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61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王篙用力蹬地,麻绳把他的肩膀勒下了一个深深凹陷的沟壑,汗珠从额头滑落,落在泥土中,没有一点痕迹,在他的身后,木犁留下一条长长的犁沟。女人正拿着木棍,点下一个个洞,一旁的孩子们在泥洞里点下种子。他们直到垄头方才停下来,瘫软在地,大口的喘息着。

  “如果有一头牛该有多好呀!”王篙的二弟抱怨:“那就我们就不用拉犁了!”

  “如果你好好干活,年底我们就有牛了!”王篙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三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看周围的田地:“大哥,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大一片地都是我们的了,真的还是假的!”

  “田契腰牌你都看到了,还问是真是假?”王篙冷笑道。

  “田契腰牌自然是真的,可那些都是唐人发的,要是唐人打输了,这些田契腰牌还有用?”三弟问道。

  王篙张了张嘴,声音却在咽喉凝固了,他无法反驳弟弟的回答,这块土地滴满了自己的汗水,可却未必是自己的。

  “老三你闭嘴!”老二看到情况不对,赶忙骂道:“什么输了赢了,呸,尽挑晦气的说!”

  “别骂老三了!”王篙叹了口气:“他说的没错,要是唐人打输了,这块地的原主找回来,咱们的腰牌田契就是个屁!”

  老二平日里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人,一听田契不顶用了便着急了:“那,那咋办?”

  “向回来的老爷们磕头,求他们允许我们留下来,给他们种地纳贡服劳役!”王篙道。

  “那怎么能成?这些房子和庄稼可都是咱们的血汗呀,凭啥要给他们纳贡服劳役!”老二跳了起来。

  “那就只有把房子和地里的庄稼烧了,逃到山里去当野人了!”王篙叹了口气:“只有这样了!”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老二不甘心的问道。

  “没了,至少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办法!”王篙叹了口气:“这田契腰牌都是唐人的都督府发的,若是唐人输了,新来的老爷肯定不认的!”

  “真是见鬼了,唐人刚来时我们在山里当野人,唐人被打跑了我们还得去山里当野人!”老三嘟囔道:“这唐人岂不是白来了吗?要是唐人能永远留下来该多好呀!”

  “老三,你就少说两句吧,这种事情能开玩笑的吗?”老二对弟弟呵斥了一声,转而对王篙道:“大哥,这事事情可是关于我们王家几辈子的事情呀?您可得拿个主意!”

  “主意,我一个庄稼汉能拿什么主意?”王篙冷笑道:“其实要说的话,老三说的没错,唯一的办法就是唐人永远留下来,只要唐人能留下来,这地就永远是咱们兄弟三个的,否则说什么都白搭!”

  “那,那有什么办法?咱们去给唐人当兵?”老二问道。

  “噗嗤!”老三笑了起来:“二哥您又说笑话了,你以为这兵说当就能当的?知道山背那个石城吗?”

  “你是说挨着溪水,旁边有一大片枣林那座石城吗?”

  “对,就是那座,你知道那石城的主人姓啥?是谁?”

  “不知道,不过那么大一座石城的主人肯定是位了不得的大贵人!”

  “大贵人?哈哈哈哈哈!”老三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笑了起来。

  “老三你笑啥?不是大贵人谁还能在山头修起那样的石城?”

  “二哥,我告诉你,那石城的主人不是什么大贵人,至少以前不是,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不,他还不如我们,我们至少祖上还有个姓留下来,他就是个连姓都没有的牧奴,连姓都是唐人将军所赐!”

  “连姓都没有?”王篙叹了口气,与袁飞、桑丘这样的最底层的三韩奴婢不同的是,王篙祖上是带方郡的汉人百姓,后来被百济吞并,王篙的祖上也就成为了百济的平民,但其身份是要高于桑丘、袁飞这样的牧奴、猎奴的,其标识就是王篙他们有自己的姓,因为有姓就意味着有自己的家族,像袁飞、桑丘这样的是没有自己家族,被认为是属于主人的家族的财产。

  “当然没有,我听说是因为那家伙为唐人将军当哨探立了功,唐人将军看他身手敏捷,就和猴子一样,就赐姓为袁,就是猴子的意思!那每年都能收上百石枣子的枣树林子,还有石堡下山谷的河滩地,都一起赐给那家伙了!”

