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40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第563章 绝望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把唐人的军队向西引,避免攻下伏俟城,这样一来,自己就必须走更远的青海道南线了;第二豆错湖向西南就进入星宿海了,如果唐军追击,弓仁可以带着牲畜部众继续向星宿海转移,这样就可以把唐军继续向西南引诱,既可以拉长敌人的补给线,还能迫使唐军往海拔更高,更为荒凉的地方进军,消耗敌人的体力,为自己接下来的决战做准备。

  “但是有一个消息!”报告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弓仁少爷被唐人追上了,唐人打赢了,弓仁少爷战死或者被俘了?”

  钦陵没有说话,一瞬间似乎他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确定吗?”

  “还没有!”报告者觉得自己的喉咙咽了口唾沫,小心答道:“您知道,当时的情况非常复杂,而且伏俟城距离那里也很远,途中有唐军和许多盗匪……”“我需要确定的消息,越快越好!”钦陵打断了部下的话,问道:“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催促!”

  钦陵没有说话,他转过身走到地图旁,报告者如蒙大赦,飞快的离开了。当屋内只剩下钦陵一人的时候,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却是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钦陵的命令第二天中午就得到了回应,那个坏消息果然属实,一个逃出那场灾难的牧民亲眼看到弓仁最后被突厥骑兵淹没,而且他还说弓仁应该没有死——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突厥骑兵不久后押送着一个骑着马的俘虏回去了,那个人应该就是弓仁,只要他没有伤重而死,应该就还活着。

  “首领,唐人只要知道了弓仁少爷的身份,就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他的,您无需担心他的安危!最多将来花些钱财从唐人那儿赎回来就是了!”

  “现在我还没有闲到去担心他的事情!”钦陵冷哼了一声:“薛仁贵真是一个难缠的家伙,竟然追过了花石峡,还逮住了我们的畜群,这下可就有点麻烦了,如果我出兵截断他的退路,他完全可以以畜群为军粮,坚持一个月也没有问题,而他的后军在大非岭,这样我反倒处于腹背受敌的窘境;而如果我去攻打他的后军,一时间未必攻的下,毕竟唐人应该在大非岭有了营垒,而他就可以率军回援。无论如何他都处于有利的境地,如果拖延下去,现在才五月多,等到夏收之后,唐人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援兵。”

  “首领,还有一个消息!唐人的后军离开了大非岭!”

  “什么?”钦陵回过头来:“当真?什么时候?他们去哪里?”

  “六天前的事情,看行军的方向,应该是向西,想要与他们的前军汇合了!”

  “六天前,那他们现在应该到这里了!”钦陵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后落在某个地方,他少年时便跟随父亲在这片土地上征战,对当地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

  “不,唐人后军的行军速度没有这么快,他们带着辎重,而且大部分都是步兵!”

  “对,我差点忘了,唐人不是我们吐蕃人,他们在山地走不快!”钦陵笑了起来:“唐人的后军为什么要离开大非岭的营地呢?那里的位置非常好,只要能守住那里,就算前军打败了,也还有再来的机会!”

  “也许是得到了唐军统帅的命令?”

  “薛仁贵的命令?”钦陵摇了摇头:“不太像,看唐军先前的行动,此人熟识兵法,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自弃要地?”

  “会不会是此人想要直接进攻逻娑?”

  “这怎么可能?”钦陵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不错,唐国天子的确任命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声言此番要直捣我国都城。但那只是唐人虚张声势罢了,即便他们过了花石峡,过了星宿海,剩下还有近两千里路程,沿途多有险阻。最要紧的是,唐人连我们都没打败,就这么去逻娑,难道他就不怕被切断后路,腹背受敌吗?”

  “那,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唐军的统帅,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他们手中的那个吐谷浑汗扶上宝座,然后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待到青海之地尽入其手之后,再考虑逻娑的事情!在进入一条窄巷子之前,绝不能在背后留下什么后患!”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当机会降临的时候,就千万不能错过了,否则神灵就不会再给你下一次机会!”钦陵笑道:“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军队,立刻出发!”

