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199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你想我们杀你吗?”契苾何力问道:“若是如此,方才你为何不拔刀自刎?”

  “时至今日,大局已定,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泉渊男产答道。

  “大局虽定,但汝命却未定!汝大兄便在军中,何不见之?”

  泉渊男产笑道:“吾父子持国命数十年,虽无王名,但有王实。如今天不佑我国,社稷鼎移,若无二三子以身殉之,后世岂不以吾国无人?”

  契苾何力点了点头:“汝既有此心,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来人,将其押下去,好生看管!”

  契苾何力和薛仁贵在这座无名山城的遭遇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军,在向导的引领下,他们在两天后的中午抵达了鸭绿水畔,然后渡河。沿途他们没有遭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只用了五天时间便抵达了平壤城下。

  “末将拜见郕国公,薛大将军!”王文佐躬身道。

  “王都督免礼!”契苾何力目光如电,他伸手将王文佐扶起:“此番灭高句丽,王都督的功劳最大,吾辈都是因人成事,承了你的人情!”

  “郕国公言重了!”王文佐正要谦虚几句,却被契苾何力抓住了右臂:“王都督无需这般客气,以你这次的军功,封爵不过是指日而已,来,寻个安静所在,将你此番筹画的详情细细讲述一遍与我听!”

  看到王文佐一脸的错愕,旁边的薛仁贵笑着解释道:“王都督莫要惊讶,郕国公性格淳厚质朴,平生所好无非兵法攻战之事。此番来时的路上就对你攻下平壤城的行动十分赞叹,今日见了本人,自然是要讨教一番的!”

  王文佐这才明白过来,赶忙让人准备了些酒食,与契苾何力、薛仁贵三人坐下,便将自己与新罗人一同进攻高句丽,两军分别立营,高句丽虚张声势要攻打自己,却以主力猛攻新罗人,新罗派人乞援,王文佐出兵击破当面高句丽牵制之兵,然后长驱直入,直抵平壤城下。平壤城中高藏乘机起事,开城投降诸般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王都督果然是好运道!”薛仁贵笑道:“我原先怎么也想不到平壤城怎么这容易就破了,原来还有高藏这一出。”

  “若非王都督不救新罗人,直扑平壤城下这一步妙棋,再好的运道也没用!”契苾何力笑道:“围魏救赵,果然是妙招!”

  “照我看却不是什么围魏救赵!”薛仁贵道:“换了我是王都督,也不救那伙新罗人,他也不救我,我为何要救他?我说的对不对呀?王都督?”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大笑起来。

  “王都督休得理会这个莽汉!”契苾何力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拿起一个干果:“这厮为了这个莽撞性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却总是不改!”

  “薛将军说的倒也不错!”王文佐笑道:“我当时确实有这么想的。二位有所不知,在下当初随苏大总管攻灭百济之后,戍守当地。遇到叛军四起,战事艰辛。新罗虽为盟国,但事多反复,因此对其多有戒备!”

  “呵呵呵!”薛仁贵笑了起来:“王都督还是见识的少了,你这是在东边,若是在西边,这种事情可就多了。大军打过来的时候,都是盟友属国,等大军一过,背后就什么事情都出来了,若是在前面打了败仗那就更不必说了,各种谣言满天飞,什么盟友属国就都变成贼寇了,那个惨状呀,想想都心酸!”

  即便是契苾何力这等庄重沉稳的性子,遇上薛仁贵这等口无遮拦的,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他咳嗽了两声:“王都督,薛将军这些话私下里说说也还罢了,不可当着众人说!”

  “属下明白!”王文佐笑道,薛仁贵刚才那番话虽然不太“政治正确”,但是相当符合唐前期西北的情况的,与教科书上写的不一样的是,唐军在西域、北庭方向在相当长时间里是以一个征服者的形象出现的,其对当地的统治基本完全建立在其军事存在之上,所以在史书上经常看到某地唐军败绩,然后距离败仗地点几百甚至上千公里的地方就爆发各种民变暴动起义,不得不从国内或者其他地方重新调兵征讨。在这种环境下,薛仁贵的眼里肯定所有盟友都是潜在的反叛者。

  “二位,末将有个想法!”王文佐给薛仁贵和契苾何力斟满酒,压低声音道:“新罗人久怀祸心,眼下正是将其夷灭,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这可是大事!”契苾何力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不管怎么说,新罗也是我大唐的盟国,岂可以小衅而起干戈,不妥,不妥!”