  “老三,你说的真的假的,那谷里的可都是上好的河滩熟地呀!唐人将军就这么大方,给了那个没姓的牧奴?”老二将信将疑的问道。

  “老二,这也不奇怪!”王篙却冷静的很:“你忘记我们家的地和房子是怎么来的吗?要说咱家的地也不比谷里的地差,唐人也就问一句,就发了田契腰牌,没找我们要一个肉好。

  我们眼里这石堡、枣林、河滩地都是无价之宝,在唐人眼里却是一文不值,他们要是打输了,难道还能把土地装上船搬走?还不如分给手下收买人心!”

  “还是大哥看得明白!”老三笑道:“我上个月路过那边,就看到那些姓袁的在野地里操练,一问才知道是要准备跟着唐人将军打仗,这石城、枣林、河滩地可也不是白拿的!”

第179章 间谍

  “操练?操练什么?”老大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也没什么!”老三挠了挠后脑勺:“好像是站成一排,听到哨子响就用投石索扔石头,再听到哨子响就往两边散开,每次都是这样!”

  “就这么简单?”老二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这个我也会呀,小时候放羊都有的,赶狼赶羊都好用,谁都会呀!”

  “老三,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他们到底练了什么?”王篙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事情要紧的很,马虎不得!”

  “那让我想想!”老三眉头紧皱,开始回忆起来,半响之后结结巴巴的说:“好像在丢石头那群人后面还站着两排人,都拿着两人多长的长树枝,第一排跪着,第二排站着,等到丢石头的往两边散开就狼哭鬼嚎的!”

  “长树枝?那应该是长枪吧?估计他们没有长枪,训练的时候就拿长树枝顶替一下!”王篙想了想:“这样吧,这几天是下种的季节,估计那些姓袁的也不会操练,等种子都下完了,老三你就去那边蹲着,人家操练你就仔细看,最好找个机会打探打探,把他们怎么操练的记清楚!”

  “哎!”老三应了一声:“大哥您这是要干嘛?”

  “干嘛?咱们村子现在也有二三十户人家,丁壮算起来也有五十来人了,我想也学着人家操练下!”

  “操练?大哥你想跟着唐人去打仗?”老二一听急了:“那可是要死人的!”

  “跑到山里就不会死人?至少被砍死比饿死舒服多了,就疼一下子,然后就没了,挨饿可比死痛苦多了!”王篙白了老二一眼,随即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要跟着唐人,但咱们这几十人只要操练了至少算是一点力量,就算将来唐人打输了,百济老爷回来了,咱们也能凭这点力量和老爷们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多留一点!”

  “大哥说得对!”老三跳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照我看那些姓袁的也没啥本事,也就是运气好,丢石头谁不会呀,小时候放羊都熟了的!练好了指不定唐人将军赏给咱们一个更大的城呢!”

  “老三,你就别想城的事情了,这是要看命的,懂不?我们能把这片田地和房子保住就是祖宗保佑了!”王篙呵斥住了老三,转过头喝道:“好了,都歇够了吧,起来干活吧!先把这田地都种上了,再谈其他的!”

  周留城,王宫。

  帘幕低垂,遮挡住了阳光,血腥、药香、木炭燃烧的弥漫了整个房间,鬼室芸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已经麻木,无法再感知疼痛,仿佛整个人已经被完全掏空,血、肉、骨、灵魂都已经流逝,只剩一个空壳。

  “是个男孩!”阿澄的惊喜道:“长得很像你,多漂亮的孩子呀!”

  鬼室芸睁开眼睛,这已经耗费了她为数不多的那点力气,她看到一个红扑扑的、蜷缩成一团的小家伙,真无法想象这玩意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她咧了咧嘴:“漂亮吗?我怎么觉得很丑!”

  “怎么会,刚生下就是这样的,过几天张开了就好了,你看这眼睛,这鼻子,多端正呀!”阿澄轻轻的拍大了两下婴儿的屁股,仿佛是被惊醒,婴儿张开嘴,大声的啼哭起来。

  “你看,这哭声得多有力呀!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很强壮的,就像他的父……”说到这里,阿澄的话被卡住了,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心的看了看鬼室芸的脸,母亲的脸上毫无表情,即无喜、也无怒,就像一个蜡面具,这反倒让人心生寒意。

  门帘被撩开了,露出一张俊俏的脸:“陛下派人询问,是弄璋还是弄瓦!”

  阿澄看了鬼室芸一眼:“是弄璋!”

