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42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最前面的几个吐蕃人,高举毛绒的褐色牛皮盾牌,后面跟着一个手持双手长柄弯刀的汉子,他脑后的发辫上系着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剧烈的声响,再后面有三个覆满可怕刺青的汉子。其他人从杂木林冲出。王昭棠看见有人刚刚冲出树林,胸口便被射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烟越来越浓。弩箭来回飞驰。王昭棠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闷哼,有人栽倒下去。一名唐军士兵正在搭箭,却被一个吐蕃人掷出的长矛刺穿了肚子。王昭棠高声呐喊,叫部下们相互靠拢,保持队形,用长矛刺杀正面的吐蕃士兵,将其往林子里赶。红斗篷在他身后飞舞,长矛刺穿正面的敌人,矛尖被肋骨卡住了,他不得不丢下长矛,拔出横刀,用力劈砍下一个对手的皮盾,直到其裂开口子,然后将其刺穿,连同身后的敌人。

  战斗没持续很久。吐蕃人要么亡命重伤,要么被赶入林中,迂回的唐军骑兵从背后冲入他们的行列,将一个个人砍倒刺穿,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屠宰作坊。

  王昭棠这才觉得自己疲惫之极,他将沾满血的佩刀插入几次泥地,好擦去上面的血迹,然后道:“打扫战场,把我们的伤员运回去,顺便给吐蕃人“帮帮忙”!”

  唐军士兵们开始清理战场,他们查看地上每一具尸体,如果是自己人无论死活都拖到一旁,敌人则补上一刀,老兵们都把这叫做“帮帮忙”,战场上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今日你胜,明日他败,唯有死神是永远的赢家。

  做完了这一切,王昭棠才一屁股坐在一根原木上,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有多渴,他从亲兵手中接过水袋,一口气几乎喝了半袋。不远处,杂役们将唐军的尸体堆放在一起,火光为他们苍白的皮肤蒙上一层阴沉的红色。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乌鸦已经来了,他听它们互相喋喋不休地聒噪,似乎是在为即将开始的盛宴而庆祝。

  唐军的杂役在尸体上堆满干柴,然后把火把丢在上面,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将会把骨灰带回家乡,交给死者的父母和妻儿。王昭棠看着正在升腾的火焰,心中突然有些羡慕这些家伙,至少还有人替他们收拾焚毁尸体,而如果最终我们打败了,吐蕃人只会任凭这些乌鸦在我们的尸体上饱餐一顿。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王昭棠正准备吃点东西,薛仁贵的亲兵却出现了,说大总管要立刻见他。王昭棠只得跟着亲兵前往薛仁贵的营帐。

  “吐蕃人刚刚袭击了山脚下的营寨?”薛仁贵没有废话,劈头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数应该有四百或者五百人,也许还有更多隐藏在林子里,不过他们的前队被我们打败后就退走了!”王昭棠答道。

  “四百或者五百,那就是大概一个中队!”薛仁贵舔了舔嘴唇,他问道:“你觉得这些吐蕃人怎么样?能打吗?”

  “嗯!”王昭棠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他们的甲仗只能说不错,但有股子不怕死的劲头,哪怕是被包围了,也会拼到底。今天我让骑兵从背后冲进他们的行列,打死了七十多,战场上丢下来的受伤的还有一百三十多,但是投降的一个都没有,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薛仁贵露出一丝苦笑:“真是一群难缠的家伙!你没有让骑兵追击,做得对!”

  “请恕我直言!”王昭棠道:“没有前军的骑兵,我们只能守寨,吐蕃人很顽强,我们的人大部分都有病,出去野战肯定要吃大亏!”

  薛仁贵点了点头,王昭棠的意思他很清楚,对方是在询问前军还有多久才能回到营地汇合,但他也无法给出答案:“也许三天,或者四天,前军就能回到这里了!你要知道前军抢到了许多吐蕃人的牲畜和生口,所以行动要比我慢得多!”

