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 第296章

作者:小楼听风云

  但今日一见……他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既有几分见面不如闻名的诧异。

  又有几分闻名不如见面的震撼。

  总之就是:这位二爷,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杨戈也直勾勾的望着他怀里那盆郁郁葱葱的藤状、叶子形状很接近于桃心的绿植……

  方才隔得远,他没认出来。

  这会儿隔得近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玩意,就他娘的是红薯啊!

  小时候,他很少跟着爷爷奶奶去地里收红薯,上学的路上也曾偷偷摸摸溜到别人家地里挖红薯果腹解馋……

  “不敢当。”

  他神色郑重的抬眼看着这个清瘦的青衣书生,捏掌作揖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青衣书生见他行礼,手忙脚乱的把怀里的番薯放到地面上,捏掌作揖还礼,激动得胡言乱语:“当不得二爷礼遇,学生陈振龙,耳东陈,胡建胡州人氏,熙平三年中秀才……”

  “陈先生当得,绝对当得!”

  杨戈笑着双手扶起他,然后蹲下身,轻轻的抚摸红薯叶,心头亦是激动万分……有了这东西,天下人总能吃上一口饱饭了吧?

  “请问陈先生,这红薯是从何而来?”

  陈振龙望着他那如同抚摸儿女般的轻柔动作,心头亦是极为感触:‘以这位的名声和身家,若不是心怀天下,何至于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绪,一边回忆一边答道:“回二爷,学生早些一心治书、报效朝廷,不幸名落孙山、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随友人远赴海外,开、开开眼界……”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偷看了杨戈一眼,言语也变得吞吞吐吐,却是大魏早些年海禁甚严,无论他打着什么名义出海,都绕不开违反了海禁这一条。

  杨戈笑道:“先生不必有所疑虑,谁还没出过海呢?我不也去过东瀛?”

  陈振龙会心一笑,声音渐渐平稳了一些:“妈祖保佑,令在吕宋岛见到了此等耐旱易活、生熟皆可食的庄稼,此物在吕宋岛随地可见,种下去无须精心侍弄便能大获丰收,且味甘清甜、功同五谷!”

  “学生得知了这些后,心中便思及桑梓父老常年受饥荒所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想着若是能将此物带回祖国,令我大魏两万万同胞从此不再受饥荒所困,人人丰衣足食……那该多少啊?”

  “那时学生便上了心,四下偷学此物的栽种技术,只是吕宋岛官府将此物视之为‘国宝’,严禁外地人挟带此物出关,违者一律绞死……”

  “最后学生最后无意间得知此物无须种子,单凭藤蔓扦插也能存活结果,便偷偷将此物的编入藤篮中,不想还是被吕宋岛官府发现,险些当场就挨一刀,幸得友人疏通,又因学生是外来人、又是初犯,才侥幸躲过一劫。”

  “那次之后,学生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许久,最终灵机一动,再次冒险将番薯藤编入船锚绳索当中,再糊上泥巴,硬着头皮过关。”

  “妈祖保佑,这回终于是成功瞒过了吕宋岛海关的眼睛,顺利将那一条番薯藤带回了大魏,更庆幸的是一次便养活了……”

  “妈祖保佑、天佑大魏!”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口条就是利索。

  一番本就惊心动魄的旅程,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跌宕起伏。

  一旁倾听的吴二勇都无意识的捏紧了拳头,陈振龙话音刚落,他就抱拳拱手,正色道:“先生大义!”

  他送了陈振龙一路,却不知此物来历竟这番波折惊险,更不知其中大义胸怀。

  杨戈也起身抱拳拱手道:“先生大义!”

  陈振龙激动得双眼放光的连连拱手回礼:“当不得、当不得,二爷过誉了,学生微末功劳,与二爷相比就如萤火比皓月!”

  “先生不必谦虚,是非功过、后世自有评说!”

  杨戈正色道:“先生济世救民之心,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不世之功,胜二郎百倍、千倍……不在此间说了,走走走,随我回客栈,我要亲自招待先生。”

  他一手抱起地上的红薯藤,一手把住陈振龙的小臂,赤着脚大步往马车那边行去。

  陈振龙受宠若惊的边走边问道:“二爷,您的庄稼还在地里呢……”

  杨戈:“无事,我后边再回来接着种就好,先生今日就安心在我客栈歇息,明日一早我派人护送先生入京……先生之功,当封爵!”

