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祈耳喵
这才十五世纪,就能闹出这种动静来……
“说说看吧,亚瑟。”
莱昂纳多点了点头:“我对此很感兴趣。”
“这件事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
亚瑟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我们虽然战胜了国王,取得了国民独立……但关于法兰克共和国的新法,却产生了诸多分歧。
“一些王国时期的法律界权威人士表示,‘法兰克的许多古老传统是这个国家历史和理性的体现,因此议会的法律不能违反传统’,甚至‘当议会所签订的法案违背理性,或令人厌恶而难以实施的时候,我们就应通过传统来控制它,确定这一法案无效’。
“而他们给出了这样的理由:‘传统是活生生的、灵活的、富有人性的,而成文的法律既不幽默也不仁慈。’”
亚瑟说到这里,顿了顿向莱昂纳多问道:“陛下,您怎么看?”
“只是法律界人士试图给自己增加权力而已。”
莱昂纳多简单的答道。
和成文法相比,这种从传统、判例和习惯诞生出的普通法,优点就是足够灵活,缺点就是过于倾向于经验主义,同时权力逸散到地方。
法兰克共和国推行普通法,这是在莱昂纳多的预料之中的。原本在法兰克王的控制力开始衰落的时候,法兰克王国的各地领主就开始拥有了超过一定限额的权力。
其外在表现,就是同类案件的执行力上,地方法优先于王国法——比如说法兰克王对偷盗的刑罚是劳役两年,而某地领主颁布的地方法案中,对偷盗的惩处是剪除耳朵或是剁手。那么当地的小偷,自然要执行当地的法案……哪怕是王室派的贵族,也不可能事事都按国王说的做。
那样不仅会让国王得寸进尺,也会让其他的领主贵族们看不起,也就因此而失了体面。
而法兰克王国和条顿不同,他们没有对境内流民的过度限制……这意味着,如果人们不满足于某地的法律,就会外逃到别的地方、别的领主的境内。而这些人是会给领主纳税的。
于是这就相当于是把一个会生钱的猪崽送了出去,对领主来说自然是亏的。可如果法律定的过于宽松,老实的领民又会不安、混乱度会随之上升。
因此在法兰克王的权柄摇摇欲坠的三十年间,各地方的领主基本都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
而这种共识,也就是亚瑟所说的“传统”。
他们对国王的不满和反抗心,也正是在这种一点一滴的“传统”胜过“王国法”的缔造过程中逐渐养成的。
亚瑟也是点了点头:“他们希望建造这样一种体系:由民众而非是议会决定案件的进行。也即是让一些地方宿老、权威法律人士、以及国内国际知名人士,以他们所知的‘传统’来断案,而非是按照成文的法典。
“说实在的……其实我挺支持这种改动。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也便利。我们就可以不用在条条框框里赚钱,行事也更灵活一点,在贸易纠纷时付出的成本也就更低。”
亚瑟耸了耸肩:“我们法兰克的西侧和南侧都是海,而北侧和东侧都是条顿。如果想要向外扩张,就只能从大海入手了。总不能顺便富了那群条顿人吧?
“所以,我们的法兰克母亲还是要靠我们这群在外经商的游子们供养的……议会?他们说了可不算。赚钱还是要靠我们商人,他们除了提供一些极为有限的的政治上的支持,还能做什么?”
亚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不如说,就是因为谁也没办法说了算,倒不如我们大家各凭本事。
“——就像是做生意一样。”
“那么,那群废死主义者又是什么情况?”
莱昂纳多问道。
“主义?”
亚瑟忍不住嗤笑一声:“我倒觉得,虽然他们满口讲的都是主义,但心里藏得都是生意。
“在我们讨论,是否要立新的、属于法兰克共和国的法典的时候,他们突然杀了出来。讲着什么,既然推进传统法,是为了推进一种‘富有人性的’、‘仁慈’的法律,那么为什么不让这法律更仁慈一些?”
说到这里,亚瑟的嘴角讽刺般的上扬:“他们说着什么,人民是嗜血的、盲目的,应淡化他们的报复观念;还说着什么,罪犯也应有人权、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为什么不能放他们一条命呢?即使永远监禁、或是放逐,也比直接杀死一条生命要好——更不用说那是同类,处刑者也是人类,这对处刑者也同样不公平。”
可笑。
犯人有人权,受害者就没有人权了吗?