  “这个时候就应该把这些都丢掉,人的命都要没了,哪里还管的了那些!”王昭棠的语气十分坚决。

  薛仁贵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事情没有王昭棠说的那么简单——前军有很多突厥骑兵,要让他们放弃到手的战利品可没那么容易。

第567章 叛变

  “你不用担心,只要再坚守四五日,阿史那道真便会领前军赶回!”薛仁贵拍了拍王昭棠的肩膀:“这次的事情,你功劳最大,你放心,我一定会上书朝廷,把你的事情禀明天子,重重赏你!”

  “多谢大总管!”王昭棠赶忙拜谢,他也知道经历这样的大败,薛仁贵已经是自身难保,但有这样的表示总比没有好。

  “好了,你先退下吧!”薛仁贵又安慰了王昭棠几句,回到几案旁,开始考虑如何给朝廷的奏疏了。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有给王昭棠画大饼的成份,但大部分还是真心实话。说到底,在自己信用了郭待封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之后,还能有一个立足之地,全靠这位王昭棠当时硬生生留下了这几千病卒,只要阿史那道真能把前军给带回来,加上钦陵的长子弓仁,翻盘不太可能,但少输当赢还是可以的。

  薛仁贵写了四五个开头,可刚写了两行字便写不下去了,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最后他不得不放下毛笔,长叹了一声,可惜那个常用的文书不在,否则也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偏偏这等书信不能随便找个人来捉刀,只能自己在这里硬憋。

  “大总管,大总管?”

  “谁?什么事?”薛仁贵装出一副威严镇定的样子,他现在心态就是一个惊弓之鸟,稍微有点变动就觉得腹中搅成一团,就好像所有的肠子都缠在一起。

  “是我,王昭棠!”

  “王司马?进来说话!”

  王昭棠走进帐篷,他的脸惨白若死人,眼神恍惚,就好像一个游荡的鬼魂,薛仁贵强压下中的糟糕预感,笑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王昭棠并没有坐下,用一种怪异的语气说道:“突厥人叛变了!”

  “什么?”薛仁贵吃了一惊:“什么突厥人?王司马你说清楚一点!”

  “外头有一队突厥骑兵,举着狼头大旗,他们自称是原来前军的突厥义从,已经拥立阿史那道真为新可汗,和吐蕃结为同盟!”

  “什么?”薛仁贵只觉得脑子顿时炸开了,王昭棠带来的消息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恶劣得多,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光是前军完蛋的事情了。贞观年间唐灭东突厥汗国之后,在突利可汗故地设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在颉利可汗故地置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永徽元年(650年)唐平突厥车鼻可汗,“突厥诸部尽为封疆之臣”,乃于其地设瀚海都护府,领狼山、云中、桑干三都督府,苏农等二十四州。

  这片土地大概囊括今天我国内蒙古、外蒙古国及俄罗斯叶尼塞河上游和贝加尔湖周围地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突厥部众就很有可能会响应其号召,发动叛变,为独立而战。陇右道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大总管,那些突厥人就在外面,您出来看看吧!”王昭棠道。

  “好,我马上出来!”薛仁贵赶忙站起身来,跟着王昭棠向外走去,很快他们就赶到了一个望楼,只见山脚下的河滩地上,数十名突厥骑兵正来回驰骋,用突厥语和汉语对着营寨大声呐喊,小河对岸的土丘上一面狼头旗正迎风飘展,数百骑正罗列其上,看服饰都是原先附属唐军的突厥骑兵。

  “阿史那道真呢?快让阿史那道真出来见我!”薛仁贵高声喊道。

  “是薛总管吗?”河滩上一名突厥骑士大声应道:“汝有何事?欲见我家可汗?”

  “呸!”薛仁贵吐了口唾沫:“阿史那道真怎么会背叛朝廷,当你们这些狗东西的可汗?肯定是被你们这些狗东西暗害了,还拿他的名号诓骗人!”

  “哈哈哈!”那突厥骑士笑了起来:“不错,阿史那道真的确不肯背唐,他还一心念着他那个公主媳妇和长安的荣华富贵,却忘记了阿史那子孙的荣耀!不过我们也没有杀他,只是把他软禁起来而已。他忘记了自己的高贵血脉,我们却不会忘记!”

