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都松芒波杰没有出声,而是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向一旁的女奴问道:“这家的厕所在哪里,你带我去一下!”
女奴驯服的向赞普拜了拜,躬着腰在前面引路,都松芒波杰就这么走过去了。论岩并没有随之起身,而是若无其事的回过头继续看下面的角斗,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捂着肚子,一副急着上厕所的样子,向外间走去。
论岩钻出人群,脚步顿时快了起来,他来到兄弟家厕所,看桑杰巴哈正站在门口,向自己大有深意的点了点头,做个请进的手势。论岩双手合十回了礼,快步走进厕所里。
“尊贵的赞普,您找我?”论岩向都松芒波杰下拜行礼道。
“起来吧!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就不要浪费了!”都松芒波杰扶起论岩:“你应该听说了,唐人在青海打败了钦陵的消息吧?”
“嗯,听说勃伦赞刃死了,树敦城也被唐人占领了!”论岩点了点头。
“那可是一场大败仗呀!”都松芒波杰笑了笑:“我知道的更多些,钦陵的妻子和孩子也被俘了!”
“有这等事?”论岩笑了起来:“那可真是颜面扫地呀!我都想不起来上一次吐蕃人输的这么惨是什么时候呢,噶尔家的男人今后出门要扎上狐狸尾巴吗?”
“哈哈哈!”都松芒波杰笑了起来:“想必是不会的,我们的大相可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连自己妻儿都保不住的男人还能有什么面子?”论岩笑了起来:“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会输的这么惨,先前钦陵不是还攻陷了唐人的河西诸城,要并吞西域吗?”
“神灵就像女人,总是变化无常的!”都松芒波杰笑了起来:“谁又能永远只赢不输呢?”
第890章 停战
“赞普说的是!”论岩笑了起来:“只要是人,就会输,能够永胜不败的惟有天上的神灵!”
听到论岩的话,都松芒波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在当时吐蕃的话语里,唯有赞普是能与神灵并肩之人。论岩这么说显然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是呀!所以身为人,一定要谦卑行事,虔诚的供奉神佛!”都松芒波杰笑了笑:“对了,论岩,我记得你的爷爷当过大相,辅佐过我的先祖,对吗?”
“不错!”论岩点了点头:“不光是我的爷爷,我的曾祖,曾祖父的父亲也都当过大相,为您的先祖效力!”
“哦?有这等事?”都松芒波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那你的父亲呢?”
论岩的脸上流露出屈辱的神情,他摇了摇头:“禄东赞去世后,他也曾经想要出任大相,但输给赞悉若了!因为这个,他老人家郁郁寡欢,一直身体都不太好,五年前就去世了!”
“这可真是遗憾呀!”都松芒波杰叹道:“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的父亲应该比禄东赞年纪大很多吧?就算当上大相也当不了两年,为啥当初赞悉若不能让一步呢?反正他就算现在出任大相也还很年轻呀!”
“让一步?”论岩冷笑了一声:“噶尔家的人早就把大相当成他一家的囊中之物了,就算明早赞悉若不当了,接任的恐怕还是噶尔家的人,又怎么会让我父亲!”
“大相是噶尔一家的?那不可能!”都松芒波杰冷声道:“赞普从贤德之人中选出一人,替自己治理国政,这才是大相,岂有只从一家中选的道理?论岩,我可以告诉你,赞悉若之后,国中大相绝不会再从噶尔家族中出现了!”
“绝不会是噶尔家族中人?”论岩小心的看了看赞普的脸色:“那钦陵他?”
“绝不可能!”都松芒波杰的口气斩钉截铁:“且不说他常年在青海领兵,几年也回不来国都一次,怎么能为大相?只算他这次惨败给唐军,就更不可能出任了,吐蕃的大相不能让一个败军之将出任!”
“对,您说的对!”论岩闻言大喜,他深吸了口气,小心问道:“那赞普您觉得下一位大相应该选谁?”
“应该选谁?”都松芒波杰笑了起来:“首先他必须忠诚于我!”
“是,是!”论岩应了两声:“这是自然,身为大臣,自然应该忠于赞普,那其二呢?”
“自然够强,能是能把赞悉若拖下马!”都松芒波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然的话,以赞悉若的年纪,再当二十年大相也不稀奇,我都未必等得及了,何况他?你说是不是呀?”