花石峡,唐军前军营地。

  号角声响起,唤醒整个军营,一队突厥骑兵正缓慢的走进营门,散乱的行列里有许多牛、羊、车辆上堆满了各种抢来的皮毛和器皿,这些都是劫掠而来的财物,有的突厥骑兵甚至在马背上痛饮马奶酒,醉醺醺的他们打着口哨,唱着歌颂可汗的歌曲。在队伍的最后,是成群的俘虏,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突厥人用绳子把他们系成一长串,就好像他们最喜欢吃的马肉灌肠。

  “这至少能让这些突厥人士气旺盛!”薛仁贵站在大帐前,看着下方正在营地的劫掠者们,帅帐总是在全营地地势最高的地方。突厥骑兵至少占唐军骑兵的三分之一,也许更多,他们没有军饷,也不像唐军府兵有免除劳役赋税的优待,因为突厥的可汗本来就没法向部众征收什么赋税,征发劳役,他们参战无非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跟随自己的首领向可汗表达“尊敬”,当然现在突厥人没有真正的可汗,大唐天子替代了可汗的地位;而第二就是为了获得战利品了。战利品的多少就和突厥骑兵的士气息息相关了,如果一无所获的话,突厥人不但会士气低落,甚至会出现出工不出力甚至倒戈的可能。

  从俘虏弓仁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二十一天了,从俘虏的口中薛仁贵得到了许多有用的情报。显然,就这么直接向逻娑进军是很愚蠢的,钦陵的主要力量应该还完好无损。星宿海周围有许多丰美的草场,有许多在这里过冬的吐蕃部落,他们同时也是吐蕃人潜在的兵源地和补给来源,乘着钦陵领兵回来前,先用吐蕃人的牲畜来养活自己的士兵是很明智的选择。

  对于钦陵的大军,薛仁贵并不担心,他将自己的后营放在了大非岭,那儿正好位于大非川和山脉谷地的过渡区域,而谷道的另外一个出口则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这样一来,唐军就可以自由的通行于昆仑山脉的两侧,而钦陵则必须选择绕远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薛将军!”阿史那道真的脸上满是忧虑:“郭待封派来了信使,说他即将带领后军前来!”

  “郭待封要来?”薛仁贵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我不是说过让他留在大非岭,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吗?”

  “从信中的意思看,他应该是觉得您让他留守后营是为了独占战功,所以……”不等阿史那道真说完,薛仁贵就从对方手中抢过书信,刚看了几行便一把摔在地上,骂道:“大雁还在天上飞,他就想着是炖还是烤,郭孝恪怎么生了个这样的蠢儿子!我真不应该让他去守后营!”

  “那,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让他尽快回去,越快越好!”薛仁贵对阿史那道真道:“你带一千骑兵和信使赶快回去,带上我的亲笔书信,让他立刻领兵回去,他若是敢不听命,你就先把他抓起来,等到仗打完了再作处置!”

  “属下遵令!”阿史那道真赶忙转身离去,薛仁贵懊恼的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叹道:“希望神佛庇佑,不要出什么岔子,当初我真应该把王文佐要来当副将,不然高藏也行,这郭待封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四天后薛仁贵就重新见到了阿史那道真——这位突厥可汗的后裔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衣衫破碎,衣服上沾满尘土和疑似血迹的黑色痕迹,他的马口吐白沫,嘴流鲜血。他向薛仁贵躬身行礼,“大总管,吐蕃人突袭了郭待封,我军大败,实际上后军已经不存在了。”

  “该死!”薛仁贵懊恼的顿了下脚,也不知道他说该死的是郭待封还是吐蕃人,或者两者都该死,帐篷的角落里,火盆里的干柴在噼啪作响。他强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起杯子递了过去,对阿史那道真道:“坐下,喝口,把事情说的详细点!”

  “多谢!”阿史那道真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的眼睛这才有了点神彩:“我向西走了两天,在第二天傍晚遇到了我军的溃兵,从他的口中我得知后军的消息,我又向前走了一段路,遇到的溃兵越来越多,这才确定这是真的。当时的情况简直、简直是……”“你不用说了!”薛仁贵叹了口气,他当然能够想象当时的惨状——后军大部分是步兵,还有大量的辎重,在狭长崎岖的山谷行军行列肯定会很长,一旦遭到袭击,首尾不得相顾,而他们的指挥官还是郭待封这种没有太多经验的雏儿,那只会是一场大屠杀。

  薛仁贵用双手抱头,痛苦的思考着,比起为已经死去的人痛苦,他还有更加烦心的事情,郭待封的愚蠢不禁葬送了他自己和后军的数万士兵,还有所有的辎重,现在唐军距离自己最近的后勤基地还有近两千里,而且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有无数的潜在的敌人——这点无需质疑,所有的墙头草在听说这场大败之后都会站到吐蕃人那边去的。

  “不过听溃兵说,好像大非岭的营地还在我军手中!”阿史那道真道。

  “什么?”薛仁贵惊讶的抬起头来:“郭待封的后军不是已经完了吗?”

