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30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袁飞没有说话,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不断哀求的男人让他似乎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一样的瘦、一样的绝望、一样为了家人而挣扎。

  他稍一犹豫,便对元骜烈道:“回禀校尉,这个男人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他为了避免战乱逃到山里去了,刚刚是回到家里取一点谷子带回山上去的!”

  “这屋子的主人?”元骜烈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跪在上骨瘦如柴的王篙,又看了看眼前这栋虽然有些破败,但原本还是颇为宽敞体面的屋子:“会不会搞错了,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有这么好屋子的人吧?”

  既然撒了第一句谎,袁飞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了,他装出一副很肯定的样子:“校尉,应该不会错,属下方才进去的时候,这家伙正在从地窖里搬东西,那地窖颇为隐秘,若是外人肯定是难以发现的。至于外表,这家伙在山上熬了一个冬天,所以……”“这倒是,山里头熬一个冬天,也难怪这幅惨样!”元骜烈点了点头,他接受了袁飞的说辞,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那你就把都督府的无战事令告诉他,把告示贴好,然后我们就去下个村子!”

  “是!”袁飞应了一声,转过头对王篙沉声道:“我等是大唐熊津都督府的军吏,刘都护发下军令,未来四十天内禁止攻战,你们可以回到家中种田,过去的事情全部既往不咎。只要秋天缴纳田课,都督府便发下田契,承认你是田主!”

  王篙大张着嘴,傻傻的看着袁飞,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袁飞心知对方还不明白:“就是说你可以回来种田了,只要你今秋缴纳田课,这房子和田地就都是你的了!”

  “都是我的了?”王篙仿佛梦呓一般,他伸出右手划了个圆圈:“您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

  “对,只要秋天你缴纳田课,一亩谷两升,一丁布二丈五尺、麻三斤,那这田产就是你的,永业不替!”

  “是,是!”王篙终于明白了过来,赶忙连连叩首,袁飞所说的这个征税标准是按照当时唐的租庸调制而来。

  唐时规定一丁分田百亩(唐时亩大概等于现在的0.81亩),秋后每丁缴纳田租两石,平摊到土地上就是一亩地两升谷的田租,而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则是调。

  以当时的标准,是非常低的税率了,更不要说唐分配的百亩田地中有八十亩是死后便要交还给国家的,只有二十亩是可以传诸子孙的永业田,而这里交多少亩的税就占据多少,全部都可以传给子孙。

  “好了!”元骜烈见王篙叩首谢恩,知道其已经明白了,从部下手中接过书册毛笔,将毛笔在口中舔了舔:“让这厮报上名字,家中丁口,好在田册上登记姓名!”

  “是!”袁飞应了一声,对王篙问道:“报上姓名,家中有几口人,也好定下名册,为你发放田契!”

  “小人姓王,名篙!”王篙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家中有老母,还有三个弟弟!”

  “你可曾婚配?”

  “小人家贫,无人愿嫁!”王篙小声答道。

  “有这么大的房子田产还家贫?”袁飞笑了笑:“回去快找个媳妇,记住了,这田地你种多少,秋后就能交多少田租,那些田地就都成你的了!人越多田地就越多,明白了吗?”说到这里,向王篙挤了挤眼睛。

  王篙就算是根木头,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你都知道……”

第85章 村长

  袁飞笑了笑,没有理会王篙,转身对元骜烈禀告了王篙的姓名家小,最后道:“元校尉,我看此人倒也诚朴,这村子又只有他一家,不如就让他做村长,今后这里的事情就都交给他了!”

  “也好,反正也没别人了!”元骜烈满不在乎的取出一块木牌,在上头用朱砂笔龙飞凤舞的写下王篙的姓名,递给袁飞。

  袁飞将那木牌递给王篙:“王篙你收好了,今后你就是这个村子的村长,这就是凭证。若是有人不服的,便找都督府,自然有人给你撑腰!”

  “都督府?”王篙愣住了,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他有几分向往,又有几分害怕。

  “对,熊津都督府!大唐熊津都督府!”袁飞笑道:“你认清我们的旗号了,只要是这个旗号的,你将木牌给他看便成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骑影,王篙长长的出了口气,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遇上这伙唐人自己不但没有掉半根毫毛,就连地窖里的那些谷子也都保住了,至于方才那家伙的这番说辞,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官府老爷们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更不要说这还是唐人的官府老爷,现在说一亩地两升谷子,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到时候抢个一干二净自己又能怎么样?

