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官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圣者的强盛光环,即使起不到驱散迷雾的效果,但那绽放出的大千盛光,依然能够感染到迷雾的每一处。飘在太空中的破碎浮陆可以因此被更直观的看到,甚至那黑暗中隐约的怪物身形,也可见它们在不断在呼吸里涨缩身躯,吞吐着宇宙力量。
生命的光芒驱离掉岁月蹉跎,约尔班沐浴阳光,面容与身形,都回到了那巡礼的一生鼎盛时期。与之一同唤醒的,还有他趋于沉睡的力量:希望的光芒呈现一种淡白的光粒,跳跃犹如花火,不断升腾在他身周。圣者手握燃烧的木杖,面对着王辑,眼神淡漠而神彩,枯木在他手中成剑,一丝丝光痕从木杖裂层涌现,迸发火光。
无声世界,圣者脚步腾挪,将王辑作为圆心点,开始向侧翼移动。他观察着对手,寻找攻击的方位与时机。
已然没有智慧的约尔班,此刻不可能和王辑做出任何交流。只有生命树阵赐予的直觉,告诉这个衰老的圣者,在他面前的是敌人,必须杀死的敌人。
不过,约尔班对战斗的判断,始终还是高于狂猛的野兽,他不会在发现敌人后,便马上发起凶猛的扑击,而是像个熟练的猎手一样,即使激发了自己的战斗欲望,依然还是冷静地观察目标,寻找最合适的出手时机,没有弄清楚对手的弱点,找不到何时的攻击点,他不会轻易出手。
这几乎是处于本能的战术心态,已经不需由智慧支配。或者说,智慧和智商,本就是两种概念。
当然,所有来自圣者的举动,都没有让王辑太意外。所谓智慧,定义往往都被模糊化,约尔班缺少的,不过是为人的那一部分定义,这不代表作为生命,他连处理战斗的本能都没有。王辑面对着约尔班位置不断变动,知道圣者在密切观察自己,他只是将手放在阎魔刀上,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相比关注约尔班本身,王辑更加在意的是,圣者的生命树阵图。
他沉默地通过回响,观察着那完美无缺的圆,那个只有在他才能看到的圆。王辑看着它的表面开始出现更多裂纹,看着那些本已有的龟裂带,因为圣者唤醒的力量,裂开更大的碎痕。约尔班不多的动作,导致碎纹的宽度与深度,都在不断增深增大。观察到这些,让王辑想到的是,如果没有唤醒生命树阵的力量,或许,约尔班能够活到末日。但他清楚,圣者实际可能支撑的时间,已经不可能再久。
因为生命树阵的力量,对于约尔班本身来说,或许是趋于沉睡的,但本身并不是真的这样。那黑暗深处的星空,无形的发条保护膜,早已被撕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裂缝。借由圣者的记忆,王辑知道,这个裂缝被被真理之主撕裂的,他经由永恒之梦,依然支配着世界。在很多情况下,真理之主的干预,都不存在。但对特兰的最初发条,真理之主无所不在。
约尔班的生命树阵,在两千年里,几乎都浪费在了空间裂缝的消耗中。那个裂缝不是一时的修补,就能够一劳永逸的。永恒之梦留下的创伤,当然是不可磨灭的永恒创伤。约尔班修复的空间,其实就是两千年里,通过生命树阵图,与真理之主不断博弈的结果。这漫长的时光,这个老人都在与永恒之梦中的真理之主,做着无声的对抗。
杳无声息里,蕴藏着惊雷激荡。王辑意识到这点时,脑海里回忆到了很多东西,有个让他记忆深刻的词汇,也在此时跃出水面,叫做永恒之伤。
“当这面龟裂的生命树阵图彻底破碎时,也是约尔班的生命走向尽头时刻吧……”
王辑这样猜测。他想,如果有可能的话,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出手,只要尽量的拖延时间,就可以让这位圣者自然死亡。巡礼的时间,一切的关键,不都是根据约尔班的寿命,来决定的吗?现在,他已经见到了约尔班,时间上的紧迫,已经荡然无存了。他当然不会有任何着急。完全可以用现在的消耗,来耗死约尔班。
尽管这种死亡的本质并不自然,而是他的消耗,他表面没动手,但实际上,还是做了那个决定圣者死亡的人。实质区别,只是快刀斩乱麻,和温水煮青蛙的效率差别,没有本质区别。
王辑能意识到这点,但他也能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虚伪。他还是个人类,虚伪的人类,还像人类一样,喜欢做表面的虚伪功夫。
是的,王辑毫不怀疑,自己是个虚伪的人,也依然会流于表面,会在意不影响事情本质与结果的表面功夫。他最主要的意思,依然还是不想动手。