还是说,已经发生的事就直接忘却,只要亡羊补牢就好?
亚瑟摇了摇头,看向莱昂纳多,无奈的耸了耸肩:“但是有些人就爱吃这么一套。那些尤爱在贵族学校宣传这一政见,主要就是面向那些生活富足、家境良好的年轻人……
“比如说,我的儿子如今也是其中一员。或者说,我们中许多人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接受了类似的观点,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却无法得到一些法律界人士的帮助……”
亚瑟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但莱昂纳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常识所违背的一个事实是,越是重刑的国家、城市和个人领土,法律人士的地位就会相对越轻。因为简单、粗暴、原始的断案,总是比查法典或是引案例,衡量量刑轻重要轻松的多。
若是以干涉人权这一理由废除死刑,那么这就意味着无法以同类刑或是更高刑进行替代,因为这也同样干涉了人权。换言之,这意味着刑罚的减轻。
大体来说,随着文明的发展刑罚总是逐渐减轻的。但这并不能一蹴而就。
粗俗一点的说,奶 子越大的人要用的罩杯也越大;但是你换上了更大的罩杯,并不会让奶 子也随之变大。奶 子要想变大,那要冲着自身下手,光换个罩杯有个屁用。
可若是罩杯大了,做罩杯的人总是喜欢的。尤其是这罩杯本身比奶 子要大,就更需要人工操作补上中间的空隙。
这就是他们的“操作空间”。
个人若是按规矩行事时,能得到更大的操作空间,也就意味着他在这一领域内的权力得到了事实上的提升。
所以在他们的立场上,他们不会抵抗这一思潮。因为这给他们本身带不来好处,也会受到来自同行的攻讦。
于是面对这一思潮,无论是支持成文法还是习惯法的,都无法从反对这一思潮的行动中得到来自业内人士的支持。而对方则可以随意的打击任意一方,并融入于对面一方的立场之中。
这就让法兰克共和国就法律问题的大讨论陷入了僵局。
“我大概明白你们面对的问题了。”
莱昂纳多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规矩的生意人
莱昂纳多思索片刻,开口问道:
“我需要知道他们更多的主张……你都记得吗?说来给我听听。”
“我记得,记得!”
亚瑟闻言一喜,连声应道。
他一边回忆着,一边开口缓缓答道:“他们所持有的一个观点是,‘社会不应该为了惩罚罪犯,而像罪犯曾经做的那样再去损害令一个生命’。因为罪犯的诞生与复杂的社会是有关的,因此社会也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同时仅仅对一个罪犯处以极刑,既不能解决相应的社会问题、铲除犯罪的土壤,也不能弥补社会的损失。
“……而根据他们的理论来说,会犯下死刑的罪犯,要么是原本就不懂法,不知道这事严重到死刑的地步、要么就是有了觉悟。所以死刑并不能有效的震慑犯罪。”
闻言,莱昂纳多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如果说死刑不能震慑犯罪,你把一个人关起来就更能震慑犯罪了吗?”
“……啊?”
“既然处死也不能震慑、关起来也不能震慑,那么这一点就等于是无效的。因为死刑本身就不是全靠震慑力的……它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安抚受害者的遗族。”
莱昂纳多叹了口气:“我问你,亚瑟。如果杀人不会得死刑,那么你如何保证受害者的遗族不会再去杀人?而后这次的受害者的亲属再去报偿,如此循环……这和古代的血亲复仇又有什么区别?
