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造化斋主
司明等人被囚禁在千叶岛上的第二天,虽然天气已经放晴,但穆家军(司明随口起的名字)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依然在岛上修整,似是在等待着某种消息。
不过当天晚上,明显能感受到岛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每一名士兵都在反复地检查身上的兵器和携带的口粮,充斥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不过紧张归紧张,他们脸上并没有惧怕之色,反而有种刻意压制的兴奋感,对未来的行动充满信心。
慕容倾猜测明天就要行动了,事实上她没有猜错。
第三日的清晨,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穆武一声令下,全军拔动,驾船出海,司明等人也不得不随军同行,好在一路上有穆清风追问聊天,倒也不觉无聊。
穆武作为父亲,知晓儿子差点被人绑架,竟也没有多做防备,依然任由穆清风跟司明等人接触,甚至也没有拿走何弃常与慕容倾的兵器。
按照他传达的话说,这是防小人不防君子。
不过,司明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因为他就算仅凭一双肉掌,也可以轻松将穆清风绑走,其他人有没有拿兵器根本无关紧要,反正防不住,倒不如卖个好。
但不得不说,少年人还偏偏吃这一套,慕容倾这样的正义魔人就不用说了,就连何弃常也是吃软不吃硬,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面对别人的信任,再也没了绑架的心思。
“墨家最初的十大思想中,节葬现在已经并入节用之中,很少有人提了,因为在过去,生死乃是大事,一场葬礼要消耗普通人家大半的积蓄,所以才单独拎出来列为一条。如今下葬虽然也是一件大事,可消耗家庭的积蓄比例远低于过去,渐渐地,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后来在前前代钜子的提议下,节葬并入节用,不再单独列为一条,基本跟反对铺张浪费同一级别。”司明侃侃说道。
穆清风一边拿笔记录,一边问:“所以,现在墨家只剩下九大思想?”
司明道:“只剩下八种,非乐也在前任钜子的提议下,被去掉了。过去反对礼乐束缚,废除繁琐奢靡的编钟制造和演奏,是因为在古代举办一次大型音乐费时耗事,花费甚大,于国无益,虽然有精神层面的鼓舞,可得到享受的只有上层人,下层百姓根本没机会分享,归根结底仍是统治阶级的私权,自然遭到墨家的反对。
但在工业革命之后,生产力高度发展,情况得到了改变,普通百姓在劳作之余,也有时间和余钱来享受音乐,就算是大型音乐会的门票,咬咬牙也买得起,墨家一直站在底层人民的角度考虑问题,既然此事对百姓有益,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穆清风感慨道:“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节用,这些主张正确与否且不论,光看墨家居然敢删减墨子定下的规矩,便值得叹服。相比之下,我们儒家那真是微言大义,别说删减主张,改一个字都不行!孔孟之言,绝对是正确的,你觉得不对肯定是你理解错了,或者理解得不到位,敢说一句不是,读书人的口水就能将你淹没。”
司明安慰道:“守旧势力不管在哪里都存在,即便是墨家,也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做到‘并一删一’,在前两任钜子之前,早就有钜子提议要做出更改,可每一次都遭到元老的反对,迟迟不得通过,直到最近国力大幅提升,百姓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自发提出要求,形成了全社会的舆论,才得以通过。有人估算过,若是一开始就同意‘并一删一’,至少能让素国向前多推进十年。”
穆清风羡慕道:“可你们终究还是成功了,而我们儒家怕是永远都看不到这一天,过去甚至有人喊出了‘一本论语治天下’的口号,你敢说论语中哪句话该删掉,等待你的就是口诛笔伐,上至天子,下至毫无功名的书生,都要与你为敌。”
慕容倾道:“我研究过墨儒两家的历史,墨家能改,儒家不能改,大抵便是因为儒家缺少一个类似钜子的存在,钜子是得到所有墨者共同认可的领袖,一言九鼎,从初代墨子开始,一直传承至今,因此在法理上拥有推翻前人言论的基础。
可儒家不行,同一个时代倘若出现两名大儒,彼此间便免不了争执,认为自己阐释的才是正统,其余的都是谬论,谁也不服谁,明面上他们进行的是学术讨论,实则是在争夺话语权,借此让自己站上道德、权柄的制高点,至于他的注释是对是错,是否符合孔子的本意,根本不重要,他自己也不在乎,《论语》只是帮助他登上高位的垫脚石。”
穆清风忍不住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种情况?”
