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67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随着游戏的进行,少年们几乎不停在推挤、争吵、扭打甚至摔倒,那几个扮作侍卫的少年手中的木棍几乎在不停的挥舞,幸好他们手上还是有轻重的,只是往屁股和大腿打,避开了脑袋等要害部位。

  王朴已经被出局了,又挨了好几棍,屁股和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恼又恨,但又不敢上前,那个站在土堆上戴着草环的少年又高又壮,今日拿棍子的少年中有两个是他的堂兄弟,王朴身上的棍子就是他们打的。

  “是你的错!身为百姓,就必须对佐平之子恭敬跪拜。来人,将他赶出去!”

  “可,可是他已经不是……”“没有什么可是,赶出去!”

  话音未来,拿着棍棒的少年便围了上来,便要乱打。王朴旁边听得清楚,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抢上前喊道:“不对!”

  “什么不对?”那戴着草环的少年看了王朴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你,你已经出局了,怎么还来说话?讲不讲按规矩了?快赶出去!”

  “且慢!”王朴推开过来推搡的侍卫少年,喝道:“为何不让我说话,莫不是你心虚了?”

  “心虚?”那戴着草环少年笑了起来:“好,我便让你说。事先可要说话了,若是你说得无理,可是要挨打的!”

  “我且问你,今早慧聪法师讲了些什么?”王朴问道。

  “是论语!”

  “那论语又是说的什么?”

  “是孔丘孔圣人讲的道理!”

  “那我们是不是应当照着做?”

  “既然是圣人的道理,我们自然要照着做,可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呵呵!”王朴笑了两声:“慧聪法师今天最后一段说的: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子贡问孔夫子,有没有一句话可以让我们终身照着做的呢?孔夫子回答:那就是恕吧?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让别人做。这里应该没有人喜欢对别人跪拜吧?为何他却要别人向自己跪拜?这难道符合圣人的道理吗?”

  “这个?”那草环少年顿时哑然,他依稀记得方才慧聪法师确实说了这段,但是怎么解释的就不太清楚了,不禁有些心虚:“那,那今日轮到我是王,王所言难道还有错?”

第198章 义理

  “如今百济已经是大唐天子所辖,即便是真王也未必都对,何况你只是个假王?”

  “对,对,你不过是个假王,快让开!”围观的少年中有人高声喊道,不少人随声应和,一时间四面都是要那草环少年下台的呼声。那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叫自己的那两个兄弟动手,又怕犯了众怒,最后只得取下头上的草环,灰溜溜的逃开了。方才那个被判输的少年捡起地上的草环,扣在王朴的头顶上,人群中发出一片欢呼声。

  咚咚咚!

  鼓声震动,少年们停止欢呼,赶忙向距离定林寺大门不远的校场跑去,王朴随着众人来到校场,只见站在点将台上的正是慧聪法师

  “依照都督府之命,课程暂停,从明日起你们各自回家,待到秋后再回来!”慧聪沉声道。

  课程暂停?各自回家?秋后再回来?王朴茫然的看了看左右,大多数少年和他一样,满脸的失望。这里的生活比老家有趣多了:有许多同伴,上午可以学各种闻所未闻的学问,下午则是骑马、射箭、刺枪、投石,伙食也不错,无需从事繁重的农活,如果说刚来时还有些对家人的思念,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身份。

  “王朴,你说为啥要让我们回去呀?不是说咱们都是唐人扣下的人质吗?”

  “人质你个头?”旁边有人冷笑道:“就你家那寨子,撑死也就两三百户人家,一个木头寨子吧?唐人伸出个小指头就把你家给推平了,还用的着你来当人质?”

  “就是,天底下哪有像咱们这样当人质的?听说来教骑马射箭刺枪的都是唐人精锐武士,学得好的还会收为义儿呢?”

  “真的假的,那些教头还收义儿?”

  “自然是真的,上次教射箭时我亲耳听到的,不过人家可不要废物,需得文武皆拔尖的才要!”

