爱人,杀死他的养母,这一切都只会让他对自己的父亲更加怨恨,纵然一时得到结果,最终能得到的,也仅有第二个叛逆的孩子。当目前所有的线索全都汇集在一起时,王辑将自己放在神明所属的立场上,刹那之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人性是无敌的吗?那就利用人性好了。
思绪到此,王辑马上进了教堂。
……
“远来的猎人,圣子正在休息,昨夜他辛苦许久,直到天亮才回来休息,恐怕现在没有经历见您,还请见谅。”
教堂的僧侣恭敬地向王辑做出解释。
“我现在必须见他,给我引路,我去叫醒他。”
王辑的语气坚定。
现在已经是最危急的时刻,纵然圣子再累,他也必须得叫起来。
“好……好吧。我给您带路。”
僧侣见状,只好给王辑带路。事实上,这也是礼貌客套而已,王辑从进入教堂起,就已经知道了圣子休息房间的所在处。
跟上僧侣,王辑穿过教堂的庭院,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紧闭的房间。顺着他的目光,僧侣也望了一眼那个房间,解释道:“那是神父的房间,自从上次城镇遇袭,阿莫尔不幸死去后,神父的精神便一直都不好,他已经这样关着自己好几天了,我们送的食物和水都很少食用。但没办法,他至今还在哀痛中,阿莫尔是他最喜爱的教子,失去了阿莫尔,神父的沉痛心情,我们都能理解。”
“……哦。”
一句话憋在喉咙,王辑最终没说出来,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
神父的状态岂止不好,失去了教子的他甚至在此刻已经背弃了信仰。那紧闭的房门内,没有人知道神父在做什么,但王辑知道。那回响中,形容枯槁的神父正做着恶咒,他低声诅咒天父,诅咒星空,诅咒圣光,诅咒着看似真善美的一切。
“阿莫尔自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成为孤儿,他虔诚的将自己的一切侍奉上帝,最终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你在天有灵,于星空布施自己的灵。引导你的孩子去做一切,却让人间的人失去教子。阿莫尔没有资格见证神国吗?如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操纵命运的你,在此是多么邪恶与傲慢!你才是原罪,你才是真正的邪恶,一切都因你而起,我已经受过了可恶的人间试炼,这是对你人类的折磨!诅咒我吧,我就算被投入地狱,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神父的低语颤抖,他不能让任何人听到自己的不敬之语,他诅咒着一直以来都被视作仁慈的上帝。
王辑对此无言以对。
信仰的崩塌并不只在圣子身上,毕竟那最初的信仰不过是由人类的恐惧而诞生,所有人都惧怕死亡与未知,才试图去找依靠。可文明是不断跃迁进步的,拥有思考能力的人类可以拥有更多的情感,而当无惧死亡时,那么亲故的逝去,可能就会形成真正的杀伤。
人将上帝当做掌握命运与一切的无所不能之神,那么当上帝不能做到某种事情时,对于信仰者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宗教将一切美好许诺到死后与来生转世上,并以此作为基石来引导人们,今生的痛苦都成了虚幻,都是一场试炼。
可痛苦若痛的太真实,痛彻心扉时,就未必那么管用了。
人性若不在意当下,那现在活着还有多少意义;若出生就是为了回到天国,那为何还要出生?解释再多,不过诡辩。王辑的世界观告诉他,信仰就是麻药,当悲痛大过药效时,再好听的话都是扯淡。
“对不住,我很理解你的悲痛,按我本意,我宁愿让外面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全都死去,也更愿意保你活下去。但形势所逼,大彻大悟的你不再敬畏神明,而且第一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可能要你当成牺牲品用掉。”
最后看了眼神父的房间,王辑心中一叹,跟随僧侣,推开了圣子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