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 第12章

作者:小楼听风云

  杨戈知道他是为了宽慰自己,也开玩笑道:“其实我现在也尿急……坏了,船怎么不动了,是不是暴露了?”

  方恪扭头望了一眼,随手就将牛尾刀抓到身前,神色平淡的回道:“正常,咱这营生,想顺顺利利、一点差错都不出的干成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啊!”

  杨戈瞅着方恪这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面颊,心头一时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四艘货船停在了河面上随波摇曳,片刻后,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传出:“敢问是哪条道儿上的朋友与我谢家弄耍子?夜风凄寒,不妨上船喝杯热茶一叙!”

  声若闷雷、不怒自威,尽显大户人家的底气。

  下一刻,河岸对面响起一道轻笑声:“谢家的茶水,我们绣衣卫可不敢喝,传出去,御史台又该弹劾我们绣衣卫勾结勋贵,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

  语气虽轻,但声音却同样震若雷鸣,无形之中,似有滚滚声浪拍开夜风。

  杨戈认得,这是沈伐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条货船之上便见人影交错,脚步踩踏木质甲板的密集“笃笃笃”声,杨戈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但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便停歇了,那道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比先前多了几分笑意:“恕小老儿老朽,未知是哪位大人当面?”

  沈伐的轻笑声再次响起:“谢老四,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既然挑明了,你觉得今儿这事儿还是打个哈哈就能过得去的吗?”

  苍老声音和气的笑道:“原来是沈家贤侄啊,是四叔耳拙了,不过今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谢家就算运了些不该运的货物,也不至于劳动贤侄亲来啊!”

  沈伐饶有兴致的回道:“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倒也不算晚,踏踏实实的随我回京,兴许你还有机会能再听我叫你一声四叔,可要是再一条道走到黑……只怕就没人捞得动你们谢家了!”

  苍老声音似是一头雾水:“贤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可是一条根儿上发出来的枝桠,四叔自然是绝对相信贤侄的……只不过贤侄总得告诉四叔,今晚这阵仗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吧?”

  沈伐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怎么就不见棺材不落泪呢?若是没有铁证,我们绣衣卫敢动你们吗?我既然都来了,那就说明这事儿已经钉死了,你们现在只能选择,是你们谢家阖府死扛到底,还是交代一切,大家一起打板子……孰轻孰重,你可千万思虑清楚了,再往前,可就到鬼门关了!”

  一老一少的言语交锋、心理博弈,可谓是刀刀见血、杀人诛心。

  河岸上,吃瓜吃明白的杨戈,却直接破了大防!

  他又不蠢,沈伐和那个谢老四打的几乎都是明牌了,他哪能还听不出来,自己这是牵涉进了大魏与鞑子、皇帝与世家的暗战漩涡当中?

  这种权贵搅和进去一个不小心都得玩九族消消乐的血肉磨盘,是他一个市井草民能掺合的吗?

  这要是以后事发了,他除了跟着沈伐一条道儿走到黑,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好好好,沈伐你这么玩投名状是吧?’

  他恨铁不成钢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小黄都知道陌生人不能信,你一把岁数怎么还能连条狗都不如呢?’

  正当杨戈搁这儿悔恨交加的时候。

  河面上的交锋,已经又产生了变化。

  只听到“嘭”的一声。

  就见一条身穿麻衣短打、作船工打扮的魁梧壮汉,撞破一条货船的船舱冲天而起,用一种鼻音极重的古怪腔调怒喝道:“该死的懦夫,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杀了我便能遮掩你们暗通草原的腌臜事吗?一起杀光这些花狗,大家才都有活路!”

  此獠确有急智,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又有一道人影冲破船舱,默不作声的挥动一双肉掌向他打去。

  壮汉侧身闪避,来人一掌击空,就听到一声虎啸,平静的河面“轰”的一声炸开,浪花溅起丈余高!

  而就在第二道人影冲出船舱的瞬间,河对岸的沈伐便大喝了一声“动手”。

  霎时间,无数火把一齐亮起,将黑暗的河道照得亮堂堂的。

  接着立马便有大批人影冲出,甩动着一块块方形木板如同漂石子一样的漂到了河面上。

  再然后,数十道手持明晃晃长刀的矫健人影一齐冲出,踩踏着漂浮在河面上的木板,掠向四艘货船。

  “大人,该咱们上了!”

  这厢,杨戈还瞅着河道上的一连串变化挣扎不已时,趴在他身边的方恪已经抄起明晃晃的长刀一跃而起,飞奔而去。

  “淦!”

  杨戈暴躁的再次甩了自己一耳光,而后提着大斧一跃而起,几步就掠过了河岸,追上飞奔的方恪。

  他知道,眼前这是个大坑。

  他也知道,明知是坑还往里跳,脑子多少有点坑。

  但他更知道,有时候哪怕是错误的选择,也好过什么都不选。

  就好比现在……

  选错,搅和进大魏与鞑子、皇帝与世家的暗战漩涡,往后身不由己。

  可不选,也不见得就能从这场大漩涡中脱身,还会丧失掉他在沈伐心中的存在价值。

第15章 养寇自重

  “嘭。”

  杨戈越过方恪,先一步跳上一块木板,沉重的力道登时就压着木板猛然往下一沉。

  然而漫过木板的河水,刚刚没过他的鞋面,他就已经完成蓄力,再次一跃而起,飞身跳上前方的货船。

  适时,货船甲板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打成一团的绣衣卫和货船护卫,眼见杨戈跳上货船,登时就有几柄明晃晃的刀剑一齐朝他扫了过来。

  杨戈奋力挥动大斧,沉重的大斧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自上而下的划出一道圆融弧线,后发先至的横扫过迎面而来的数柄刀剑。

  只听到“铛铛铛”的一片清脆金铁交击声,已经递至杨戈面前的数柄刀剑,不是当场被大斧劈断,便是被这一斧强悍的力道绞得脱手飞了出去。

  “咚。”

  杨戈落进船舷内,后背重重的砸在了船舷上,抬眼就见一片攒动的人影,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也看不清有没有敌人向自己递刀子。

  他只能稳住下盘,胡乱挥舞大斧,奋力大喝道:“缴枪不杀……啊呸,弃兵者不杀!”