  听到阿史那道真没死,薛仁贵松了口气,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鄯州时发现的那次突厥和吐蕃盟约现场,脑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在出兵之前你们就和吐蕃人勾搭上了,难怪……”“不错!”那突厥骑士笑了起来:“薛总管果然好眼力,对,几年前我们就和钦陵大将军商议联盟的事情了。他很清楚,早晚吐蕃会和大唐有一战,如果只凭吐蕃人的力量,早晚会和突厥人、薛延陀人、铁勒人一样被唐人征服。而没有吐蕃人的帮助,我们突厥人也只有永远当你们唐人的奴仆……”

  “住口!”薛仁贵怒道:“我太宗文皇帝赐汝衣食,待尔等何等宽厚,汝等这般行事,与禽兽何异?”

  “太宗文皇帝的确待我等宽厚,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突厥骑士答道:“大唐每次出兵,都驱我突厥人为前驱,无岁不战,死伤甚多。所得恩赏,都给了呆在长安的那些贵酋子弟,我们这些世居草原之人又能有几分?这些贵酋常年呆在长安,衣锦缎,食膏粱,就如那阿史那道真,与你们唐人何异?我们突厥人的可汗是草原上的头狼,带领着我们突厥人东征西讨是为了扩大我们突厥人的汗国,可不是逼着我们为了你们唐人卖命的!”

  听到这里,薛仁贵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把事情前后原委稍一比对,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疑点:“不对,阿史那道真不是去你们故地处置与吐蕃勾连之人,怎么会一点作用都没有?”

  “这还不简单?我们把此事栽到几个平日里不讨喜的家伙身上,报给阿史那道真便是了!他一年到头都在长安,连草原上的酋长人头谱系都弄不清楚,时间又赶得很,他还能如何?反正只要事发之后,他还不是只能听凭我们安排!”

  此时薛仁贵才完全明白过来,自己这次出征已经彻头彻尾的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罗网之中,那个钦陵果然不愧为吐蕃的第一名将,多年以来吐蕃人都是以大唐的盟国和藩属的身份存在的,两国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所以公元663年吐蕃完全征服吐谷浑,唐还是采取调停冲突而不是直接派兵攻打,这里面有当时唐在与高句丽苦战,无暇西顾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唐当时还没有把吐蕃当成正式的敌人,将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争视为两个藩属之间的冲突。

  而在此之后,随着吐蕃人在青海地区势力的不断增强,开始逐渐威胁到陇右以及西域商路的安全,唐才开始逐渐转变对其看法,准备采取军事手段解决。而钦陵很早就意识到了突厥人对唐帝国的重要性,作为上一任草原霸主,突厥人在被唐帝国征服之后,由于常年的和平,牲畜人口繁衍,其实力较唐初内斗雪灾交加时是增加的。

  唐人采取了收拢其酋长,分设官属治之,出征则征发其精锐助战,大大的提高了本身的军事力量。如果能策动其独立,一来可以削弱唐人的军事力量,二来可以分散其力量,可谓是一箭双雕。应该说钦陵的策动获得了巨大的回报,突厥人的反叛不但直接导致大非川大唐前军的覆灭,而且当其回到故地后,将会掀起一次可怕的风暴,将整个唐帝国卷入其中。

  “狗东西!”薛仁贵突然从亲兵手中抢过自己的角弓,飞快的张弓搭箭,朝山脚下的突厥骑兵射去,虽然双方的距离有大约近两百步,早已超出了当时大部分单兵弓弩的射程,但薛仁贵这一箭还是射中了那突厥骑士的肩膀,那骑士顿时坠落马下,旁边的突厥骑士赶忙将其扶起,向河对岸跑去,薛仁贵待要再射,却已经来不及了。

  “薛将军神射,今日见识了!”那突厥骑士倒也是胆大,他在对岸喘息了片刻,又上马来到河边喊道:“不过如果早上十年,在下已经没命了吧?到底是将军白发,英雄迟暮呀!”说到这里,河边响起了一片笑声。

  “这狗东西,猖狂过头了!”薛仁贵的亲兵见状大怒:“将军,让我带人冲出去,给这些突厥狗一点颜色看看!”

  “罢了!”薛仁贵叹了口气:“他说的不错,我确实是老了,方才那一箭我的确射的是他的胸口的!”