  还不是白忙活了一场,血汗都是为别人流的?想到这里,王篙笑着摇了摇头,将那木牌随手一丢,转身回屋去了。

  片刻后王篙重新出来,肩膀上背着饱满的口袋,走到院子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头向房屋看去:柘木柱子,被雨水淋的发黑的椽子、有些塌陷的茅草屋顶要翻新了、井旁只有半截绳子的辘轳、院子里亭亭如盖的桑树、还有屋后那长满了杂草的菜园子,一切都显得这么的温馨可爱,王篙的双脚好似被涂上了一层胶水,无法移动。

  他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哪怕是死,能够死在这样的屋子里也是一种福气了。突然他走到木牌旁,弯腰将其捡起,拂去上面的尘土,如珍宝一般纳入怀中,转身向外走去,步伐坚定,腰杆挺直。

  新罗国都金城。

  虽然已经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故土的样子,但当金仁问看到金城的高塔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慢慢变大,还是感觉到眼角酸楚,泪水盈眶。

  坚硬的岩石、陡峭的崖壁、不断出现的敌人,这就是金仁问年幼时对故土留下的最深印象,相比起百济和高句丽,新罗是一个后发者,三百年前,高句丽就已经是能和中原王朝争夺辽东,带甲十万的巨无霸了,百济也控制了大半个朝鲜半岛以及部分辽西,而新罗在那个时候还是朝鲜半岛东南角的一个部落同盟,公元四世纪后期才形成正式的王权。

  其力量远不及同时期的高句丽和百济,为了抵御强邻的入侵,新罗人不得不将自己的城堡建立在陡峭的山顶上。也正是这个原因,当金仁问随父亲第一次来到长安时,感觉到万分的惊讶——为何唐人竟然把国都修建在渭河旁的平原之上?难道他们不担心敌人的入侵吗?

  当在一次酒宴中金仁问吐出自己的疑问时,引起了唐人们的哄笑声,一位公子骄傲的回答了金仁问的问题:“天子以天下为家,以四夷为守,未闻以城郭自固尔!”

  真是自信到傲慢的一群人呀!金仁问还记得那位公子回答自己问题时的样子,下巴微微抬起,双目平视远方,整个人就仿佛在闪烁着光。

  也难怪他是如此的自信,唐人的军队当时东至辽东、西至波斯、南至大海,北至漠北,举新罗全国也不过唐数州之地,如果自己生在这样的国度,想必也会像那位公子一样吧?

  “殿下!”

  护卫的声音打断了金仁问的思绪,他抬起头,惊讶的发现迎面而来的队伍的旗帜上都束着白帛,这可是出丧的标识,难道?

  “殿下!”前来迎接金仁问的是一名面容陌生的将领,他向金仁问躬身行礼:“先王是半个月前去世的,请您快换衣服!”说罢,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便送上一件衣服。

  金仁问接过衣服,这衣服是用最粗陋的生麻布制作,也不染色,断处外露不缉边,即斩衰之服,这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按照儒家的礼仪,子女因为父母去世,无心修饰以尽哀痛,须得服丧三年。

  金春秋乃是金仁问的亲生父亲,自然要行斩衰之礼。他脱去外面的锦袍,换上生麻布衣,又取下金冠,簪子,扯断一截麻线束好头发,对那将领道:“有烦带路!”

  “殿下请!”

  穿过城门,金仁问内心中的疑虑越发增加,市井依旧,但人民目光冷漠,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是那个二王子,而是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他将疑虑和不安强压在沉着冷静的面具之下,但它们依旧存在,随着迈出的每一步不断增长。

  “父王的灵柩在哪儿?”金仁问问道。

  “已经下葬了!”将领沉声答道:“陛下正在大殿等您!”

  金仁问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先王之子,还是大唐天子的使臣,肩负着督促新罗向即将进攻平壤的唐军运粮的任务。按照君臣之道,自己应当先公后私,先完成天子之命,后尽一个儿子的责任。他点了点头:“很好!”