  “是这么回事!”阿史那道真解释道:“郭待封在领军出发时,把生病的士卒都留在了大非岭的营地,一共有七八千人,你也知道沿途有很多士兵都病倒了。营地很坚固,后军出发时也留下了一部分辎重,说不定吐蕃人还没有将其拿下来!”

  “太好了!”薛仁贵兴奋的跳了起来:“神灵保佑,祖宗保佑!”他在帐篷里来回踱了四五圈步,问道:“留下来的守将是谁?”

  “好像是叫王昭棠,对,就是这个名字!”

  “王昭棠?我想起来了,对,在高句丽打过仗的老兵!真是菩萨保佑,老天无绝人之路!”薛仁贵兴奋的挥了一下手臂:“传令下去,三军收拾行装,吃了午饭立刻出发!”

  “这么快?”阿史那道真吓了一跳:“这些都是溃兵口中的消息,是真是假还都不知道呢!”

  “没有时间了!”薛仁贵一边飞快的起草军令,一边答道:“现在时间对我们和吐蕃人都很宝贵,吐蕃人能够突袭成功,肯定也是一部分轻锐兼程而来,大军还落在后面,也不会耗费时间去围攻大非岭的营地,他们打赢了郭待封不管如何也有不少死伤,现在也无力阻挡我们撤兵。但如果拖延一些时日,吐蕃人就有足够的力量围攻大非岭的营地,在谷道阻截我们。而且大非岭营地的守兵现在也肯定惊惶不安,说不定以为我们也完了,只有我们尽快和他们汇合,才能扭转战局!”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宿将,薛仁贵实在是太了解士兵们了,和后世阅读战史的读者们不同,战场上的参与者是处于迷雾之中的,他们只能获得数量有限,真假参半的消息,而士兵们知道的就更少了,这无疑会影响他们的心理状态。

  就拿留守大非岭营地的唐军士兵们来说,他们很快就会从吐蕃人和己方溃兵口中得知后军的覆灭,他们会陷入惶恐之中,会想到假如薛仁贵统领的前军也完蛋的话,他们将会处于什么样的绝望处境。那时假如吐蕃人予以恐吓和诱导,很可能能够不战而下。

第564章 溃败

  这并不是说这些士兵们是懦夫,同样一群士兵,如果让他们知道前军还完好无损,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自己的抵抗还有意义,他们就能够拼死抵抗,抵抗几倍于自己敌人的围攻。这就是人性,会恐惧、会绝望、会怯懦,会退却;但如果有生的希望,也能爆发出百倍的力量,勇敢到连他自己的不敢相信。

大非岭唐军营寨。

  王昭棠睁开眼睛。

  黑暗中传来一阵呼嗥,微弱而遥远,但确然无疑——这是狼群的嗥叫。它们的声音起起落落,仿如一首凄迷而寂寥的歌谣,让他无法入睡。王昭棠并不是没有听过狼嚎,但此时的狼嚎给他一种特别的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灾难即将发生。最后他决定去巡一次营,王昭棠从草铺上爬起,披上斗篷,向帐篷外走去。

  随着距离壁垒越来越近,四周变得空旷起来。和所有精于战争的古代民族一样,唐军的营垒也有一定的规则——在壁垒和宿营区之间保留有一块空地,这样既可以避免被围攻时被外敌发射的各种投掷物击中,也有足够的空间来机动士兵。王昭棠穿过这块空地,耳边传来夜风刮过壁垒石缝的尖锐声响,仿佛鬼号,他觉得身上有点发冷,不禁紧了紧斗篷。

  “谁,口令!”夜色里有人喝道。

  “冯翊扶风!”王昭棠高声应道:“是我,王昭棠!”

  “王司马?”哨兵的声音有些怪异,显然他感染了风寒:“您这是……”“晚上睡不着,出来巡巡营!”王昭棠走近了些,哨兵竭力裹紧自己的斗篷,拉起兜帽以对抗寒风,王昭棠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像原地不动的木桶:“怎么样,还熬得住吧?”

  “熬得住!”哨兵挺起了胸脯:“高句丽、辽东、铁勒都打过了,多大的难处都熬过去了。不过……”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了:“兴许是年纪大了,这次确实觉得不一样了,走几步路就气喘心虚,迈不动腿,哎,这一仗打完,估计回去就得入土了!”