“是,是!”论岩听到这里,眼睛里已经闪现出希望的光。
青海。
草甸上,战斗已经告了一个段落,喧嚣的战场渐渐平息了下来。这里天色黑的早,不过下午五点多时间,天色就有些黑了。天空薄云如纱,星星则忽明忽暗地闪烁,苍穹似盖,笼罩四方,远处有黑烟冉冉升起,又渐渐被山风吹散开。
“水,水,快拿水来!”阿至罗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掀开自己的面甲,从仆役手中抢过皮口袋,灌了几口,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剧烈的喘息道:“这些狗奴,还真的硬呀!我带着骑队已经反复冲突六七次了,步阵依旧宛然不动,当真是如铁一般男儿!”
“那为何不迂回到其侧背击之?”大庭怀恩问道。
“哪有那么简单!”阿至罗已经缓了过来些了,他从军奴手中接过两块干酪,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苦笑道:“你这里只能看到第一列,后面还有第二列、第三列,吐蕃人的步阵中还夹有骑队,若是迂回,一不小心就陷入阵中,回不来了!”
“看来同样是吐蕃人,钦陵所领的和他弟弟领的还是有区别!”大庭怀恩道。
“那是自然!”阿至罗此时已经缓过来了,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到他被汗水浸透的戎衣上,透骨生寒。四下到处都是低矮的树丛,很容易见到一对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朝这边张望,阿至罗不禁打了哆嗦:“怀恩,你看看那边,那么多亮晶晶的都是什么?”
“应该是当地的豺狼吧?”大庭怀恩用不那么确定的语气:“白日里两军厮杀留下尸骨遍野,正好给他们准备一顿好食!”
“狗东西!”阿至罗骂道:“要不要去驱赶一下,大伙儿万里而来,总不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吧?”
“对面的吐蕃人还没赶走,你去赶豺狼,岂不是自寻死路?”大庭怀恩苦笑道:“还是算了吧,等打赢了吐蕃人,再收拾尸骨,祭拜祈福不迟!”
“那怎么成!”阿至罗跳起身来:“这一仗谁赢谁输还不知道,要是打个七八天,岂不是尸骨都让豺狼都啃完了!最多我和吐蕃人说一声,大家白日厮杀归厮杀,夜里各自收拾尸骨,互不攻击便是!”
“哎!”大庭怀恩想要阻止,阿至罗已经叫上通译和几个从骑打马去了,哪里还来得及。阿至罗打马行了百余步,只见远处点点蓝色的磷光则像星星般闪动,皆是地上的鬼火。他想起来时路上听说的那些传说:此地本是古时战场之地,也不知道有多少健儿葬身此地,想必自己白日的厮杀,也惊扰了这些昔日的孤魂野鬼吧?想到这里,饶是他胆大如斗,也禁不住双手合十念佛,为亡者祈福,承诺自己若能平安归去,当在麦积崖掘一佛窟,供奉佛像佛经,死于此地之人承此善因,不溺幽冥,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阿至罗念罢了佛,又打马行了一段,距离吐蕃军阵已经近了不少,他听到对面传来阵阵唱经念佛之声,想必也是在为今日之亡者追福,其情其景,更增添几分幽暗凄凉之感。阿至罗伸手招来通译,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我是大唐安东都护府,黑水都督府,射生将阿至罗!我来这里,并无恶意,是有事要与尔等相商议!”说到这里,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弓矢。
对面的吐蕃军阵沉默了片刻,旋即有数骑跑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光着头的吐蕃武士,他冷冷的上下打量了下阿至罗:“你有什么事?”
阿至罗指了指四周的战场:“你我虽为仇敌,但战死在这里的都是你我的袍泽,人既然死了,自然就不再有仇怨罪孽在身。现在豺狼正在啃咬他们的尸骨,我想派人收拾尸骨,掩埋焚化,省的被野兽吞噬,但又怕引起贵方的误会。便向知会一声!”
那吐蕃武士看了看阿至罗,原本冰冷的面容露出一丝温暖:“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好,今晚两边就各自派人收拾尸骨,谁也不能进攻对方,要厮杀等明日天明!”
“好!”阿至罗喜道:“我方派两百人出来,皆着白衣,只携带佩刀,不带弓矢长矛,如何?”
“可以,我这边也一样!”
