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355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那是因为奸臣作祟,囚禁了天子!我们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慕容鹉无力的辩解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狱长冷声道:“但是你的人占领了陕州,切断漕运,纵火烧毁粮仓和漕船,让长安人挨饿,这个没错吧?”

  “烧毁粮仓和漕船?”慕容鹉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语中无意中泄露的信息:“你是说陕州已经陷落了?”

  “应该说是被王师收复了!”狱长恶狠狠的纠正道:“现在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

  “我完蛋了!”慕容鹉告诉自己,他现在明白自己为啥第二次被丢进大牢了:“你杀了我吧!”

  “你想得美!”狱长冷笑了一声:“上头还不想你死,虽然我不知道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那你今晚找我来干嘛?”慕容鹉问道。

  “你运气不错!”狱长冷哼了一声:“有人出了一大笔钱来保护你,你可以猜猜是谁!”

  “我不知道!”慕容鹉想了想,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狱长笑道:“她给了我两百贯,还有两只腊猪腿,换取我让你在牢里吃饱睡好!如果你能够在牢里每多活五天,她就再给我一只这种腊猪腿,腊猪腿很香,我的两个孙子都很喜欢。所以我决定放弃仇恨,好好活着,来吧,你也来吃点吧!”他把火盆往前面推了推,慕容鹉可以看到,火盆里有十几块被烘烤的开裂的芋头。他赶忙抓起来一个,顾不得烫手便飞快的剥开外皮,塞进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好好吃,大口吃,吃饱了就回去好好睡一觉!”狱长哈哈哈大笑道。

当第二天的阳光重新洒落在长安城,城中上至宗室勋贵重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被已经发生的一切给惊呆了。隐居养病多日的天子复出亲政,免去了沛王的监国之位;皇后服毒自尽;大唐实际上的首相裴侍中也被削去官爵,交由三法司审判。

  面对这一连串劲爆的消息,长安人一开始并没有像过往那样交头接耳,说三道四,得意洋洋的分析其中的关系、推导出若干背后隐藏的事实,来证明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与高层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紧密关系,甚至会为此争论不休,拿出重金作赌。绝大多数长安人都被局势陡然发生的急促转折给吓呆了,甚至都忘记了乘机自夸一番,这可是他们最喜欢的娱乐了。

  “这,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

  “是呀!要不是亲眼裴侍中的府邸都被封了,禁军上门抄家,家小都被关进囚笼里去了,我现在都觉得这是一场梦!”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当真是世道无常,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即逝呀!”

  “是呀,父为侍中,女为皇后,可谓之富贵之极!可一转眼就父为囚徒,女落阴冥,真是让人感叹呀!”

  “你一个寻常百姓倒还感叹人家?人家就算只富贵一日,也胜过你这么过一辈子了!”

  “那让我选还是让我多活几日吧!看这次上头的架势,裴家恐怕是要夷灭三族了!”

  “废话,连皇后都服毒自尽了,这是何等的泼天大案?像这种富贵之极的大家族,要么不出事,要么就是出满门覆灭的大事。而且你们瞧好了,这次的事情肯定不止裴居道一家,少说也要牵连几百家,上万人。照我看,皇城边上那几个坊市里的宅邸要有一半换主人!”

  “不错!”

  “不错,就是这个理!”

  “这倒是,到时候西市门口那柳树又要高三尺了!”

  长安市民们的兴奋并不是没来由的,在这种城市里,上层和下层其实是相互隔离疏远的,上层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政治文化精英,而下层则是本地人的后代和周边农户,所以长安市民们其实对上层的内部倾轧实际上是一种看戏的态度,看到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神仙一般的上等人被如牲畜一般成群的杀死、流放、折辱;大部分市民即便不是幸灾乐祸,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会有多少宅邸空出来,会有多少奴婢流入市场,黑市里能不能捡漏到流入其中的珍奇器皿,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子复出亲政终归是一件好事!”一个秃头汉子用一种一锤定音的口气说道:“至少对咱们来说是大好事!”

  “老陈,怎么说?”

  “首先,天子最亲厚的就是大将军,他一亲政多半会下诏召回大将军,那就不用打仗了!不然的话一旦打起来,黄河南北肯定杀得生灵涂炭,咱们长安子弟肯定会有不少会被抽调去应征,最后能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

  “是啊!刀枪无眼,能不要打仗还是不要打得好,何况王大将军手下也是大唐将士,杀来杀去都是自家子弟,又有何益?”

  “那其二就是这漕运的事情总算可以了结了,别忘了当初整饬漕运的就是王大将军,以他的本事,用不了多久,粮价就可以恢复到斗米二十文了!”

  “若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

  “对呀,再这么下去,家里人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咱们一同去朱雀门,向天子请愿,早日派遣重臣召回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吧?”

  “对,这个主意好!”

  “不错,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一起去吧!”