  “将军……”“眼下的形势如此,多杀他一人,少杀他一个又有什么区别?”薛仁贵叹了口气:“接下来守营多一个人也是好的,再说,谁知道他们又没有埋伏在等你?”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坚持,坚持守下去!”薛仁贵道。

  “坚持?”亲兵头目愣住了:“可,可是前军也已经完了呀?我们现在只有一支孤军,再怎么坚持又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薛仁贵摇了摇头:“但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十万健儿随我东出,现在只剩下这营里的几千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多的军队出现在唐军的营寨旁,他们身上披着簇新的盔甲,其中很多都是唐军的样式,吐蕃人开始在小河的上游修葺堤坝,好让河流改道,以断绝唐军营寨的水源。

  “幸好营寨里只有几千人,加上你又挖了蓄水池,否则都不用打,时间不久我们就渴死了!”薛仁贵叹道。

  “我也没想到会成今天这样子!”王昭棠苦笑道:“早知道,就再挖深些了!”

  “再深也没用,粮食只够三个月了,那时就算有水,也没吃的了!”薛仁贵看了看天空:“现在已经是五月初了吧?再过三个月就是八月了,那是陇右能派出援兵解围吗?”说到这里,他突然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

  “是呀!”王昭棠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和薛仁贵一样不乐观,陇右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强镇,但一下子拉出去十万精兵之后,剩下的兵力恐怕守卫各处邬堡就不错了,就算从关内河东抽调,也要时间重新编组新军。更不要说假如突厥发生叛变的话,那就光是平定突厥故地的时间就要以年来计算了。

  “算了,至少我们还有弓仁在手里,希望钦陵还会顾忌一下这个落在我们手里的长子吧?”

  如果说薛仁贵手里还有筹码,那就是弓仁了,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赶来大非岭时把这个重要的俘虏也带上了,否则的话那可就彻底玩完了。

吐蕃大营。

  在唐军营地的丘陵上,搭起了一张原松木做成的长桌,其上铺好了上好的身毒国(印度)细亚麻桌布。钦陵的大帐就在桌旁,红白相间的大旗飘扬于长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与手下将领们和其他重要人物共进晚餐。

  阿史那道真来的最晚,虽然名义上他是新突厥汗国的大可汗,可以与钦陵分庭抗礼的存在,但他很清楚自己实际是个什么玩意——一个被自己的部下挟持的傀儡,一个败军的俘虏,也许等到这些叛徒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傀儡,自己就会被处理掉,一想到这些,他就又是愤怒又是恐惧。所以他打算喝个酩酊大醉,用酒精来祛除恐惧,此时已是黄昏,空中满是流萤,仿佛有了生命。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今晚的主菜,肚里填满蘑菇、栗子以及各色干果的烤牛犊,香气刺激了每一个人的味蕾,他们兴奋交谈着,为已经到手的胜利而相互争执,谁能分到更多的战利品。

  “没有我们,我们突厥骑兵,你们吐蕃人绝对不可能赢得这么容易!”一个突厥酋长大声道:“唐人的精锐都在前军,这些可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的强弓硬弩面前,不知道倒下了有多少勇士!”

第568章 阴谋

  “是吗?那你们为何不早些起兵?”一个吐蕃将领笑道:“偏偏要等到唐人的后军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之后才动手?”

  “这就叫做兵法!”突厥酋长冷笑道:“当初唐人征服我们也是乘着大雪之后,我们的牲口马匹冻死无数,将士们无力再战才动手的,之前我们突厥人全盛的时候,唐人不也是向我们可汗称臣,乞求援兵,便是太宗皇帝,在渭水河畔也向我突厥纳质为盟的!”

  “原来你们从唐人那儿学来了这些,难怪你们突厥人和唐人一般怯懦,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屈膝称臣!”

  “你……”突厥酋长闻言大怒:“你们吐蕃人又强到哪里去了?难道当初你们吐蕃人没有向唐人称臣,还求娶唐人的宗室女为赞普妃子?”

  “那又如何?”那吐蕃将军笑道:“当初松赞干布又没有向唐人称臣,只不过唐国势大,两边暂时议和罢了。至于娶唐人的宗室女为妃,松赞干布的妃子多了去了,又不止唐人宗室女一个,这又有什么?”

  “好了,不要争了!”钦陵喝止住了争执,他向走过来的阿史那道真点了点头:“可汗您到了,请一起用餐吧!”

