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且慢 第773章

作者:关关公子

  在十六岁时,邹泉明就将所有外门武艺融会贯通,被提拔为嫡传,成了东陵山庄的大师兄;十八岁时位列宗师,标准的八魁之姿,放在江州人眼里,几乎已经是东陵山庄的继承人。

  骆庄主对其视如己出,师娘甚至考虑过把女儿许配给他。

  邹泉明对师父师娘很敬重,对师妹也很有礼节,愿意按部就班听从安排,娶妻生子、打理产业,直到有朝一日师父退居幕后,继承掌门之位,让东陵山庄在他的带领下名震江湖。

  但可惜,骆庄主在邹泉明踏进东陵山庄那天起,就看出他目标是制霸江湖、成为人上之人,对儿女情长毫不在意,可能会对他女儿礼敬有加一辈子,但绝不会发自心底把女儿当成挚爱之人,他想要的只有江湖霸业。

  骆庄主只有一个女儿,不可能让其嫁给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对此成婚之事一直没表态。

  再后来,幼年在山庄打杂的骆英,因为憨厚老实又勤奋,博得了骆庄主的赏识,而后又被大小姐看上,变成了出门时形影不离的随从。

  骆庄主知道邹泉明天赋更高,但东陵山庄在邹泉明眼里,只是一个习武往上爬的地方;而在骆英眼里,则是他的家,师父师娘便是爹娘,大小姐是他渴望却不敢妄想的全部,自幼被骆家养大改姓骆,本身也算是入赘给骆家传了香火。

  为此骆庄主最终,还是把女儿许配给了骆英,让已经能独挡一面的邹泉明,离开门派自己闯荡去自立门户。

  邹泉明在东陵山庄待了近二十余年,自认无论孝顺还是天赋勤奋,都比打杂的骆英多出百倍,青云直上时被从师门劝退,心中自然不服!

  不光是他,连东陵山庄的师兄弟,乃至江州江湖都有无数人为其抱不平,觉得骆英是靠着巧言令色,才爬到了东陵山庄继承人的位置。

  邹泉明心中有万千不甘,但江湖之上,师命便是王法,他不能违背这安排,只能流落江湖成了个无依无靠的游侠儿,这一漂就是十年。

  十年时间,足够任何武人洗去铅华磨平棱角,但邹泉明没有,他一直记得东陵山庄,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愤懑,觉得师父不公,骆英拿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终于,在十年之后,东陵山庄的老庄主寿终正寝,山庄老少迭代,新庄主变成了当年他从未正眼看过一次的骆英。

  师父在时,邹泉明不能回去,但师父走了,就是同辈之间的恩怨,他必须得为当年的事讨个说法。

  于是在庄主继位,东陵山庄开英雄宴那天,邹泉明到了场,公开指责骆英不配成为东陵山庄的掌门。

  无数豪杰在场,骆英无论如何都得拔剑。

  老庄主把邹泉明养大,猜到邹泉明可能会不服,在临走之前,特意教了骆英三招剑法。

  但即便如此,邹泉明当天还是重伤了骆英,把十年来的不甘和愤懑,都发泄在了这个手下败将身上。

  可打完后,却发现曾经为他抱不平的师兄弟乃至江湖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那目光就好似在看着一个疯子。

  因为当时在场的江湖名望,看出老庄主传的那三招剑法,都是破招的切磋之技,而骆英即便抓到了以伤换死的机会,也没选择那么做。

  老庄主为了女儿或许有点私心,但至死都把邹泉明当徒弟,从未想过取他性命;而骆英即便被当众掀桌子,也从心里把邹泉明当自家出去的大师兄,没想过真正生死相搏。

  但邹泉明只是把东陵山庄,当做不公和仇恨的源头,视其如同仇寇。

  不久后,骆英重伤不治身死、庄主夫人怒急攻心随之而去,传承百年的东陵山庄,好似失了魂魄,在默默无声中销声匿迹。

  邹泉明没敢留下,浑浑噩噩浪迹江湖,也好似失了魂,最后来到了沙州千佛寺。

  神尘禅师收留了他,认他为徒弟,给他讲善恶、讲佛法,这次他听进去了。

  他明白了师父当年为何让他出山闯荡,明白了他当年错在那里,明白了东陵山庄一直把他当做自家人。

  但明白的越多,心底的罪恶也就越深,害的师父家破人亡,信了佛就能心安理得被宽恕,那谁去偿还含恨而终师弟师妹、已经化为断壁残垣的东陵山庄?

  邹泉明看着夜惊堂走来,扬起脖子,想以血债血偿的方式,给这罪恶一生做个了结。

  但一直在教导教他放下的人,自己却并没有真正放下。

  嚓~

  嚓~

  就在夜惊堂提枪走向邹泉明之时,沙丘后再度响起脚步。

  卞元烈乃至东方离人转眼看去,却见一个身披袈裟、手持黄铜禅杖的老和尚,顺着脚印走了过来。

  夜惊堂顿住脚步,转眼望向不用问姓名也知道身份的和尚,蹙眉道:

  “神尘大师是来劝我放下屠刀,宽恕有罪之人?”