  “同去,同去,不去不是长安人!”

  就好像微风带起的第一缕涟漪,随着参与者不断增多,沿着长安的各条街道流动、逐渐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向朱雀门涌动,最后在朱雀门前,无数条手臂挥舞着,齐声喊道:“召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

  “恢复斗米二十文!”

  “息战运粮!”

  政事堂。

  “咦,刘侍郎,你有没有觉得外头有什么声音?”张文瓘问道。

  “外头声音?”刘培吉侧耳听了听:“好像还真是有,不过听不清是什么!”

  “我们去外边听听!”张文瓘拉着刘培吉正想出门,一名文吏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神色惊惶:“二位相公,朱雀门外有数万百姓聚集,声势浩大!”

  “什么?”张文瓘吃了一惊:“那禁军呢?”

  “禁军已经关闭了城门,令军士上城披甲戒备!不过恐外间人多,一时间不敢出门弹压,只是先令各处调兵增援!”

  “嗯!”张文瓘点了点头:“我先将此事禀告陛下,这多半是裴居道的余党所为,当真是好大胆子!”

  这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带来了朱雀门那边的一阵喊声,刘培吉听得正好,他低咳了一声:“张相公,情况好像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些百姓多半与裴居道没啥关系!”

  “什么意思?”张文瓘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什么内情?”

  刘培吉笑了笑:“张相公,您仔细听听,这些百姓喊得好像是什么召回大将军,米价斗二十文什么的,怎么会是裴居道的余党?”

  张文瓘细听了一会,不由得哑然失笑:“幸好刘侍郎你耳尖,不然若是我就这么报上去,岂不是一个欺君之罪?”

  “天子仁厚,必不会以此怪罪您!”刘培吉笑道:“不过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情,民心思定!实乃我大唐之福!”

  “是呀!若能就这么把这桩祸事消弭于无形,那就真是大唐的福气呀!”张文瓘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每当想起裴行俭和王文佐两人各自带着十几万大军杀个你死我活,就不寒而栗,他们俩谁赢了,大唐都输了!”

  “对了!”刘培吉心中一动:“照在下看,若是就仅仅招王大将军回长安可不够呀!”

  “怎么说?”

  “您想想,这裴行俭领兵前来虽说是裴居道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的意思。朝廷如果召大将军回朝辅政,那他怎么安排?”

  “若是这样的话,只怕裴行俭会留下一块大心病呀!”刘培吉叹道:“您从裴行俭的角度看看,自己原来被调回来是对付王文佐的,现在王文佐入朝辅政,自己继续回去守边,他难道就不怕王文佐记恨他?对他下手?”

  “这应该不至于吧?毕竟裴行俭也没和王文佐真正交过手呀?”

  “真刀真枪也许没有,但心里肯定是有过互相视为仇敌的!这就足以让人心里怀着疙瘩了!”

第767章 拒绝

  “那刘侍郎的意思是?”张文瓘不解的问道。

  “一碗水得端平了!”刘培吉道:“给王大将军一块大饼,就得给裴行俭一块小饼,若是就这么啥也不给就打发回去了,只怕会出岔子来!”

  张文瓘思忖了片刻,缓缓的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会向圣上转告的!”

  正当两人说话间,一名文吏飞快的跑了过来,连声道:“张相公,您怎么在这儿,出大事了!”

  “大事?”张文瓘问道:“什么大事?”

  “圣驾已经出了太极宫,正在往朱雀门那边去了,同行的还有沛王!”

  “该死!”张文瓘顿足骂了一句,对刘培吉道:“走,快去朱雀门!”

  朱雀门的城墙上,华丽的明黄色皇家伞盖正在缓慢的向城门正上方移动,在伞盖下,李弘正斜倚在乘舆上,发髻上带着一顶紫色纱冠,四名强壮的阉人抬着乘舆,一旁是杨妃,再就是怀抱着女婴的奶娘,十多个贴身宫女和阉人,在他们后面则是身披锦袍的禁军卫士,李贤佩剑站在所有卫士的前面。

  朱雀门前的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发现了那顶代表着天子的伞盖,他们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但无人大声叫喊。突然有人高声喊道:“陛下,我们要粮食、要米价回到二十文一斗!”

  “对,二十文一斗的米价!”

  千百个声音重复着,更多的胳膊在挥舞着,即便隔着城墙,李弘依旧能够感觉到那股迎面而来的冲击力,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对杨妃道:“这里太吵了,你和孩子先退下去避一避!”

  杨妃的脸色苍白,她很勉强的笑了笑,带着孩子退下了。李弘这时注意到张文瓘和刘培吉也登上城墙来了,高兴的向其招了招手,示意其靠拢过来。

  “陛下您不应该来这里!”张文瓘低声抱怨道:“这里风太大了,您身体不好!”