因为没有什么好打的,他在那个希望传承的梦境里,看着约尔班出生和长大,看着他迷茫,看着他觉醒,看着他巡礼,他学习的所有奇迹,领会的所有知识,他所有的奇迹路子,战斗所用的攻防手段,王辑全部知道。这个交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有明确的结果。
战胜这位回光返照的圣者,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无声的太空里,圣者环绕王辑走了半周后,终于到了他背后的位置。
王辑依然没动,手按在阎魔刀上,甚至没有转身,来面对绕后的圣者。他能想象到,从背后去袭击目标,是任何优秀猎手都会做的聪明选择。他当然为此做出应对,但阎魔刀的应对,根本不需要转身,去提防任何的袭击。yamato带来的知识体系,本质上就是帅的知识,要做到真正的帅,当然是在对方主动发难时,帅气的躲开或者反击,而不是眼神相对,戒备异常,那是在装帅,而不是真正的帅。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圣者随时都可能发动攻袭的时候,王辑突然开口,竟开始自言自语。
约尔班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说话,更何况这是宇宙太空,他说的话,只能回响在自己的耳朵里。这个主动暴露失误的机会,还是被圣者抓住了,手握迸发火光的光剑,约尔班果断的出手,一个笔直的突进,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感染阳光的迷雾,直刺王辑的心窝,要从背后一次结果对手。
“我很遗憾,也很抱歉。得到你们的希望,拿走了民们民族最后的馈赠,却不能完成你所说的承诺。你和她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和我说的吧。我能猜到的,当你得到祖先记忆起,你也预料到了自己的后者,也会有类似你的觉醒方式,或者说,无论如何,都会知道你的人生际遇。”
王辑转身,一个挪步躲开。转身拔出阎魔刀,转起银芒正面一劈,接住约尔班到位后的变招横斩。他张着口,嘴唇闭合或触碰,说着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话语,然后一面絮叨着,一面被圣者逼的节节败退。不过,他看起来很弱势,但阻挡攻势这点,他还是做的很到位,没有任何失误。
圣者手里的枯木在裂痕迸发火光,形成光剑后,表面不断碎裂,在圣者的每一次攻击中,变成碎屑飘摇而去,继而在高温的火焰中,化为飘舞的光粒,燃成灰烬。每一次的碰撞,脚下的浮陆都在颤抖,雾潮动荡,圣者身上的阳光交错,变成一道又一道纵横迷雾的光线,不断闪耀,让迷雾远近,都陷入了光暗的交错。
“坦白说,我不是重感情的人。因为现在的我,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只能通过记忆,来回忆那种那种感受。但没有办法,再去施与和感受。我能说出的情感,除了让我感到耻辱的东西外,所有爱恨情仇,都是言谈里最虚伪的呈辞。我无法拿我手上的戒指,去信誓旦旦的说什么。那对我来说,只是根本不需在意的笑话。”
王辑的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徘徊游荡,漫无目的。
地面开始碎裂,被力量粉碎的石屑多到数不清,全都在圣者的感召下,变成质变爆裂的攻势,澎湃的粒子潮击穿一切,向四周的太空四散,面向王辑的那一面,被风墙强行挡下。孤寂的太空里,稀薄的气体,漂浮的氢离子,都被王辑的知识力量强行征召,形成了无形的物质动荡。任圣者如何攻击,王辑都没有以反击来回应。但他这话匣子一打开,一时半刻,没那么容易停歇。
不算倾诉,但形式上算。
向一个没有智慧的人说话,也是王辑作为人类,做在意的虚浮表面。他真正在做的,还是在与自己对话。当然,也是作为对圣者的临别交谈。尽管约尔班早已经失去了理智,但现在的一切,就想王辑想通的道理一样,人类总会在意无意义的表面文章,那是一种非自然进化的认知集群,为自己定义文明一词后,建立在物质上的上层建筑,它可以看起来很美好,也可以很虚伪和没有价值。
羞耻这个情绪,是他作为一个文明人,留下的最后认知特征。