  陈振龙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能为天下父老乡亲略尽绵薄之力,学生早已满心意足,岂敢再贪此不世之功?且番薯虽是学生带回大魏,却是二爷发掘提携,若无二爷青眼相加,番薯还不知要在乡里之间埋没多少年月,就是要封,也该封二爷才是!”

  “先生不必多虑!”

  杨戈拉着他走回到马车前,将他塞回车厢里,掷地有声的回道:“有些人封爵、是他的荣幸,还有些人封爵、是朝廷的荣幸,大魏能给先生封爵、就是大魏的荣幸……先生当之无愧!”

第251章 声东击西

  “亩产数千斤……济世救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天下再无饥馑……国之重器……”

  北镇府司公廨大堂,沈伐第三次仔细浏览杨戈的亲笔信,从狗爬似的字里行间扒出一个个溢美之词,心头虽然依旧不弄大明白,杨戈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种名为“红薯”的番邦粗粮,但心头已大感震撼。

  他认识杨戈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杨戈对任何人、任何事如此推崇,这溢美的小词儿用得,都快够格考状元了!

  再对比那条咸鱼回回见到自个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弃待遇,这个陈振龙与他的红薯……

  心头愤愤不平的沈伐放下杨戈的亲笔信,抬手便要一巴掌拍在堂案之上,喝问堂下候着的陈振龙到底给杨戈灌了什么迷魂汤,可手掌即将落在堂案上之边,他眼前忽然闪过杨戈抱着两条膀子冷笑的模样,心头顿时就一哆嗦,即将重重拍在堂案上的手,悄无声息的轻轻落下。

  “陈先生……”

  他强行挤出一抹笑容,却显狰狞。

  堂下本就心头忐忑的陈振龙吓了一大跳,慌忙捏掌作揖道:“伯爷折煞学生了,学生一介布衣,当不得伯爷礼遇。”

  沈伐轻轻呼出一口气,遥遥抬手,温言道:“陈先生不必多礼,本官与路亭侯相交莫逆,路亭侯都敬你一声‘先生’,本官自当从善如流……只是请先生恕本官杯弓蛇影,此物当真如路亭侯所说那般,可亩产千斤?”

  陈振龙心头踌躇,他心头异常清楚,此时此刻出得他口的每一句话,都好比那铁板钉钉,每一个字都钉在他的身上,稍有差池,咔,脑袋搬家……

  在趋吉避凶的本能趋势下,他下意识的就想退缩,可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就浮现起那日二爷蹲在田坎上抚摸番薯叶的温柔神态,退缩的言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挣扎了好几息,最终狠狠的一咬后槽牙揖手道:“学生不敢欺瞒大人,红薯在吕宋岛一岁可两熟,春薯亩产可达两千斤、夏薯亩产可达千斤,学生自吕宋岛侥幸觅回红薯,于家中试种三季,红薯恰合吾天朝水土,精耕细作之下亩产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学生陈振龙,愿以性命担保!”

  “好!”

  沈伐一拍探案,豁然而起:“路亭侯没有看错人,先生果真国士无双!”

  他抓起一旁的大氅披在身上,振奋的大声道:“请先生随本官进宫面圣,此等祥瑞乃天佑吾大魏之兆,当由先生亲自献给官家。”

  陈振龙慌忙摆手道:“学生一介草民,岂敢居此治世之功,全赖杨侯爷青眼、沈伯爷提携,学生微末苦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先生不必自谦!”

  沈伐大步走入大堂,一手把住陈振龙的手臂:“路亭侯言先生当得,先生便当得……来人啊,备马!”

  ……

  半个时辰后,沈伐怀抱着番薯盆栽,在小黄门的引领下穿过前殿。

  他心头思索着稍后见到皇帝该如何陈述,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方向不大对,当即脚步一住,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吴公公,这不是去尚书房的路啊……”

  外臣擅闯后宫,乃抄家灭族之罪。

  何谓外臣?

  带把的都是外臣!