  “这可不是小衅!”王文佐从袖中拿出一叠书信来:“二位请看!”

  契苾何力和薛仁贵拿起书信细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契苾何力问道:“你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有高句丽人丢给我的斥候的,也有后来我从高句丽人手中搜出来的!”王文佐冷声道:“新罗人早就开始拉拢高句丽人心,显然是想要在高句丽灭亡后,向北侵吞蚕食!”

  “这个可是硬东西呀!”薛仁贵翘起了大拇指:“王都督,你好手段!”

  “你有什么打算?”契苾何力问道。

  “很简单,我将已降的高句丽军队遣散了一部分,剩下的还有六万人,我麾下有一万人,熊津都督府还能征召两万人,以高句丽人为前驱,突袭即可。”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契苾何力摇了摇头:“新罗人不会没有防备,而且他们多有山城!”

  “山城无妨,我的各种攻城器械都很齐全,而且可以只声讨金法敏一人,拥立金仁问为王,新罗国中必定生变!”

  “这倒是个好办法!”薛仁贵笑道:“以仁寿兄为王,新罗人的死战之心肯定就没了。”

  契苾何力似乎有些意动:“那金仁问在哪里?”

  “还在新罗国,可以先以手书召之!”

  契苾何力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王文佐和薛仁贵都知道他在权衡利弊,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了契苾何力的思绪,过了约莫半响功夫,契苾何力道:“我可以立刻写信召金仁问来平壤,不过出兵的事情,须得英国公专之,我等不可擅权!”

第489章 杀人

  “那是自然!”薛仁贵笑道:“此番出兵,英国公才是行军大总管,我等都是受他节度,自然不能擅权。不过这征讨新罗之事,名实皆备,有大利于国家,着实是一招好棋,若是换了我,肯定是同意的!”

  契苾何力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口,俯瞰着下方宽阔的街道、无数房屋、顶端可以供四匹马并行的宽厚城墙,突然道:“王都督,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一战,哪怕是千载之后,你的名字也会留于史册之上,为无数人诵读传颂!”

  王文佐一愣,旋即笑道:“留名史册之上又不止在下一人,二位定然也会名列其中!”

  “那也是沾了你的光,至少这一次是的!”契苾何力笑了笑:“王都督,多谢你了!”

  听到契苾何力的第二次道谢,王文佐有些困窘,还没等开口谦谢,契苾何力便对薛仁贵道:“薛将军,当初你跟随先帝出征辽东,以骁勇屡立奇功。先帝曾言:寡人旧将多老,难堪阃外之寄,每欲拔儁后进,莫如卿者,今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你我也都老了,我看到王都督,便想起了当初的你!”

  “国公说的哪里话!”薛仁贵笑道:“我如今还能一箭贯穿五甲,虽不能和古人相比,但如何敢称老?倒是王都督少年早达,比我当年强多了!”

  “一箭贯穿五甲,薛将军果真是当世养由基呀!”王文佐吃了一惊,薛仁贵的善射之名他也听说过,但看他现在这样子少说也奔五的人了,还能有这个臂力,着实是了不得,冷兵器时代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果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非人类。

  见王文佐如此惊叹,薛仁贵也有几分得意,摇头笑道:“不过是临阵冲突的匹夫之勇,没法和王都督的韬略相比。你上次回长安为太子组建马球队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了,确实是大将之材。再过十年,大唐的东边就要靠你了!”

  “哪里,哪里!”王文佐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笑的有些发酸了,若按照他自己的本意,既然正经事情都说完了,那大伙就各回各家,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虽说仗已经差不多打完了,自己手头上要处置的各种事情还是堆积如山,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但偏偏无论是薛仁贵还是契苾何力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自己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敷衍还是少不得的。

  “年纪大了!”契苾何力似乎看出了王文佐的心思,他打了个哈欠:“筋骨不如以前了,王都督,先给老夫和薛将军安排一个休息的地方,什么事情都留到明日再谈吧!”

  “是!”王文佐赶忙叫人来,又将契苾何力和薛仁贵送出门外,最后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逢迎上司比他妈的打仗还累呀!”