  外间传来一阵欢呼声,阿澄回过头,看到鬼室芸翻过身,背对着婴儿,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小姐,您还是要想开一点,这毕竟也是您的孩子!”

  鬼室芸依旧沉默,正当阿澄以为对方不会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她的声音:“你可以通知唐人了,最近那个人会向熊津城运粮,为接下来围攻泗沘城做准备!”

  “啊?小姐,您这几天不是都在这里,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阿澄惊讶的问道。

  鬼室芸翻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孩子出生前那个人来了,在我这儿待了片刻,和我说了会话,这些消息就是那时候我打听到的。哥哥死了后,他对我的防备反倒没了,兴许是因为觉得我现在只有一个人,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小姐!”阿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鬼室芸的手:“您要保重身体呀!”

  “阿澄,你放心,我身体很好!”鬼室芸脸色愈冷:“你转告唐人,扶余丰璋的儿子在我手里,下一步应当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泗沘城,熊津都督府。

  “依照线人送回的情报,叛军将在三日后派兵向熊津(百济的旧都,位于泗沘城东北方向50公里左右)运粮,为接下来围攻泗沘城做准备。大概的路线是从任存山城出发,先向东,然后折向南,抵达熊津城,其兵力的总数在一千人到两千人之间,指挥官是一个倭人将领!情况大概是这样的!”王文佐转过身,背对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这么详尽的情报?”杜爽意味深长的看了王文佐一眼:“可以问问来自何处吗?”

  “杜长史!”王文佐显得有些局促:“如果可能的话,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呵呵!”刘仁愿笑了起来:“三郎还真是守口如瓶呀!算了,已经印证好几次了,都没有错,这条线应该是可信的!”

  “这条线的确很可信,不过和前两次不是一个人!”王文佐道。

  “不是一个人?”刘仁轨皱起了眉头:“王参军,可以问问你为何这么信任这个人吗?”

第180章 谷道

  “我没法不信任她!”王文佐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实情吐露出来,毕竟他的下一个计划离不开眼前三个人的支持:“她叫鬼室芸,是鬼室福信的妹妹,扶余丰璋的妻子,她刚刚生下了扶余丰璋的孩子,是个儿子,在信中她表示愿意把这个孩子交给我们处置!”说到这里,王文佐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纸,递了过去:“这是她的贴身侍女送出来的!”

  刘仁愿接过书信,细细看了看,递给一旁的杜爽,然后问道:“你是怎么联络上这位鬼室芸的?”

  “不是我联络上她,而是她主动联络到我的人的,确切的说是她的侍女主动找上来的!”说到这里,王文佐叹了口气:“凭心而论,身份这么特殊的人,我的人哪里敢主动联络的!”

  “这倒是,这鬼室芸不管怎么说也是伪王扶余丰璋的妻子,还怀有扶余丰璋的孩子,即便兄长被杀,也未必会归顺大唐!”刘仁轨道:“不过能够将其拉过来,难怪王参军能够得到这么准确的消息!”

  “其实她给的消息只是说有倭人运粮去熊津,具体的路线,兵力多寡,是从好几个渠道得来的消息相互印证而来的!”王文佐笑道:“这都要归功于扶余丰璋。鬼室福信被杀后,叛军中人人自危,除了倭人之外,许多百济将佐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与黑齿常之暗中书信往来,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

  刘仁轨点了点头:“是呀,鬼室福信死之前,投降我们的百济人也有,但都是势穷来投,像这样的还从未有过!看来只要打赢一两仗,那扶余丰璋就众叛亲离了!”

  “不错!”刘仁愿的眉头也松开了,百济叛军的难缠他可是领教够了,唐军也不是没有打过胜仗,但熟稔当地地形的百济叛军立刻逃入周围的山城,唐军根本追不上,也不敢分散追击,以免遭到伏击,这种胜仗根本没有太大的意义。

  “王参军,对于这支运粮倭人,你有什么打算?”刘仁轨笑道。

  王文佐看了刘仁轨一眼,赶忙低下头去:“有都督、刺史、长史在,下官何敢妄言!”

  “无妨,你身为兵曹参军,这用兵之事本就是你的职属,如何说不得?”刘仁轨说到这里,目光转向刘仁愿:“都督,您说是不是呀!”

  “不错,三郎你不妨直言!”刘仁愿道。

  “属下遵命!”王文佐稍一犹豫,最后还是决定直率的表明自己的看法:“此番倭人选择的路线是沿着山路,显然是为了防备我方骑队的袭击,但这样一来,反倒是给了我们将其一鼓擒下的机会!”