  包括王朴在内,每个少年都露出了艳羡向往之色。如果说成年人对唐人还有些戒备提防之心,这些世界观尚未完全形成的少年在来到泗沘城之后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唐王朝碾压周围国家的经济文化迅速征服了这些少年的心,一种被后世学术界称之为“皈依者狂热”的感情逐渐在这些少年心中产生。

  “王朴,你平日里听讲最是用功,与慧聪法师也说得上话,要不你去法师打听一下为何要让我们回去?”有人问道。

  “你们又在说笑了,我那哪里算说得上话!”王朴苦笑道:“只怕门都进不了,便被赶出去了!”

  “总比我们强吧,至少法师还知道你的名字!你便去一趟吧,只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对,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对!”

  “对!”

  面对众人的恳求,王朴只得点了点头,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来到慧聪法师的住处,敲了两下门。门内传来慧聪的声音:“谁?”

  “学生王朴!”王朴咬了咬牙:“有件事情想要请教!”

  门内传来脚步声,随即被推开了,慧聪看了看王朴:“是你,进来说话吧!”

  王朴屏住呼吸,跟着慧聪身后,他看到屋内还有一人,短须锦袍,却是当初赏钱给自己的唐人,赶忙敛衽下拜。

  “起来吧!”慧聪看上去有些疲惫:“你快些说,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

  “是!”王朴站起身来,偷偷看了王文佐一眼,发现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显然已经想不起当初的事情了,心中不禁有点失望。

  “法师,小人想问一下,我能不能不回去?”

  “不回去?”慧聪有些奇怪的看了那少年一言,若非王文佐就在旁边他就大声呵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让你们回家是都督府的恩命,你难道要抗命?”

  “慧聪!不要这么说话!你看,把这孩子都吓成什么样子了!”王文佐笑道:“你这少年,先起来,把事情说清楚,让你们回家不是好事吗?为何你不想回去?”

  王朴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不止我一人,其他人也不想回去,他们都想留下来!”

  “哦?”王文佐笑了起来:“你是说你的同学们也与你一样?”

  “同学?对,对,他们也都想留下来!”王朴赶忙道:“留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在家里好多了!”

  “原来如此!”王文佐欣慰的点了点头:“想不到有这么多人想留下来,很好。不过你知道吗?接下来泗沘城周围可能有大战发生,若是你们留下来,会很危险的!”

  “会有大战发生?”

  “嗯!这件事情还没有公布,不过也快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王文佐站起身来,拍了拍王朴的肩膀:“战场上胜负难料,如果等我们打赢了,你们再回来求学不迟!”

  听到王文佐温和的声音,王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让我们也留下来参战吧?这几个月我们学了骑马、射箭、刺枪,我投石还很准,不信您可以试试看!”

  “投石?”王文佐看了看王朴,突然想了起来:“你,你是不是那个用投石索击落树上鸟儿的少年?”

  “不错,正是小人,那时郎君您还赏了我钱的!”

  “原来是你,难怪方才有些眼熟!”王文佐笑了起来:“好,好,你有这个心思很好,不过你可知道接下来要和我们打仗的是什么人?”

  “知道,是倭人,还有反贼!”

  “反贼?为何说他们是反贼?”王文佐饶有兴致的问道。

  “诗经里面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济虽然遥远,但也是普天之下,自然也是天王的土地,百济人也是天王的臣民,不臣服之人自然是反贼!”

  “好,好,好!”

  王文佐连说了几个好字,笑道:“你有这等忠朴之心,那是再好也不过了。这样吧,你回去问一下你的同学们,若是想要留下来的便留下来,到时便跟在我营里,也长长见识!”

第199章 渊源

  “是!小人这就回去询问!”王朴拜了拜才退出门外。

  “王参军,贫僧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要给这些少年讲那么多论语、诗经了”王朴刚刚出了门,慧聪便感叹道,神色黯淡。

  “我们唐人有句话:知忠孝之人少有破其家者!”王文佐笑道:“我这也是为了这些少年好!”

  “哼!”慧聪冷哼了一声:“可他们不是唐人,是百济人!”