慕容倾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只有彻底摧毁现有的儒家秩序,来一次大清洗才能破而后立,比如颁布法律,杜绝儒者上升的渠道,或者改变科考的内容,将与儒家有关的内容彻底拿掉,只考数理经政等内容,让儒家经义成为纯粹的学问。”
穆清风闻言,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长叹一口气:“要破到这一步,怕是得亡国才行。”
司明回想前世看过的中国史,即便王朝覆灭,儒家文化还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甚至反过来同化异族,彰显出精神文化的强大生命力,直到踏入风云变幻的近代,才被一名不世出的伟人以另一种更伟大的思想推翻。
“亡国怕是也不行,得将儒者的脊椎骨都打断,让儒学沦为贱学,才有可能打破桎梏。”
倘若没有那段百年屈辱史,没有无数志士仁人不断的反思,没有在黑暗中苦苦探索的经历,让国人彻底对儒学失去信心,外来主义想要将根植本土两千多年的儒学取而代之,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穆清风脸色剧变,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要反驳,却又隐隐觉得对方说的是事实。
跟在一旁的大胡子将军纪达忍不住道:“喂,让你陪俺们少帅聊天,可不是叫你危言耸听,说的都是些什么,连亡国都出来了,俺老纪都被吓了一跳,你在诅咒谁呢?你们素国亡了俺们理国也不会亡!”
穆清风忙道:“纪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讨论学术呢?”
纪达大咧咧道:“学术啥的俺不懂,你们说的什么让儒学变成贱学,俺也不在乎,反正俺不是儒家门徒,可俺就是看你小子显摆的模样不开心,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墨家的八个想法到底是啥意思?”
司明笑道:“是八种思想,其一为兼爱,指不分等级,不分远近,不分亲疏地爱天下所有人;
其二为非攻,即反对不义之战,维护世界和平;
其三为尚贤,即不分贵贱地推荐、选拔、使用德才兼备的人;
其四为尚同,即中央集权,书同文,车同轨,并‘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为天子’;
其五为节用,即反对奢侈浪费,主张勤俭节约;
其六为非命,即反对命运之说,主张人定胜天;
其七为天志,即天下之明法,以法度治理天下,人人皆须遵守,无论高低贵贱,逆者即惩;
其八为明鬼,即以鬼神之说,阐述扬善惩恶之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
纪达摸着胡子琢磨了一阵,道:“有些听起来挺有道理的,有些就是瞎扯淡,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俺只听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俺们这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只信手中的刀,不信什么鬼神。”
司明笑了笑,没有解释,“明鬼篇”破题说的是惩恶扬善,可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整篇内容倒是有一半恐吓统治者,说他们做了坏事,就一定会遭到报应,还举了一个又一个例子,全是某某诸侯干了坏事,然后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再将一切归结到鬼神上。
比如明鬼篇里墨子拿杜伯举例,说周宣王杀了他的臣子杜伯,而杜伯并没有罪,是被冤杀。于是在杜伯死后的第三年,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穿着红衣,拿着红弓,追赶周宣王,在车上射箭,射中周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上死去,周宣王的随从都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墨子又拿庄子仪举例,说燕简公杀了他的臣下庄子仪,而庄子仪无罪。于是庄子仪死后第二年,燕简公正在驰往沮泽途中,庄子仪肩扛红木杖击打他,把他杀死在车上。
最后墨子总结,凡是杀害无罪的人,他必得到不祥后果,鬼神的惩罚就是这样的惨痛快速。
这种说话的风格,就跟母亲对孩子说“有个小孩不听妈妈的话,然后他死了”一样,就差没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敢做坏事老天就弄死你”。
墨家的屁股坐在哪边,暴露无疑。
之所以借用鬼神之说,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能够管到上层人的法律,统治者做了坏事,平民百姓无法替自己伸张正义,只能寄望于鬼神。
墨教有三大主神,分别象征慈悲、智慧、公正,便是对应墨家的几大主张。
纪达还想再扯几句,忽然瞧见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影,喜道:“到岸了!”
不多时,船已靠岸,众人背起行李陆续而下,司明偶然瞧见人群中有个壮汉背着一个大型机器,看起来有点像发报机,不免觉得有些别扭。
明明是一支古代的军队,却用着近代的机器,让人不禁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众人上岸后就开始快速行军,尽管是一支步军,无人骑马,但队伍之中无一不是精兵,内功修为最低的也是五级,催动轻功之后,在耐力上或许不如真正的骑兵,可短时间内的赶路,速度上并不逊色,如同数千人参加的马拉松大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