  引路的小黄门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沈大人,官家龙体微恙,尚在乾清宫修养……”

  沈伐怔了怔,心说上回不就说微恙吗?这都七八日了,怎还未痊愈?

  他心头略感忧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皇帝的健康状况,向来是绝密,在未公开前,私自打探皇帝的健康状况,同样是死罪!

  “陛下既龙体不适……”

  他组织着语言,慎重的说道:“能否劳烦公公代下官启禀陛下,下官过几日再入宫觐见?”

  说着,他伸手掏出一颗金裸子,不着痕迹的塞入小黄门的掌心中。

  小黄门捏了捏掌心中的金裸子,小心的低声道:“大人不是说路亭侯有亲笔信入京吗……”

  沈伐登时醒悟,心道了一声‘难怪’,可心头仍觉得忐忑,当下跟上小黄门的脚步,再次掏出一颗金裸子塞进小黄门的掌中,佯装漫不经心的低声道:“太医院那帮御医当真都是酒囊饭袋,些许风寒竟然都拖了这么久……”

  小黄门紧紧的捏住金裸子,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都说没什么大碍,可官家汤药没少吃,就是不见重整龙威,要咱说,那帮酒囊饭袋通通都该抓起来砍头!”

  沈伐闻言,心神猛地往下一沉……事情,大条了!

  不多时,沈伐便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躬身踏进乾清宫。

  “嘭。”

  他前脚踏过门槛,沉重的宫门后脚就重重的合上了,一股夹杂着浓郁药味的热浪迎面扑来,只一个浪头,就打得他腋下微微渗汗。

  “仲和来了……”

  熙平帝虚弱的笑声从龙床方向传来,沈伐一扭头,就见到两个小黄门正搀扶着皇帝坐起来。

  他震惊的看着熙平帝,才短短半月未见,皇帝竟然就清瘦了一大圈儿,连双下巴都没了,脸色也难看得就像是涂了一层防冷的蜡。

  他慌忙抱着红薯盆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震惊的声音都嘶哑了:“陛下,您怎么瘦成这样……”

  见他冲上来,有大内密卫一步上前,伸手来挡他。

  熙平帝却笑着挥了挥手:“退下吧,若他沈仲和都是刺客,这天下间就没有忠臣啦……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他就又咳嗽了起来。

  围在龙床附近的小黄门又慌忙围上去,披的披衣、递茶的递茶,还有大内密卫上前一手抵在他的后背心给他输送真气。

  折腾了好一会儿,熙平帝才缓过一口气来,萧瑟的挥手道:“行啦,退下吧。”

  沈伐上前跪倒龙床边上,双眼瞪着溜圆、浑身微微颤抖的打量皇帝:“陛下,您月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怎么……”

  熙平帝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看向他怀里的红薯盆栽,饶有兴致的轻声笑道:“这就是那店小二口口声声说能救天下穷苦百姓于饥馑的红薯吗?”

  沈伐连忙双手捧起红薯盆栽,方便他就近观察:“从吕宋岛带回此物的福建秀才陈振龙就在宫外,他愿以性命担保,此薯一岁可两熟,春薯亩产两千斤、夏薯亩产千斤……陛下,此乃祥瑞之兆、大吉之兆,天佑吾大魏啊!”

  熙平帝伸出手轻柔的抚摸碧绿的红薯叶,淡淡的笑道:“此薯乃陈振龙冒死自吕宋岛带回,是那店小二一力发掘送至朕眼前,何来祥瑞、与天何干?”

  沈伐一抬头,振声道:“陛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路亭侯与陈振龙皆乃吾大魏臣民,他们能寻得此神物,如何不是祥瑞?如何不是天佑吾大魏。”

  熙平帝失笑:“你啊你……咳咳咳……”

  一名大内密卫慌忙上前,一手抵住熙平帝后背替他平复气血:“陛下,切莫太过激动、龙体为重啊!”

  沈伐跪在龙床边上,想上手探一探皇帝的脉象,却又不敢,只得无能狂怒道:“太医院那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全都该死!”

  熙平帝低沉的咳了好一会儿后,才勉强平复下了气血,他面无表情冲寝宫内的诸多小黄门、大内密卫挥手道:“尔等且退下……”

  “陛下……”

  “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