  “他们现在还不是唐人,但将来可就说不准了!”王文佐笑道:“贺拔雍、元骜烈祖上是鲜卑人;沈法僧、顾慈航祖上是江南人,放一百多年前,贺拔雍和元骜烈叫沈法僧和顾慈航岛夷,沈法僧和顾慈航叫贺拔雍和元骜烈索虏,那时那有什么唐人、隋人?现在他们在你眼里又都成了唐人,何尝有什么分别?”

  “王参军此言差矣,你那些下属祖上虽然有南北之分,可在之前却都是大汉子民。便如同一个大家族,因故分了家,后来又合为一家,自然无甚差别。我百济何尝与你们唐人是一家?”慧聪话刚出口,便察觉不对,刚想改口,却来不及了。

  “慧聪法师这话可就差了,扶余人建国于此地之前,大汉之带方郡便已有数百年了,更不要说历代百济国王,又有几个不曾向南朝朝贡?拜领官职?百济百姓之中有不少还是带方郡的遗民,他们与贺拔雍等人又有何异?”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慧聪顿时哑然,原来百济又名南扶余,其祖上与高句丽同为扶余人,早在扶余人进入朝鲜半岛之前,汉王朝就已经在辽东和朝鲜半岛建立了四郡,东汉灭亡后,辽东太守公孙渊割据辽东,其子公孙康将乐浪郡的南部划分为带方郡,建立了对朝鲜半、南部分的统治,并以带方郡为基地,征讨当地的土著,乃至插手当初还处于氏族部落状态的日本,干涉邪马台国与狗奴国的战争。

  公元238年,司马懿统兵消灭了公孙家,夷平了公孙家当时的统治中心襄平,将百姓迁回中原,随后数十年里,魏在辽东的治官更换频繁,中央帝国对朝鲜半岛的统治陡然削弱,不过十余年后,在辽东、朝鲜故土上就崛起了高句丽、南扶余等新兴势力。而带方郡、乐浪郡等汉人残余势力也陷入了孤立,不过至少维持到了公元四世纪初,后被百济、高句丽吞并。可以这么说,高句丽、百济都是在汉四郡的废墟上建立的(新罗建国更晚)。

  即便如此,高句丽、百济、新罗建国后也都不断向南朝北朝称臣纳贡,获得官爵封号,从这个角度上讲,百济、新罗与魏晋南北朝时那些前凉、南燕、后秦割据政权唯一的区别就是,前凉、南燕、后秦的领土位于今天中国的疆域之内,而百济、新罗位于今天中国疆域之外。

  可问题是现代中国的疆界在古代还不存在,也不存在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主权国家和国家不分大小,主权一律平等。恰恰相反,对于公元七世纪的东亚人来说,中央帝国的宗主权是不言而喻的,边境郡县和属国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糊不清的,阻止中央帝国将属国变为郡县的唯有双方实力的对比,而非道义的法则。即便是慧聪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只能用唐军横暴来作为反抗的口号,而无法用他们是唐人,我们是百济人,这样的办法来动员人民进行反抗。

  “慧聪法师!”王文佐拍了拍慧聪的肩膀:“我也知道你不会忘记先前唐军的横暴,但并非所有唐人皆横暴,在唐军之中也有宽厚仁善之人。再说贵国这数百年来,与高句丽、新罗三国征战不休,横暴之举还少吗?若是能为唐之郡县,平息战乱,修习文治,岂不为美?”

  “王参军你的行事贫僧是信得过的!若是以你来治理百济,贫僧自然会尽心竭力。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兵曹参军。而且你毕竟是唐人,早晚也会回大唐去。那时只要来个贪婪昏暴之官,只怕又会逼得百姓苦不堪命,逃入山林,到了那时,只怕又是一番生灵涂炭。”

  “你说的不错,确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毕竟官吏之中本就没有几个良善之辈,会被派到百济这等边鄙之地的就更少了。大多数被派到这里的官吏肯定会想办法尽可能多捞些钱财好贿赂上司,早日回京师!”