  让金仁问安慰的是,兄长与自己会面的场所并不是在大殿,而是在一座偏殿,在场的人也只有几个,都是重臣。至少他还没有忘记我是他的弟弟!金仁问心中暗想,由于大唐使节的身份,他不得不面南而立,接受兄长和几位重臣的跪拜,宣读天子的命令,然后才重新坐下。

  “父王是怎么去世的?”

  “父王的身体从去年入冬来就很不好,一直卧病再床,前些日子我们在百济人那边吃了一场败仗,他的病势就加重了,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念着你的名字!”说到这里,金法敏擦了一下眼角:“说实话,父王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

第86章 折冲

  “殿下在大唐是为我新罗出力,家国一体,也是尽孝了!”打圆场的是金庾信,作为金春秋遗命的辅国重臣,新王金法敏的岳父,他在场中可谓是一言九鼎。

  “殿下,这里都是自家人,老朽也就不绕圈子了,新败之余,出兵运粮之事实在是力有未逮,大唐天子那边可否有回旋的余地。”

  “新败之余?就是最近在百济人手中吃的那场败仗?损失了多少?”

  “死伤并不多,不过千余人,算是杀伤相当,但辎重全部丢了!”金庾信的声音低沉:“去年收回失地,死伤就有三千余人,还有出兵护送唐国使节前往泗沘,如果今年还要运粮平壤,恐怕会伤了国家的元气!”

  金仁问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屁股,从某种意义上讲,丢失辎重比死人更糟糕,尸体对百济人毫无价值,但武器、盔甲、粮食、大车对所有人都弥足珍贵,尤其是对于亡国之余的百济人来说。

  “唐人这次出兵规模有多大?”金庾信问道。

  “分兵四路,算上属国之兵有三十五万人,江南诸州也受命发舟师,可以说是倾国之兵了!”

  听到金仁问的回答,屋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高句丽与大唐有辽泽、大海之隔,补给困难,派上去的每一个人都要是可战之兵,否则不过徒然增加后勤负担。

  所以这三十五万人肯定都是平时受过良好训练的府兵、或者是敢战的属国义从,而非临时拉出来的乌合之众。

  像这样的军队高句丽、百济、新罗也就只有五到十万,而大唐一下子就能派出三十五万,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简直是泰山压顶呀!”一名新罗重臣叹道:“看来高句丽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那也未必!”旁边有人插口道:“你难道忘了当初大隋三征高句丽?若论出兵之盛,只怕这次还及不上当时!”

  “是呀,辽泽、鸭绿水、平壤山城,这可都不是好啃的骨头!照我看,唐人这次兴师动众,恐怕还是会无功而返!”

  “不错,出兵越多,吃饭的人就越多,都要我们运粮至平壤了,我看这次唐人虽然声势浩大,但胜败还在两可之间!”

  金庾信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屋内顿时静了下来,狮子怒吼之前,绵羊自会噤声,金仁问心中暗想。

  “殿下!你对唐人此番出兵有何看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仁问食大唐天子之禄,自然是尽心竭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愚之明所能逆睹也!”

  金仁问这番回答却是来自诸葛亮的《出师表》一文,经过金春秋这些年普及汉学,在座的众人除了一两个年纪太大的,自然不会陌生。

  其他人不敢开口,金法敏却有些按奈不住:“二弟你只记得自己是大唐臣子,难道忘记了还是父王之子,新罗国之亲王吗?”

  “仁问自然不会忘记!”金仁问仿佛没有感觉到兄长话中的责问之意,恭谨的答道:“不过在仁问看来,忠于大唐便是忠于新罗,尽心竭力为大唐效力,新罗自然安康,这原本就是一件事情,无需区分!”

  “呵呵!”金法敏冷笑了两声:“这么说来,今年运粮平壤,伤了国家元气反倒是有利于国家啦?”

  “正是!”

  金法敏怒极反笑,正要呵斥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弟弟,一旁的金庾信低咳了一声,制止住女婿的怒气,沉声道:“愿闻其详!”

  “是!”金仁问应了一声:“百济乃我之世仇,若无大唐,以我新罗之力可能将其攻灭,收复失地?”

  “不能!”金庾信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百济已灭,是唐国有求于我,而非我有求于唐国!”