  此时王昭棠已经可以看清哨兵兜帽下的点点斑白,还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只是你,我也是觉得气喘心虚,是地方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只要回到陇右你就没事了!”

  “那,那些吐蕃人怎么没事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家自小就在这里长大,早就习惯了,你让他们去长安,去洛阳,他们也受不了!”王昭棠笑道。

  “那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怎么打到逻娑去呢?”话刚出口,哨兵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向王昭棠请罪,王昭棠扶住他的胳膊,阻止其下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情,好好站岗、好好收营,这就是你我该做的!”

  安慰了哨兵,壁垒的石缝里插着一支燃烧的火把,风声席卷,它也跟着飞扬,发出白橙相间的光芒。王昭棠侧身钻过墙间通道,顺手一把取下它。他走的不快,让火把为自己照亮脚下的路。声音和光亮在身后湮灭。漆黑夜,凹凸不平地面,险恶的土拨鼠洞,只要一时疏忽,便会摔断膝盖……甚至脖子。这么晚我不睡觉到底在干什么?他一边观察路径一边问自己。

  树林就在下方的谷地,宛如装备着硬皮与繁叶的战士,静默地排成队列,等待着攻打唐军营垒的命令。它们的身躯一片漆黑……只有当火光扫过枝干,王昭棠才瞥见几许绿影。隐隐约约,他听见岩石间潺潺的流水声,看来泉眼距离这里不远了,蓄水池的位置可能距离壁垒还有点太近了,一旦遭到围攻,打水的士兵可能会遭到营外射来的箭矢威胁,明天要在蓄水池靠近壁垒这边搭一个挡箭棚,王昭棠一边想,一边听着水声,沿着壁垒前行。

  走过大约三分之二的壁垒,王昭棠正想着要不要回帐继续睡觉,一阵争吵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拿起火把,向发声之处走去,最后他看到接近营垒西门的地方,哨兵正在和营外的几个人说话。

  “怎么回事?什么人?”王昭棠高声问道。

  “王司马,是您!”哨兵惊讶的回过头,借助火光他认出了王昭棠:“外面这几个家伙说郭总管被打败了,他们是逃回来的!”说到最后,他似乎是在寻求肯定——王司马?这几个家伙是逃兵对不?郭总管那么多兵马,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打败?

  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都呆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王昭棠绝望的呻吟,但表面上他还是只是威严的点了点头,做了个放他们进来的手势。看到这样,哨兵顿时变得自信起来,对壁垒外喊道:“胆小鬼们,滚进来,等着吃皮鞭吧!”

  王昭棠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他们一样削瘦枯槁,比自己差不多高,手脚紧缚身后,静待发落。他们衣衫褴褛,到处都是荆棘留下的裂口,好不容易才能辨认出衣服原本是唐军士兵穿在盔甲内部的圆领短袍,脸上和手脚上到处都是冻疮和伤疤,散发出让人恶心的气味。

  “王司马,要不要把这几个家伙先拉到一边冲洗下!”哨兵掩鼻问道:“驮行李的牲口都比他们的味道好闻点!”

  “你嫌我们臭?”一个被捆绑的家伙冷笑道:“那你最好先适应一下,不然过几天吐蕃人打过来的时候,你逃跑的时候会死的很快!”

  “放屁!”哨兵闻言大怒:“老子是奉天子之命前来征讨吐蕃狗,可不像你们几个被吓破了胆,成了这个鸟样!”

  “没错,我们是被吐蕃人吓破了胆子!”另一个被捆绑的汉子冷笑道:“可我们好歹是和吐蕃人见了仗、流了血,打输了之后才吓破了胆子的,不像你躲在营垒里,舒舒服服的,连吐蕃人的面也没照过,却笑话我们这些拼命厮杀过的苦人儿!”

  “够了,都给我闭嘴!”王昭棠断喝一声,打断了争吵:“把这几个家伙松绑,吃点东西,擦洗擦洗换身干净衣服,然后送到我的帐篷里去!”然后他便头也不回的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回到帐篷里,王昭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拿着杯子的右手在剧烈颤抖,是的,那几个家伙没有撒谎,郭待封被击败了,或者更糟糕,薛总管统领的前军此时也已经完蛋了,自己就是方圆千里之内惟一的一支成规模的帝国武装力量,吐蕃人正在向这里包围而来,而营地里总共只有几千病弱之卒,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一时间王昭棠几乎要痛恨自己为何当初要求留在大非岭,如果自己跟着郭待封出征,那现在已经死在某个草丛或者山谷之中,至少自己无需面对眼下这一切。身为武人,挺身一死并不难,难的是活下来,带着更多的人活下来。