  阿史那道真冷哼了一声,在钦陵右手边的位置坐下,钦陵亲自用餐刀割下牛犊的舌头,放在阿史那道真的面前:“这牛舌头是牛身上最为肥美之处,我们吐蕃人总是用牛舌头款待最尊贵的客人!”

  “这个我可当不起!”阿史那道真推开餐盘:“我阿史那道真不过是个俘虏罢了,如何当得起贵客?我听说你们吐蕃人给俘虏都套上木枷,还要服苦役,快将木枷拿来与我套上!”

  “可汗,您何必如此呢?”桌旁的一个突厥酋长正要劝说,阿史那道真却把餐盘扫落地上:“我不是你们的可汗,你们也不是我的叶护、特勒、吐屯,你们用刀剑威逼我,调转马头攻打大唐的军队,让我背叛了恩主,我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到长安?”

  阿史那道真的呵斥让长桌旁的突厥将领们面面相觑,几分钟后一个突厥军官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突厥人的可汗是苍狼的子孙,他带领着我们东征西讨,草原从东到西万里之地都是他的臣民。伟大的可汗除了天神,不听任何人的命令;而自从唐人乘雪灾打败了颉利可汗之后,我们突厥人就沦为了唐人的奴仆,每次唐军出征,就从我们突厥人哪里征发战士和马匹,所获的财物和生口唐人拿走大半,而我们突厥人却所获无几;特勒们不为可汗侍卫,却去长安侍卫唐人的天子。您如果真的是阿史那的伟大子孙,就应该带领我们在于都斤山上重新竖起牙帐,召集四散的部众,重新恢复突厥人的荣耀!”

  “胡说!”阿史那道真闻言大怒:“当初颉利可汗傲慢无礼,攻打自己的兄弟,侵吞部下的牛羊和部众,从而激怒了上天,所以降下雪灾,厚厚的积雪让牲畜无法啃食下面的草,成千上万的牲畜活活冻死饿死。唐国的天子受天命讨伐,将其击败,不但没有将其处死,反而授与官职,将突厥部众迁徙到河南(河套地区)之地,给予衣食,还派兵保护防备薛延陀人和铁勒人的围攻。不过十年时间,人口牲畜蕃息,比雪灾之前还多了一倍,这都是大唐天子天覆地载之恩。汝等身上的锦缎,腰间的金带,所任的官爵,哪一样不是大唐天子所赐?尔等却因为自己的一点野心,起兵反叛,难道就不怕大唐天兵一到,全部化为糜粉吗?”

  听了阿史那道真这番呵斥,突厥将领们个个脸色惨白,自从贞观年间唐灭突厥以来,唐军东征西讨,灭国无数,敢于举兵相向者,也许能赢一仗两仗,但最终无不身死国灭。这些突厥将领作为唐军的仆从军,耳闻目睹了太多这等场景,密谋举事的时候还好,现在听阿史那道真这番话,无不骨寒。

  “可汗这番话未免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钦陵笑了起来:“唐人的确很厉害,但也不是三头六臂之人,也不是不可战争,你看我们这次不就打赢了?既然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难道您就甘心当唐人的奴仆?”

  “笑话,你们吐蕃人这次取胜不过是侥幸罢了!若不是郭待封不遵军令,后军岂会败了?就算后军败了,若非这些蠢货倒戈,前军也不会有事,只要退到大非岭营地,胜负尚未可知!”

  “可汗此言差矣!”钦陵笑道:“你知道吗?我与贵属下联络已经有近十年了,贵属下渴求自立之心是本来就有的,这种事情早晚会有。至于郭待封嘛!他这等人若是在贵国太宗皇帝时,岂可为将?说到底,唐国屡胜而骄,主上骄奢而不自知,任用小人,便是没有郭待封,也有王待封,赵待封为将的!”