“死刑必须由政府执行。这才能斩断仇恨的循环。若是这一惩戒过程指向任何个人,他也都无法承担起这份责任和随之而来的怨恨;而若是指向某种没有生命的装置、机器或是系统,这又会被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提起‘反抗机器暴政’的念头。
“而若说是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总是越发文明、刑罚也是越来越轻……”
莱昂纳多嗤笑一声:“若是如此,你就不能不犯死罪吗?在任何国家的律法上,死刑也都是十恶不赦之罪吧。”
“……我想,是有可能的。”
“至于说弥补社会的损失……”
莱昂纳多轻笑一声:“你要知道,苦难从来就只能激发出人的潜能,而不能给予人欠缺的品质,那种进了监狱再出来的人变得老实,并非是因为他在里面开悟成了全善全美的圣人,而是因为他受到了法律的震慑、并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举动是错误的。”
“啊,我懂,陛下,”亚瑟咧着嘴笑了一声,“就好比无论怎样喂狼,它的心总是向着树林的。”
“这也有些过于断然……算了,这和我们讨论的无关。”
莱昂纳多耸耸肩,微微皱眉。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莱昂纳多是来自未来时代的人。关于这个问题,莱昂纳多和他以前的老板也讨论过。
他们所得出的结论是,哪怕是随着文明提高,死刑真的会逐渐减少乃至于完全废除或是替代,也绝不会是基于“道德”和“慈悲”这种虚无的考量——毕竟这种没有标准也不稳固的个人力量,在社会性的“舆论”力量面前会显得不堪一击。
假如某一天人类真的做到了,那也必然是基于因为那时的文化、生活习惯和舆论氛围发生了变化,导致这样做比不这样做会更好、更贴近于公民的“常识”和社会的“需要”。
以推进人权和文明的理由废除死刑,绝不会因此而带来真正的人权和文明。因为它也并不会让社会的土壤因此而改善。
——它应是一个状态达成之后的结果,而非是达成这个状态的手段。
现在的问题是……
这种从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中异化出来的道德观,究竟是怎么在这个时代出现的?
虽然从哲学理论上,存在主义的诞生背景,的确恰好符合法兰克共和国如今的情况:随着国王将教士赶出了国家,宗教这种包容一切的哲学框架物就随之丧失,之前的世界观建立在宗教上的法兰克人也因此在精神上变得一无所有,也失去了归宿感;同时人们逐渐变得富有、战争逐渐平息,物质上的生存危机淡化,精神上的存在危机变得更加锋锐。
于是法兰克人便会将自己异化。他们将不再屈从于分工的个人身上,看见了他们名之为“人”的理想,并把这个“人”来代替过去每一历史时代中所存在的个人,把他描绘成历史的动力。
因此在他们看来,是“人的个性”、“人的自由意志”推进了历史的进步,集体人权更应高于上帝、科学、理性、法律和道德。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形而上的观点。
维护和保障人权,自然是一种基本道义原则。如同侵害他人的生命权是最大的罪行一样。可若是将人权凌驾于外部的社会法规之上,这便会导致种种社会乱象。
比如是否允许堕 胎、比如婚姻是否可以由任意数量成员组成、比如说邪教和灰色领域的职业……
个别推崇废除死刑、婚姻完全自由、或是对某些民族种族过分优待的人,便是将集体人权目的化、刻意混淆了这一观点。
人权应是一种底层权力,比如说无罪推定、不成为奴隶、不被人随意杀害放逐或是夺走财产等等。是在所有文明和国度中,所应共同享有的“最小公因数”。
它存在的基础,首先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存在客观的不平等以及社会上的不公正,是因为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没有被消除,“人的解放”这一大议题还没有完成。因此必须正视并尊重、维护和保障人权。
可若是忽视客观社会,将人权视为第一主体,以其为中心改造法律……姑且不算这样会带来一种“手段目的化”的负面影响,而且这就等于是认同了一种“无需消灭阶级、也无需实现平等的被剥削者的自由”,并为其构建合理性、使其进一步的固化。
这无疑是一种文化帝国主义观念。是一种基于意识形态层面的攻击,在政治上的效果则是把人们从其传统的阶级和社会的圈子中分化出来,并使得人和人之间产生隔阂。
客观分析,在法兰克共和国如今的社会土壤上,其实并不应该诞生出这样的思想。就算是有伟人大能提前降世,但这种手段未免太先进了。
可如果,他们只是碰巧的话……这就意味着它本身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那么,什么事物需要以“废除死刑”这种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下,激烈而反伦理的证见作为手段呢?
“——陛下您在思考什么?”
亚瑟看着陷入沉思的莱昂纳多,开口问道。
“我有些好奇。”
莱昂纳多轻声道:“按照推论,废死主义的诞生,往往应该伴随着另外一些声音……”
“另外一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