两边约定之后,阿至罗打马回阵,将情况禀告了大庭怀恩。大庭怀恩便派出两百军奴,去收拾己方尸骨,而他和阿至罗带着百余骑在后方替这些军奴压阵。只见对面也走出不少身着白衣的人来,在战场上收拾尸骨,火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一队铁骑在后压阵,想必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他见看到两边的军奴沿着草甸混作一团,穿梭于尸骨之间,举火联络,遥相呼应。此刻更深夜寒,大庭怀恩和阿至罗两人身上已披了皮裘,仍然觉得有凉意渗入。
两人站立半晌,正寂寥间,突然听到吐蕃阵中有鼓声传来,询问通译,才知道是吐蕃萨满送魂之声。鼓声浑厚沧桑、缓中有急。听了片刻,身后便有军士取出胡笳吹奏起来,与之相和,鼓声与胡笳声在夜里夹杂,便好似声声都敲在己方的心坎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泪落双颊。
天色刚亮,唐人的侦骑便四出,他们沿着草甸向西侧前行,发现地形渐渐变得崎岖起来,野草也渐渐被灌木丛和林木取代。斥候们不得不下马而行,爬上一段坡顶,可以看到前面的吐蕃大旗,下方如蚂蚁一般的步卒真正列阵,长矛如密林而立,绵延数里。唐人斥候见状,赶忙调转马头往回时路上而去。
唐军大营。
“斥候发现吐蕃大军还有后矩!”彦良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大概在这个位置,光是步卒就至少近万人!”
“还真是不容易对付呀!”护良露出一丝苦笑:“已经打了三天了,钦陵的底牌还没打出来,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
“你想要接受钦陵的条件?”彦良问道。
“占领了树敦城,我方是不缺粮食了!但去国万里是没有,两三千里还是有的,这样打下去,死一个就少一个,拖延下去对我们不是好事!”护良道:“如果再拖一两个月下去,吐蕃人再派几万援兵来,形势就不一样了!”
“你的意思是见好就收?”
“嗯,差不都就这个意思!”护良点了点头:“如果能把当初大非川的俘人带回去,我们这次也算得上全胜了!”
“你觉得钦陵会不会有诈?”
“他的儿子,妻妾女儿都在我们手上,又怕他耍什么诈?”护良笑道:“我们的马比他们的多,逼急了最多把辎重伤员丢掉就是了,钦陵肯定追不上我们,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他的家人了!”
“这倒是,我却没想到!”彦良笑了起来,唐军这次远征,总兵力其实也不过两万余人,但随行的马匹却有近五万匹,即便是步卒,也有马匹代步。接下来的几战中,唐军都是胜利者,所获的驮马牲畜有十余万,如果被钦陵逼急了,完全可以把战利品俘虏什么都丢掉,全部一路狂奔,只要逃回湟河谷地,就安全了。
两人商议已定,便派人招来弓仁,对其道:“我们商议已定,同意令尊的条件,只要贵方愿意交还当初大非川的大唐俘人,我方就可以放归令尊的家人,不过为了避免令尊毁诺追击,我方必须等过了石堡城,才能放人!”
“可以,不过必须先放归一半家人!”弓仁道:“还有,树敦城我方的俘虏也必须放归!”
“这恐怕有些难!”彦良笑道:“当初破城时已经对士卒许诺,城破之日,城中生口皆为士卒赏赐。如今已经尽为士卒所有,岂能放归?”
弓仁笑道:“树敦城中有三万余人,你们退兵时带着这么大的累赘,难道不心慌吗?”
“不慌!”彦良笑道:“手里有你家几十条性命,又慌什么?”
“你……”弓仁面上生出一股青气,旋即消失:“从树敦城到陇右有两三千里地,这几万人就算我方什么都不做,逃跑的,路上渴死饿死的也差不多要一大半了。将士拿去卖了又能卖几个钱?这样吧!我方出个赎身钱,将这些人都赎回来如何?”
听了弓仁的提议,彦良与护良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两人也不是死抓着这些俘虏不放,也不过是拿来以进为退,作为谈判的筹码,护良点了点头:“也好,那就依照弓仁将军说的吧!那我方俘虏什么时候送来?”
“临时能送来的只有七八百人,剩下的只有等贵方退兵之后慢慢送来了!”弓仁怕彦良以为自己耍花样:“这不是我哄骗你们,这些俘虏现在分散在各处农庄牧场,一下子能聚集七八百人已经不少了!”
“那我们怎么能确认你们会把剩下的人也交还?”彦良问道。
“我们家人不是还有一半在你们手中吗?”弓仁道:“有人质在手,你们还担心什么?”
“这样也好!”彦良点了点头:“那第一批八百多俘虏什么时候送到?”