  金仁问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虽然人人都面带笑容,但他能瞧得出背后隐藏的得意。他站起身来,沉声道。

  “若是大家都这么想,那新罗危殆!以仁问所见,新罗之兴衰祸福,皆在长安天子的一念之间,彼欲我生则生,欲我死则我死。先前唐人困守泗沘城,而先王不救,出兵收失地,便有唐臣进谏,言我新罗首鼠两端,非人臣之礼,欲送扶余隆回国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以分国为饵,与倭人联兵灭我新罗!”

  屋内所有人顿时觉得寒气逼人,若是唐人执行了这一策略,即便新罗不会亡国,也必然会元气大伤,不但会失去原先好不容易收复的故土,被打回数百年前的城邦联盟也不是不可能。

  “那天子是如何说的?”金法敏觉得口中有些干涩。

  “天子将谏书与我看!我答曰:大唐父也,新罗子也,倭人外贼也!子纵有悖逆之处,父可斥责、鞭挞、杖责乃至处死,岂有与外贼合攻之的道理?

  阿爷(即父亲)所为确有不当之处,圣人遣一使臣持节即可,何须动劳王师?古人云,不教而诛,非圣人所为!新罗有不善之行,诛不善之人即可,若借倭兵合攻,岂不是玉石俱焚?恐有伤天子盛德!天子这才作罢!”

  金法敏站起身来,敛衽向金仁问深深一拜:“若无二弟在长安周旋,我新罗已化为糜粉!愚兄惭愧无地,方才妄言之处,还请二弟原谅!”

  金仁问如何敢受金法敏这一拜,赶忙避让开,这般推让数回,方才重新坐下。金仁问叹道。

  “兄长,大将军,大唐建都于长安,与海东有万里之遥,得其土不足以耕,得其民不足以使,之所以兴师动众,无非是为了报先代之仇罢了,我新罗若能从中出力,纵有一二逾矩之处,大唐天子其实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不肯在高句丽的事情出力,纵然我再怎么劝说,也是没有用的!”

  金法敏与金庾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之色。正如金仁问所说的,新罗在半岛上的扩张其实是建立在大唐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上的。

第87章 家族

  而唐由于其建都长安,对东面的扩张实际上已经到了极限,其本身对朝鲜半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其军事行动是为了打击高句丽这一地区霸权,以免其坐大后对河北、山东州县造成威胁。

  所以新罗对百济州郡的侵吞蚕食大唐其实是不太在意的,毕竟那也就是些羁縻州、本土之外的缓冲区罢了。但如果新罗对消灭高句丽这个大战略敷衍了事,甚至暗怀异心的话,那唐人恐怕宁可引狼入室也要先灭了新罗这个反骨仔。

  这也就是金仁问先前说的自己尽心竭力为大唐效力,新罗自然安康的道理,因为他越是对大唐忠诚,大唐天子才越信任他,他才能在关键时候为新罗辩解,否则上次就是灭顶之灾了。

  “二弟的意思寡人明白了!”金法敏点了点头:“请放心,无论如何寡人都会把粮食运到平壤的!”

  “如此就好!”见金法敏终于松了口,金仁问也松了口气:“兄长,父王的灵柩在哪儿,请让我去祭拜吧!”

这小石堡几乎完全荒废,就好像石堡不远处的墓地一样,荒草萋萋,荆棘遍地,在时间面前,坚固的石头也无法与其抗衡。

  袁飞穿着一件单衣,用羊角锄挖开泉眼中的淤土,这泉眼并不大,但足以灌溉石堡下那片肥沃的谷地。

  作为自己服务的回报,王文佐将这座小石堡和这个小山谷赐给了袁飞及其一族之人,当拿到地契时,这个坚强的男人泪水盈眶而出,沾满脸颊。

  终于,泉水喷出,溢满石池,然后顺着早已清理干净的渠道向山下流去。袁飞放下锄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捧起泉水喝了一口,山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带着春天特有的湿暖气息。

  谷地里族人正在忙碌,他们正在挖开烧荒过的土地,播下种子,有人在后山坡砍伐木材,准备建造房屋,石堡虽然坚固难攻,但若论舒适方便,还是低处的木头房子舒服呀!

  傍晚时分,袁飞坐在篝火旁,母亲正在为两个弟弟和三十多个族人舀粥,虽然白日的劳作极为繁重,但无人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