夜晚一片漆黑,没有月光,但天空难得的晴朗。

  “在下高藏,大都督召见我!”他告诉守门的唐军护卫,那护卫冷哼了一声,让他通过。

  天空有好多星星呀!高藏边数,边沿着石板路行走,穿过松树、橡树。童年时代时,母亲曾经教过他星象:他知道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和位置;他知道与帝王相应的是三垣——紫薇、太微、天市,还有对应四方的二十八宿,以及对应的星官,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故事。而现在母亲早已离世,唯有天空的那些星星依旧。

  “这边!”

  高藏停下脚步,他注意到不远处凉亭上的灯光,赶忙撩起袍服的前摆,跑了过去。

  “在屋子里憋了一天,便想出来透透气!”王文佐拿起一枚枣子,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石凳:“坐下说话!”

  “在下不敢!”高藏叉手行礼,却站在石凳旁。

  “今日只是私下,无须拘礼!”王文佐笑道:“再说了,当初你冒充使臣来我营中之时,胆子可大得很!”

  “家事关切,不觉遂然!”高藏答道。

  王文佐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好一个家事关切,不觉遂然!高兄这等人物,便是去了长安,肯定也是吃得很开的!”

  “长安?”高藏脸上现出一丝怅然:“难道大唐就不能容区区在下留守祖宗陵墓吗?哪怕一县之地,乃是数百户也可以呀!”

  “少康有田一成,兵只一旅,却能中兴祖业,这可是自古以来的佳话呀!”王文佐笑道: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高藏赶忙伏地请罪,王文佐口中的少康是传说中夏朝的第六代君主,其伯祖太康被东夷有穷氏首领后羿反叛失国,少康的父亲也被后羿所杀。少康逃到虞国,只有方圆十里的土地,人口只有五百人,但在少康的苦心经营之下,最后还是击败了敌人,中兴夏朝。王文佐这么说显然是暗指高藏若是留在辽东,有可能重新建立高句丽,高藏要是再多言,性命就难保了。

  “请起!”王文佐伸手虚托了一下:“非是我不守承诺,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若是不谨慎行事,只怕性命难保!”

  “小子无德,不能守祖宗基业,本就是该死之人!如今祖宗陵墓无人侍奉,何敢再谈其他?”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定会在英国公面前替你说项,安排人守卫你祖宗陵墓,五十户守陵如何?不少了!当初魏公子无忌才五户呢!”

  高藏闻言,心知没有办法,只得叩首道谢,然后起身坐下。他此时心情烦乱,口中对答也不似方才那般稳妥,王文佐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只是说笑,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让其离开。

  “文宗,你觉得他会老老实实的去长安吗?”王文佐突然问道。

  “蛟龙上了岸,苍鹰折断了羽翼。这高藏纵然是豪杰,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曹文宗叹道。

  “是呀!”王文佐叹了口气:“别人都把长安当成天上人间,可对英雄豪杰们来说,与牢笼又有什么区别?”

  身为王文佐的贴身护卫,曹文宗可以说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几个人之一,心知对方口中说的是高藏,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他稍一犹豫道:“以属下所见,辽东的形势,朝廷一日也离不得郎君!”

  “是吗?”王文佐笑道:“那也就借你吉言了!”

公元668年7月3日,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安抚大使,英国公李绩统领唐军主力抵达平壤,大军行列绵延四十余里,旌旗招展如云彩,当天是个阴天,但无数士兵的盔甲反光却将天空映照的如同晴天一般,后世称……“中国师徒之盛,旷古未有!”

  高句丽王高藏、泉渊男建、泉渊男产以及群臣皆持白幡出降,又把先前在王文佐面前的投降仪式重新演练了一遍。

  “老沈,这高藏还真倒霉!”崔弘度压低声音道:“在三郎面前光着上半身,反绑着手投降一次,大总管来了他还得再来一次!”

  “这有啥法子,英国公才是安抚大使!”沈法僧一遍看戏一边道:“按说他投降三郎是不作数的,这里当然要再来一次啦!”

  “这么说回长安还要在天子面前来一次?”崔弘度问道。

  “当然,献俘告捷于太庙呀!当初灭百济都有的,这次灭高句丽只会更隆重!”沈法僧笑道:“估计天子还会赏赐群臣,长安百姓大脯三日吧!”