  “寡人在宫里都听到了,岂能不来?”李弘笑了笑:“张相公,你也都听到了,有何想法?”

  “应当尽快先把城中的粮价降下来,然后恢复漕运!”

  “嗯!”李弘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打算?”

  “首先应当下嘉奖裴行俭,然后令其领兵离开长安,返回驻地,不然光是这几万人吃马嚼的,就是个大问题!”张文瓘道。

  “不错,还有呢?”李弘笑道。

  “其次就是先赦免崔弘度、伊吉连博德、黑齿常之等人,令其返回陕州,尽快恢复漕运,应该用熟不用生。”

  “嗯,寡人准了!还有呢?”

  “尽快派遣可信的重臣前往王大将军那儿,令其解散其部,回京辅政!”张文瓘说到这里,稍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也知道王大将军之忠心可贯日月,但此番他南下身边有十几万大军,这些兵马一个处置不好,只怕就会弄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来,倒是王大将军自己都难以自存,所以使者的人选须得极为慎重!”

  “确实如此!”李弘点了点头:“若不是寡人身体尚未痊愈,操劳不得,干脆寡人就前往东都,将三郎接回长安便是了。”他想了想,目光转到了李贤身上:“要不这样吧!就让沛王代寡人去一趟,再由张相公你当他的副手,一同接三郎回长安!”

  “沛王和我?”张文瓘闻言一愣:“老夫自然是无所谓,只是沛王……”“臣弟愿往!”一旁的李贤已经下拜:“多谢陛下给臣弟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弟自当尽心竭力!”

  “好!”李弘点了点头:“来人,将方才寡人说的那几件事宣告给朱雀门外的百姓们听,以解黔首之忧!”

  随着阉人高亢而又优雅的宣读城,朱雀门外聚集的民众们先是纷纷下跪,然后发出整齐的“万岁”声。张文瓘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他向天子投以钦佩的目光,才发现李弘的面颊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来陛下也很紧张呀!”

河阳城。

  王昭棠没有穿盔甲,骑着一匹姜黄色的母马,他的护卫骑着一匹黑马,在他的头顶上,高高飘扬着“唐”字大旗。比起几年前,王昭棠已经老了许多,胡须已经完全变成花白色,头发也稀疏了不少。王文佐浩大壮观的亲军已经几乎包围了他,然而在王昭棠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的惊惶和恐惧。

  卫队中的几乎每个人看上去都比王昭棠高大、年轻、强壮、勇猛,甚至他们身上的盔甲都要更好些,无论是百济人、高句丽人、倭人的武士们都喜欢用金银以及各种宝石装饰自己的头盔,以炫耀自己的富有和勇武。而在这片金光闪闪的人群中,你很容易找到王文佐,他只是穿了身牛皮甲,头上戴了顶青铜头盔。这个衣著朴素的男人指挥着超过十万以上的大军已经占领了整个河北,兵锋直抵河阳城下,在这座要塞的身后就是著名的河阳三桥。经过这座浮桥,背后就是洛阳城。

  “王文佐!”王昭棠的语气和他的措辞一样,就好像地上的石头,又冷又硬。

  “无礼!竟敢直呼大将军之名!”一个河北骑士怒喝道,拔出佩刀,威胁性的挥舞了一下。王文佐抬起右手,示意其退下:“这没什么,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我们是老相识了。王校尉,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在平壤城下头次相逢的时候,您的胡子可没这么多白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王昭棠目光闪动:“你和我现在都不一样了!”

  “是呀,时间总是能改变很多东西!”王文佐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我这次来的目的,我已经给了你两天时间考虑。只要你交出河阳三城,确保浮桥不被破坏。我可以赏你一大笔钱,十万贯如何?如果你想为官,那就外放一大州刺史,你的士兵也可以自行选择回家和加入我军,回家发放路费,留下来我会公平的对待,如何?”

  “不!”

  王文佐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绷紧下巴,一言不发。

  “王校尉!”曹文宗开口道:“您知道守不住的!换了别人也许你能靠城墙守住,但大将军不一样,你心里很清楚!”

  “是的!”王昭棠点了点头:“当初在大非川我也知道自己是守不住的,但我还是没向吐蕃人交出寨子,因为那是我该做的!今天也一样!”

  王文佐的身边传来一阵愤怒的喧哗,人们怒斥着王昭棠的自不量力,并向王文佐争夺着先锋的权力,王文佐却一言不发,就好像一尊石像。几分钟后,他举起右手,喧哗声迅速平息了下来。

  “你说得对,王校尉!”王文佐道:“既然我一直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像你这样,那我自然也没有权力让你放弃自己的责任,明天战场上见!”

  “明天战场见!”王昭棠向王文佐点了点头:“虽然我曾经希望能够在你的指挥下向吐蕃人报仇雪恨,但看来已经不能如愿了!”说罢,他一提缰绳,向城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