  阿史那道真顿时哑然,正如钦陵所说的,太宗皇帝死后,虽然唐军依旧东征西讨,开疆拓土,不断取得军事胜利。但军政相比起贞观年间时就差远了,尤其是在军事人才的选拔和府兵的建设上,都愈发倒退。原有的勋贵阶层凭借先辈的功勋占据高位,但能够继承先辈的韬略和武勇的却是少数,在这等庸才的指挥下,唐军的战斗力被大副削弱了。其实阿史那道真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相比起郭待封,他更有自知之明一些罢了。

  “可汗!”钦陵笑道:“我吐蕃与贵国有祁连山分隔,并无仇怨。只要同心协力,我吐蕃可拥有青海、西域之地,享商道之利;而贵国则可重新称霸草原,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说的倒是好听!”阿史那道真冷哼了一声:“我这次出兵以来也都看到了,吐谷浑人在你们吐蕃人治下是何等惨状,人皆削瘦,每有三头牛便要缴纳两头牛的赋税,每有十只羊便要缴纳六头,每有五匹马便要缴纳三头,唐人可没有找突厥人收这么重的税。现在你们要利用我们的力量来对付唐人自然会甜言蜜语,若是真的你们打败了唐人之后,多半会像对付吐谷浑人一样对付我们突厥人的!”

  这一次轮到钦陵说不出话来了,正如阿史那道真所言,自从禄东赞征服了吐谷浑之后,他们父子就把当地的草场、部众、牲畜分给支持他们的吐蕃军事贵族,与之相对的,吐谷浑人的境地变得糟糕多了。后来有唐使吕温出使吐蕃,有作两首蕃中答退浑词,非常生动的描述了吐谷浑人在吐蕃统治下的悲惨境地。

  第一首:退浑儿,退浑儿,朔风长在气何衰。万群铁马从奴虏,强弱由人莫叹时。

  第二首:退浑儿,退浑儿,冰消青海草如丝。明堂天子朝万国,神岛龙驹将与谁。(退浑是吐谷浑的别称,退浑儿是对吐谷浑人的昵称。)

  长桌旁无人说话,也无人进食,只有苍蝇在烤牛犊上嗡嗡作响。阿史那道真冷哼一声,坐在长桌旁高抬着下巴,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他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之女,父亲阿史那杜尔在太宗驾崩时,请求以身殉葬,后来去世后葬在昭陵旁。虽然是阿史那氏的子孙,但与李唐皇室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便家人会因为吃了败仗而被牵连治罪,过不了几年也会有重新翻身的机会,而若是听信了这些叛贼的蛊惑,背叛了大唐,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只怕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再见父母。

  “既然可汗一时间还想不通,那就先下去慢慢想想吧!”钦陵终于开口了:“来人,请可汗下去好生休息,切不可慢待了!”

  阿史那道真离开之后,长桌旁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吐蕃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些新盟友,而突厥人们也无心在吐蕃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功劳,毕竟现在有更加烦心的事情摆在他们面前。

  “除了阿史那道真之外,你们还有其他备用的人选吗?”

  “这个……”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人小心答道:“有是有,但都与他相差甚远,恐怕不能服众!”

  “哦?为何这么说?”钦陵问道。

  突厥人解释起来,原来与草原上的诸多民族一样,突厥人是一个崇尚“贵种”的民族,虽然突厥人中有许多铁勒部落,但可汗的继承人只能出自阿史那氏族,即蓝突厥。这个阿史那氏族中真正有权利继承可汗之位的,就只有阿史那氏族里少数几个分支,以阿史那道真为例,他的祖父处罗可汗是启民可汗阿史那·染干之子,始毕可汗阿史那·咄吉世之弟,末代可汗阿史那·咄苾之兄。

  公元620年,处罗可汗患病,其妻子隋朝的义成公主让他服用五石散,不久疽疮发作而死,而后义成公主选择颉利可汗为继承人,并依照突厥的风俗,与颉利可汗成婚,突厥从而和新兴的唐王朝成为死敌,为后来被唐所灭买下了伏笔。后来颉利可汗为唐所灭,所以很多突厥人都认为处罗可汗是被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合谋暗害,颉利可汗的继位根本没有合法性。阿史那杜尔才是真正的处罗可汗继承人,如此一来,身为阿史那杜尔的继承人的阿史那道真自然被突厥人视为可汗的第一人选。虽然阿史那氏族还有其他分支,但无论是正统性,威望,官位都无法与阿史那道真相比。

  “这么说来,除了阿史那道真就没有别人了?”钦陵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