  王昭棠用颤抖的手拿起酒壶,把自己刚喝干的杯子斟满,然后倒入口中,喉咙的灼烧感和刺激让他觉得好了点,他留恋的看着酒壶,他很像再多喝几杯,直到昏睡不醒,可惜我没这个福气,王昭棠不禁摇头叹息。

  当那几个汉子被送进帐篷,已经看上去有点人样了,王昭棠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当能够确定他们的确是唐军的士兵而非吐蕃人派来的细作后,他沉声问道:“说吧,吐蕃人是怎么把你们打败的!”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才冷声道:“与其说是吐蕃人把我们打败了,不如说是那位郭总管把我们打败的!”

  “郭总管?你是说郭待封?”

  “除了他还有谁?”另一个汉子冷哼了一声:“除了营地往西走,越走越高,路越窄,两边都是石头高山,一眼看不到山顶。辎重本来就多,那个郭待封还催促的厉害,没走几天,行列就拉长二十余里,有校尉劝他,他还就发火,还要行军法,说落在后面的兄弟们是故意拖沓,贻误了军机!天地良心,这地方什么都不干都头晕目眩的,怎么快?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马骑的……”“好了,你不要说了!”王昭棠打断了对方的抱怨,他已经猜得到大概的情况了:“那吐蕃人是什么时候袭击你们的,当时的情况怎么样?”

  “那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刀疤脸的汉子道:“我记得那天午后就开始下雨,然后竟然变成了冰雹,这地方的鬼天气,真是活见鬼。郭待封只得下令各军停下休息,我们当时已经累极了,纷纷都躺下休息……”“等一下,你们没有修筑营垒?挖壕沟?布置尖桩?”王昭棠问道。

  “没有!”火光照在那汉子的脸上,有种讥诮的表情:“到处都是石头地,怎么挖壕沟?就算有地方挖,也没力气,光是行军我们就要累死了!”

  “好吧!”王昭棠摇了摇头:“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那汉子笑了起来:“傍晚时分,我们听说前面的营地遭到吐蕃人的袭击,不过没人当回事,自从离开大非岭后,吐蕃人的袭击就没有停止过,每次的人数都不多没人把这当回事!我们几个躺在驴车下面,至少那儿还有块干地方。由于太累了,我都没有等待晚饭好就睡过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比较清楚吧?”他向旁边的另外一个人问道。

  “嗯,我们营的校尉受命带着五百人去对付袭击者,出去后就没回来,我想他应该是中圈套了!”那人耸了耸肩膀:“吐蕃人把我们营当成了突破口,所以他们先用这种办法削弱我们营,然后再攻击!”

  “你是说吐蕃人夜袭了你们?”王昭棠问道。

  “对,是夜袭!”回答者满脸的厌倦:“前锋由一个戴着狮子模样头盔的校尉率领,砍倒我们的哨兵,清除外围的障碍,以利后面的大队攻击。等我们的人醒悟过来,对方骑兵已经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了营区。我当时睡在驴车下面,听到打斗,看见帐篷着火,幸好我们睡得不死,从地上爬起来了,否则就已经被车轮压成两截了。”

  “你们没有指挥官?”王昭棠问道:“就算校尉领兵出去了,那司马呢?虞候呢?就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人吗?”

  “没用的!”回答者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时乱成一团,各种声音充塞耳朵,就算有人站出来,我也什么都听不到。真的,你不明白当时的情况,真的不明白!”

  “那郭总管呢?他就什么都没做?”王昭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郭待封?”刀疤脸汉子笑了起来:“也许他做了些什么吧?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那时候我们脑子里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那就是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住口!”王昭棠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你们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吗?你们是大唐陇右镇的将士?你们应该想着怎么样打败吐蕃人,而不是怎么保命!”

  刀疤脸汉子并没有被吓倒,他笑了起来:“王司马,你不明白当时的状况!真的,我们当时连吐蕃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打?四面八方都是人,你也分不清是吐蕃人还是自己人,人如潮水般涌来,你要么被踩死,要么随波逐流,你以为我们是怕死才跑的吗?笑话!”

  王昭棠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沿着面颊滑落,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滑稽,但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

  另一个汉子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王昭棠,低声道:“王司马,不管你最后怎么处置我们,都很感谢让我们吃饱还换了身新衣服。送您一句话,兵败如山倒,一切都完了,带着剩下的弟兄们跑吧!多救一个是一个,等吐蕃人围过来,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