第891章 忠厚人
“只要两边在神前盟誓,完成之后就会送到!”弓仁道。
“神前盟誓?”彦良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吐蕃人对神前盟誓看的极重:“那好,你可以送信回去,安排神前盟誓的时间地点了!”
长安。
坊内沿街店铺传出的胡饼香气,让张全文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他停下脚步,走进路边的饼铺,从袖中摸出四个五铢钱:“拿两张饼,一碗奶糜粥来!”
“好咧!”卖饼的胡三熟练的用铁钩从炭炉内壁勾出两张滚烫的胡饼,又打了一碗奶糜粥,顺手装了叠小菜,让浑家端了过去:“张先生,您的饼来了,慢慢用!”
“多谢了!”张全文将铜钱放在桌面上,先喝了口粥,随口问道:“今个儿街面上好生热闹,出了什么喜事吗?”
“您没听说吗?”胡三浑家收起铜钱笑道:“已经有露布张告了,西征大军已经和吐蕃人议和了,那钦陵不但让出当初在河西占领的州县,就连当年在大非川失陷的将士们,也要放回来!朝廷为了这个已经下诏要与天同庆,长安城接下来五天金吾不禁,赐百姓酒肉布帛呢!”
“什么?”张全文身体一颤,赶忙放下勺子,问道:“有这等事?”
“这个还有假的!”胡三浑家笑道:“坊口贴着布告呢!您是识字的,可以自己去看呀!”
“好,好!”张全文也顾不得粥烫,三口两口喝完,将两张胡饼放入袖中,便三步并做两步,向坊门那边快步而去。到了坊门,张贴布告的木牌旁早就围拢了一群人,他跑了过去,听到一个青衣士子正摇头晃脑的念着布告,其余不识字的人都在侧耳倾听。
“这些吐蕃人不都是不讲理的蛮子,这次怎么会老老实实放人?”
“肯定是被打的惨了,不得已才放人啦!”
“对,你没听那位先生说的吗?护良公子领兵连蕃贼的王城都攻陷了,贼首的妻儿老小都被俘获了,贼首不得已才放人的!”
“既然连蕃贼的王城都攻陷了,那为何不连贼首一同抓了,献俘长安?还要与贼人议和?”
“你们几个小声点,别妨碍前面先生念布告!”那几人说的声音越来越大,便有人回头呵斥道。
张全文已经挤了前面,开始聚精会神的看起上面的文字来。上面的大意与胡三浑家说的差不多,不过要更详细一些,布告的最后说唐军与钦陵在神前盟誓,两边以日月山脉为界,三年之内互不攻取,若有违誓,神灵不容。
“以日月山脉为界,这般说来,河湟之地已经稳下来了,也算的是一场大胜了!”张全文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位先生!”
“啊?”张全文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回头一看却是个三十多的青衣妇人,正焦急的看着自己:“小娘子有什么事?”
“这位先生您认得布告上写的什么吧?”青衣妇人哀求道:“可能帮我看看,上头有没有说大非川失陷在虏中的俘虏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个倒是没有!”张全文摇了摇头:“上头只有提到一句吐蕃答应放归当初失陷的人,但什么时候放回来,却没说!”
“真的没有吗?”青衣妇人哀求道:“您能不能帮我再看看!可别错漏了!”
张全文没奈何,又仔细看了一遍:“当真没有,上头只是提到两边盟誓时,吐蕃人答应放回当初的俘虏,但什么时候放却没有提!”他看那青衣妇人这般样子,已经猜出了六七分:“可是尊家眷属也有失陷在虏中的?”
“哎!”那青衣妇人叹了口气:“家兄自幼家贫,入赘别家,后来朝廷发长安赘婿、恶少年、商贾充陇右户口。妾身本想过几年想办法再回来吧!却不想薛大将军出兵征讨吐蕃,家兄也随之出征,陷入虏中。本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却想不到,想不到!”说到这里,那女子哭泣起来。
“小娘子莫哭了!”张全文赶忙劝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令兄能熬过这么多灾祸,就定然重归长安。你且安心等待,定然能有好消息的!”
“多谢先生!”那青衣妇人谢了张全文,转身离去。张全文回到住处,心中却始终不得平息:“本以为那护良能身居高位是依仗父荫,却想不到是凭了自家本事,吐蕃兵何等劲勇,朝廷多年难得一胜,他却能长驱数千里,直捣敌巢,迫使钦陵求和,当真是英雄少年!”
张全文在屋内正感慨万千,外间传来敲门声。他站起身来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