  迎向杨戈的诸多货船护卫之中,自然是不乏能看出他色厉内茬本质的老手。

  可他手中那口比面盆还大的黑黝黝大斧头,以及大斧头破开空气的凄厉气爆声,实在是太吓人了,一群货船护卫围着他,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

  下一刻,方恪跳上货船,悍勇的扑进一众想上不敢上的货船护卫当中,挥刀砍翻一人,而后提刀指着一众货船护卫厉声大喝道:“绣衣卫执法,顽抗者通通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夷三族!”

  杨戈眼见这小子身处一众货船护卫包围中,唯恐他有失,当下也壮着胆子提着大斧上前,嘴里跟放鞭炮一样的噼里啪啦大声质问道:“夷三族听见了吗?就是再打下去,不但你们得死,连你们爹、你们娘、你们婆娘的所有血亲,都得死!”

  “现在还不投案自首,难道真想你们全家上刑场,排着队挨个挨个砍头吗?”

  “你们爹妈一把屎一把尿都把你们养这么大,你们就准备这么报答他们?”

  “你们婆娘嫁给你们,给你们洗衣做饭生孩子,你们就准备这样对她?”

  “你们娃儿天天扒着大门盼着你们回家,盼的就是你们送他们去砍头?”

  “不是,他们到底给了你们多少钱啊,你们连爹娘婆姨孩子的命都肯卖?”

  “值得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声随着夜风传开,一时之间连“呼呼哈哈”和“叮叮当当”的打斗声都小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

  绣衣卫们:这厮谁啊,这么能叭叭?

  货船护卫们:他说得有道理诶!

  男人就是这样,气氛一烘托、热血一上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可当爹娘、老婆孩子,每一个都如同一盆冷水,可以浇灭热血……

  那厢与鞑子细作联手抗衡沈伐与一干绣衣卫高手围攻的谢老四,察觉到周遭的气氛有异,慌忙大喝道:“弟兄们,不要听那小子胡言乱语,咱们要想过这一关,唯有杀光这些绣衣卫鹰犬……”

  “嘭!”

  一道黑幽幽的刀气打断了谢老四后续的重赏激励,沈伐压抑不住惊喜的大笑道:“你们谢家自顾且不暇,还能保得了他们?”

  他知道这条船上的护卫,大都是谢家这些年从行伍中收拢的悍卒部曲,唯谢家之命是从。

  是以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兵不血刃的拿下谢老四和鞑子细作,所作的诸多布置,全都是奔着绞杀这些护卫来的。

  但倘若能兵不血刃的抓捕这些护卫,那自然再好不过!

  毕竟只要动刀兵,自身就不可能没有损失。

  而且人证越多,这件案子自然也就能办得越瓷实!

  别的不说,单单谢家武力抗法一桩,就够绣衣卫在将谢家通敌之罪办瓷实之前,先将谢家钉死!

  而谢老四也是有苦说不出。

  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不想与绣衣卫针锋相对。

  因为他很清楚,沈伐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既然敢明着对他们谢家下手,那就代表着,绣衣卫大概率已经将事儿给办得差不多了……若他所料不错,上京城的本家,只怕已经栽水了!

  他方才灭鞑子细作的口,就是想以此为谢家争取些许回旋的余地……不需要多少,哪怕只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别家就会以此为突破口,捞他们谢家一把,就算不能保住现有的地位与权力,至少性命无忧。

  如果他方才成功灭了鞑子细作的口,这会儿他已经束手就擒了。

  可惜,没有人是傻子……

  他属实是没有办法了,才会硬着头皮与绣衣卫硬刚,去争取鞑子细作口中的那条活路。

  如今活路没有争取到,反倒是给他们谢家的坟墓又添了把土!

  五内俱焚的谢老四,歇斯底里怒斥道:“沈家小子,你真要将我谢家往死里逼?你忘了你也是勋贵?岂不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伐一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掌力,冷淡的回道:“我从未忘记我是勋贵,是你们忘了你们是勋贵!”

  “我们也没忘!”

  谢老四红了双眼,双掌似风车般疯狂出击:“但打天下是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流血流汗,凭什么他老赵家坐了天下还要百般打压、千般刁难我们?我们不设法自保,难道继续任他老赵家鱼肉吗?”

  沈伐闻言,目光越发凛冽,手中长刀也越发狂暴:“这就是尔等养寇自重、通敌卖国的理由?尔等置数十万边军将士于何地?置千万神州百姓于何地?猪狗不如之徒、禽兽不如之辈,也配称勋贵?也配与我等堂堂七尺男儿相提并论?”

  谢老四穷途末路的咆哮声在河面上传开,本就时有时无的打斗声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听到“哐当”的一声,不知是哪个护卫先扔下了兵刃。

  下一秒,“哐当、哐当”的兵器坠地声,响成一片……

  他们可以为了谢家的礼遇与供养,舍生忘死。

  但这并不代表着……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