  “王参军你竟然也这么想的?”慧聪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王文佐竟然会坦然承认大唐官吏之中没有几个良善之辈。

  “官吏如豺狼,百姓如羔羊,世上本就如此,大唐又岂能例外?”王文佐笑道:“我若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承认,那你我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唉!”慧聪叹了口气:“是呀,其实百济也是一样,不要看那些贵人们时常来定林寺焚香祈福,施舍行善,但出了寺便还是那副老样子,好似把佛经中的教诲全忘了一般!”

  王文佐听到这里,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和尚又在说昏话了!那些贵人若不如豺狼一般盘剥百姓,哪来的钱粮布帛来施舍给你们?若无贵人们布施的财帛粮米,你们这些沙门早就饿死了,你们白白享用了贵人们的粮米布帛,却怪他们忘记了佛经的教诲,当真是奇怪也哉!”

  “王参军怎么可以这么说!”慧聪有些愤懑:“沙门修习佛法,护卫国家,屏护百姓,功德极大,享受些粮米布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岂能说白白享用?”

  “你说佛法可以护卫国家,屏护百姓。那佛法未曾传入百济之前,百济国好好的;百济王修建了这么多寺院,布施了那么多粮米布帛供你们享用,不可谓不虔诚,可百济国泰民安了吗?”

  “这个,这个……”慧聪瞠目结舌,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对方的话就好像一根锐利的钢针,刺穿了华美幕布,露出事实的丑恶面目来,半响后,方才问道:“那,那你为何要帮助贫僧重建定林寺?”

第200章 新寺

  “因为我并非打算重建旧寺,而是打算建一座新寺!”

  “旧寺?新寺?”慧聪光滑的下巴颤抖起来:“王参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履行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只是承诺帮助你重建定林寺,但从来没有承诺过建成的新寺和旧寺一模一样,也没人能做到!”王文佐抬高了嗓门:“至于我说的新旧之分,一时间也说不清,举个例子吧!当初定林寺里肯定不会有这些少年吧?”

  “王参军说的是!”慧聪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当初定林寺的盛况是百年来历代高僧修缮而成,岂有一下子就能恢复旧貌的道理?贫僧圆寂时只要能把大殿和佛塔建成,便能有颜面去见历代祖师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王文佐叹了口气:“我方才说佛法并不能护卫国家,但并不能说寺院便一无是处:就拿定林寺来说,寺中便存有大量书籍,还有许多僧人学问高深,相互交流学习,还有许多手艺高超的工匠,比如那柳家父子。若是没有贵寺,百济国的文化和工艺肯定要比现在还要落后许多!”

  听到王文佐称赞定林寺的学术和工艺,不禁笑了起来:“不错,若论学问高深,定林寺中诸位高僧几不亚于贵国之大儒,工匠更是巧夺天工,倭国的王宫、四天王寺、佛像,都是出自我定林寺的匠师之手,虽然不及大唐,但在海东之地绝对是数一数二得了!”

  “那我问你,既然贵寺的高僧学问如此高深,又有几个百济人能得以传授?工匠的手艺如此出色,又建造了多少房屋、桥梁、船舶,让百济百姓受益呢?”

  “这、这、这……”慧聪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你是不是想说这学问不可轻授?工匠也忙得很,没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对,对!”慧聪似乎是多了一点底气:“据我所知,即便是大唐的名儒,也不是把自己的学问随便传授其他人的吧?”

  “你说的不错,但我大唐的名儒们可不是依靠其他人的施舍为生,而且他们的学问即便不传授给外人,至少也会传授给自家子侄。而百济沙门得以有余瑕修习精进,而不是每日为衣食奔波,难道不是依靠凡俗的施舍供奉,既然如此,你们难道没有义务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凡俗中人,以为报答?”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把那些少年都聚集到寺里来了!”慧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说的也忒难听了,在你嘴里我们沙门倒似乞丐一般!”

  “你们若如我说的那样,自然就不是乞丐!”王文佐笑道:“再说佛教最讲因果报应,你们僧众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这就是积累的因,将来必有果报,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两人说到这里,慧聪心中也有些不服,便反唇相讥道:“那据我所知,唐国的僧人也是依靠俗众的施舍为生,若是按你所说,他们岂不是也要遭恶报?”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