  眼看着不远处狭长的谷道入口,物部连熊的忧虑就好像发酵的谷物,与日俱增。虽然他将恐惧埋藏在沉着冷静的面具之下,但它依旧存在,并随着他们跨越的里程不断增长,路旁树林惊起的宿鸟、远处升起的某根烟柱,都令他不禁咬紧牙关。

  与其他尚未与唐军交手过的倭人不同,物部连熊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何等可怖的敌人,因此他在出发前精心的安排了行军路线,他很清楚唐军在战马、盔甲上都远远胜过自己的士兵,所以他避开了大部分平地,而选择崎岖的山路,为此他多绕行了整整多一倍的路程。面对部下们的抱怨,他沉默不语——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前方的哨探有消息吗?”物部连熊向一旁的副将物部守恒问道,为了避免遭遇伏击,物部连熊专门从扶余丰璋那边要来了五十名百济精兵,让其在行列的前方和两侧,寻找敌人的踪迹,遮蔽己方的行踪。

  “还没有!”物部守恒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请恕我直言,我不喜欢这些百济人,他们总是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如果你走过去,他们就会散开,就好像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物部连熊低吼道,他吐了一口唾沫,强压下胸中的怒气:“你去盯着后面,这里的地形太危险了!”

  看着物部守恒的背影,物部连熊不禁有点后悔,他刚才的口气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叔叔的疑虑很正常,虽然说这些百济人是友军,但死在友军手里的和敌军手里的将军差不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就连同为倭人的安培比罗夫他都不敢相信,更不要说这些百济人了。

  林间轻响,萦绕耳边。

  溪水奔流,蜿蜒穿过石板河床,透过树叶的光在水面粼粼波动。树下,战马轻声嘶鸣,伸蹄扒开覆满落叶的湿软地面。人们压低声音,紧张地开着玩笑。王文佐闭上眼睛,不时听见长槍的碰撞和锁子甲滑动所发出的微弱声响,但即便这些声音,也显得朦胧模糊。

  “已经接上头了,倭人的前锋即将进入谷道了!”黑齿常之道,他是王文佐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那枚棋子——那五十名百济哨探的首领与黑齿常之已经有了约定:他们负责将倭人带进那个险要的谷道,而唐军保证每个人的安全,每个哨探另有五十贯赏钱,而他本人则领地翻倍。

  “很好,桑丘,你上树发信号给袁飞,等倭人的后卫进入山谷,就让他封住谷口!”王文佐睁开双眼道。

  “是,主人!”桑丘往双手各吐了口唾沫,三下两下便爬上一旁最粗壮的那颗雪松,然后双脚盘住树干,把身体固定住,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向东北方向用力摇晃,阳光照在光滑的镜面上,熠熠生辉,片刻后,西南方的山脊上也现出几道闪光,桑丘眯起眼睛看了看,对着树下喊道:“主人,袁飞已经收到信号,发来回应了!”

  “很好!”王文佐站起身,对一旁的慧聪道:“慧聪禅师,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距离开战前还有一会儿,请你替我等诵经祈福吧!”

第181章 伏击

  “遵命!”慧聪走到众人面前,双手合十唱起《无量寿经》来:“诸菩萨众,闻我名字,寿终之后,常休梵行、至成佛道,修诸功德、愿生彼国……”两旁众人,无论唐人百济,都跪伏在地,虔诚祈祷自己待会若是被刀箭所伤,便能受菩萨庇佑,往生西天极乐净土,不受轮回之苦。待到慧聪念罢了三遍《无量寿经》,停了下来,王文佐才站起身来,沉声道:“我辈今日受菩萨庇佑,必能大破倭贼,万胜!”

  “万胜!”

  山脊背面。

  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鸟鸣,那是一种高亢而尖锐的颤音,有如一只冰冷的手,划过袁飞的颈背。又一只鸟颤鸣应和,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他辨认出这是伯劳鸟的鸣叫,这种凶悍的飞禽虽然体型娇小,但尖锐有力的喙和爪可以轻易的撕裂猎物的躯体,这种猛禽还有一个习惯,它时常将捕捉到的猎物插在荆棘丛中,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武力、恐吓对手。百济人视伯劳鸟为战争的预兆,认为哪儿有伯劳鸟,哪儿就要尸横遍野。

  他们来了!袁飞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