  “肯定,高句丽可是两朝的大敌呀!”崔弘度正说的起劲,突然他喊道:“诶,诶!怎么乱了,难道有人行刺?”

  “不是行刺,是他们自己打起来了!”沈法僧道:“这是怎么搞的,快,快把人拉开呀!”

  正如沈法僧所说的,场中已经乱作一团,腿伤还没好的泉渊男产获准拄着一支拐杖参加仪式,他与高藏之间只隔着一个人——泉渊男建,从一开始他的眼睛就死死的盯着高藏的背脊,就好像鬣狗盯着自己的猎物。等到行列走到以李绩为首的唐军将领面前,按照旁边的导礼官的唱诵跪拜如礼的时候,他猛地从后面扑了上去,先是一拐杖砸在高藏的后脑,然后将其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狠狠的打了起来。混乱中两旁的唐军士兵还以为有人要行刺,纷纷抢先将己方将领挡在身后,待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赶忙扑了上去将两人分开,这才发现高藏头都被打破了,鲜血脑浆横流,已经气息微弱,昏迷不醒了。

  “你们这些蠢货!”薛仁贵被气的满脸通红,指着当值的校尉破口大骂:“竟然在大总管面前闹出这等事情来?还好他不是刺客,要他是刺客怎么办?”

  “末将该死!”当值的校尉磕头如捣蒜一般:“属下再此之前已经把他们都搜身过了,每个人身上都没有寸铁,只是因为泉渊男产那厮大腿有箭伤,不良于行,所以才给了一支拐杖!”

  “拐杖就不能杀人吗?”

  “好了!”李绩喝止住薛仁贵的大骂,对那校尉道:“你把那泉渊男产带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遵令!”那校尉如蒙大赦,赶忙退了下去,片刻后便把泉渊男产带了过来,他看了看李绩等人,冷哼了一声站立不跪,一脸的倔强。

  “跪下!”一旁的校尉喝道。

  “罢了!”李绩摆了摆手:“他做了这等事,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了。泉渊男产,你为何要杀高藏?”

  泉渊男产看了李绩一言,昂然答道:“谁打败了我,谁就来问我的话!”

  “哦?”李绩笑道:“那要他问你,你才回答了?”他指着薛仁贵道。

  “他只不过碰巧抓住了我罢了!”泉渊男产道:“那时我已经被打败了!”

  “这倒也有道理!”李绩的目光转向王文佐:“王都督,这厮恐怕要你来问了!”

  王文佐暗呼不妙,只得上前一步:“我便是王文佐,我问你话你可肯回答?”

  泉渊男产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点了点头:“虽说你破平壤城也是凭运气,但确是你击败了我们兄弟,你有什么话问吧!”

  “你为何要杀他!”王文佐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高藏:“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君王吧?你杀他岂不是弑君?”

  “君王?”泉渊男产笑道:“高句丽没有开城乞降的大王,我杀他不过杀一狗耳,何谈弑君?”

  “那先不提这个了,那你杀他是为了当初献城之事?”

  “不错!”泉渊男产点了点头:“我只恨没有早杀他。还有,我听说他献城时乞求得到一州之地守宗庙,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应允他,但你们若是应允了,那岂不是我们去长安当囚犯,而他留在这里称王?万万不可!”

  王文佐又问了几个问题,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便回头向李绩复命。李绩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示意出降仪式继续。虽然接下来的仪式一节一拍都依照符节,但每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搅得心浮气躁,原先的隆重喜庆气氛早就荡然无存。

“什么?要将高句丽士民迁回国内?”

  不只是王文佐一人,场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不错,灭国后将其士民强制迁回国内填充郡县户口是大唐的基操,大唐灭百济后也这么做过,但今时与往日不同,灭高句丽之后大唐在辽东、朝鲜半岛、乃至日本列岛已经没有可见的敌人,完全有能力固守此地,强制迁徙当地百姓等于是强行制造不稳定因素。

  “今日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李绩道:“高句丽人心未散,若是大军退后,只怕会多生事端。王都督,你应该不会忘记当初百济的事情吧?”

  被李绩点了名,王文佐只得应道:“大总管说的是,不过您打算迁徙哪些人呢?”

  “强宗豪右,工匠吏民、文武将吏、还有兵户尽数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