食物动物不会因为猎杀食草动物,将其死亡作为延续自己生命,来感觉不忍。哪怕爪下的羚羊再如何可怜挣扎;农夫也不能期盼蛇在被救醒后,对自己的恩情感激涕零。当生命进化走到这一步时,已经不可能再去相互理解。很多次,王辑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条蛇,一条心怀耻辱的蛇,他理解,但却无能为力,就像是被关在蛇的身体里,无可奈何。
“我那所谓的妻子,她回到的是生命的原初故乡,那升起生命之光的极致虚无里。她是位伟大生命,在创世初,就有活在无世界里的资格,我没有。就算有朝一日,我能去到那里,也会像神明时代里,那最后游荡的亡魂,蒸发掉所有智慧与理性。纵然见到她,谁也不认识谁,甚至,我还不一定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可那样,我又算什么?哪怕是在物质世界,我也找不出爱恨的理由。”
王辑继续诉说着,伸手捏碎了圣者驱动的魔法箭:
“因为生命不在同一个维度,我甚至没有能力,观察到妻子的真容。只能被动接受,她以我守护天使形象留下的一切。我将守护天使找回在身边,试图从她身上,找回那一夜精神结合时,带给我任何思维上的补完。但没有,我依然感觉不到,除羞耻外,任何文明高于物质的精神建筑。智慧赐予我的理性,给我留下的羞耻,只是让我更清楚认识到,自身所在的认知集群,是多么的虚无飘渺,毫无意义。进而还让我在这没意义的精神建筑面前,感到自惭形秽,让我发现自己是条蛇。一条无法融入其中的、冷血的蛇。”
无声中,雷电附着在了王辑的手腕处,缠绕在阎魔刀的刀柄上。
“万分抱歉,也万分感谢。”
王辑说着,一刀挥起,斩退了圣者的攻击。当道歉时,就是他准备结束的时候。
“所以我很不希望,自己就是您所等待的人。我没有能力去爱您的女儿,至多会像条冷血的蛇,亵渎她崇高的情感,侮辱您传承给她的人性。我没有办法,给她以文明上层建筑中,最崇高的思想与感情。不是因为手上的戒指,而是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是个残缺的人。没有爱恨,没有真诚,无法像您去爱自己妻子一样,去爱别人。如果只是为了感受物质,那我以外的任何男人,都可以做到。但我不能,您是能说出为我所爱的人,而唯一能驱使我前进的,只有对自我的自私掌控,和在您面前的……自惭形秽。抱歉,您的文明,琥珀的希望,给了一个,最不该给的人……”
所有的话,都没有让圣者动容,在王辑击退他的攻击,并无声地说出这么些话后,停下攻势的圣者,根本没有感觉,然而最后一句话结束时,一直都在防守的王辑,终于也出手了。不动则已,他这一动,雷霆一击,根本没有给圣者任何还手的余地,那瞬身的斩钢闪,瞬间便把寒芒点穿了约尔班的身躯,击穿了他的胸口。
一刀刺出,王辑迅速转腕收回,阎魔刀在他身前入鞘。与此同时,没有任何神情的约尔班,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一笑原因不明,也许是为解脱,也许是嘲弄王辑。总之,伴随着这个笑容出现,那立在圣者头顶上的、无形的生命树阵图,终于开始崩溃瓦解,碎裂的圆中,无数细碎的希望之光溜走,从圣者身上离开,进入王辑的生命树阵图中,充实着他的力量。
相应的,守候漫长岁月的圣者约尔班,也终于倒下了。他胸口被刺出的破洞,甚至没有流出一滴血。两千年的漫长时光,让他已经筋疲力尽。当生命树阵图瓦解的时刻,他已经流不下任何血水,生命在他身上,早就已经消失了不知多久,完全是凭着树阵的力量,撑到了现在。
倒下的圣者整个身体都迅速老去,英年不再,只剩下腐朽的尸骨,化为漫无目的散去的尘埃。唯一不变的,就是在死去前的笑容,一如那年在琥珀之城广场上,那位悄然死去的银发男子,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安静祥和。
远空,宇宙空间开始塌陷了。
那黑暗的空间仿佛向下冲刷的瀑布,洗去漫天的星辰、迷雾。空间迅速开裂,深渊的气息从裂一涌而出,霎时间,充斥了整个宇宙。
一切景象,都是暗潮之水崩堤时所有的前兆。
王辑沉默地望着圣者化为枯骨,看着一切尘埃落定。转身面向撕裂的星空,他闭上眼睛,手指按在了刀锷上。
感受着汹涌的深渊大海,暗潮气息,他再度睁开眼时,穿过迷雾,走向了决堤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