  神尘禅师不紧不慢走到了跪地的邹泉明身侧,抬手行了个佛礼:

  “宽恕罪人,是佛祖的事儿,作恶在先,如果悔过就能被宽恕,还要王法律令何用?”

  “?”

  夜惊堂倒是被这话给问住了,毕竟神尘说这个,他说啥?

  “那神尘大师是来让我从轻发落?”

  “佛门是劝人向善之地,不是审判之所。悟念来了千佛寺,老衲便得劝他悔悟,让他认识到自己做了恶。至于悔悟后,他是去是留,是他自己的事;该杀该放,当由王法依律定夺,和佛门无关,夜施主也不该徇私枉法。”

  夜惊堂点了点头:

  “神尘大师确实是高人。”

  神尘和尚对此摇了摇头,又轻轻叹了一声:

  “但佛法是佛法,老衲是老衲。

  “老衲不是什么高僧,只是个江湖俗人,收了他为徒,劝他向善,他听了为师的话,为师自然也为徒弟说话。

  “老衲觉得他悔改了,应该活下去继续修佛,夜大人要杀他,老衲自然不答应,所以过来请夜大人给老衲个面子,放他一条生路。”

  神尘和尚的话语十分敞亮,夜惊堂也弄明白了其来意——我明白道理,但咱们先抛开道理不谈,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我徒弟放了。

  这不离谱吗?

  夜惊堂见神尘和尚如此坦陈,硬是半天不知道说啥好,想想询问:

  “我要是不给面子,神尘大师当如何?”

  神尘和尚再度行了个佛礼:

  “知道夜施主听不进宽恕他人的佛法,老衲倒也略懂一些拳脚。

  “悟念有错在先,老衲收他为徒,自然得担起这份债。

  “夜施主想为骆施主报仇,大可对老衲出手,能杀老衲,是造化使然,佛祖来了也保不住他;若杀不了,老衲自断一臂,给骆施主赔罪,此事就此了结,可否?”

  在场诸人听见此言,明显愣了下。

  卞元烈在说书先生旁边坐下看戏,闻言忍不住开口:

  “打不过你,你还断一臂给人赔罪?”

  神尘和尚神色平静:

  “老衲不讲道理,不代表不明事理。劝人谅解,总得付出代价。”

  卞元烈也无话可说。

  沙海也随之安静下来。

  夜惊堂只要邹泉明的命,对神尘和尚的胳膊并不感兴趣,但看神尘和尚这不讲道理的架势,不动手肯定不行了,当下轻轻抬手摆了摆。

  东方离人等人见状,皆是往后退去;而骆凝则是双眸血红盯着邹泉明,裴湘君用力才往后拉开了一些。

  神尘和尚右手把黄铜禅杖杵在沙地之中,左手转着念珠,眼神始终平和慈睦,身形却如同横断沙海的山岳,似乎连夜风都难以跨越。

  夜惊堂气息也沉寂下来,右手鸣龙枪往侧面滑下,直至点到地面,而后缓缓绕至身后。

  嚓嚓嚓~

  鸣龙枪的枪锋,在沙地上画出一道半圆弧线,很快抵达了正后方,继而:

  轰——

  九尺长枪当空化为半月,狂奔气劲裹挟无尽黄沙,在死寂沙海中猝然带起一条遮天蔽日的黄色长龙,连远在十余里开外的华俊臣等人,都被惊的猝然回头!

  随着一枪出手,夜惊堂身前沙地瞬间被撕裂,呼啸横风声犹如龙咆,不过一闪之间,便撞上了不过十余丈开外的不动老僧。

  而处于正前方的神尘和尚,面对摧山断海般的一枪,身形纹丝未动,只在即将临身时身上袈裟高鼓,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响声中,沙海之间瞬间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冲击浪潮,硬生生把前方沙土削去一层,连远处的黑衙捕快,都强横冲击下倒地。

  原本势不可挡的黄龙,在震击下从中撕裂,就如同迎头撞上了一根定海神针,化为两股洪流冲上后方沙丘,在沙丘左右冲出两个巨大豁口。

  而豁口之间,则是未被气劲波及的扇形地带,跪在神尘和尚背后几步外的邹泉明,竟是连衣袍都未被带动!

  卞元烈绕是和神尘和尚打了一辈子,瞧见如此骇人光景,依旧倒抽一口凉气。

  但他一口气没吸完,眼底便涌现震撼!

  只见遮天蔽日的沙尘,刚刚撕裂地面,夜惊堂已经接踵而至,身形如同闪烁到神尘和尚侧面,墨黑枪锋突破神尘和尚右侧,点向邹泉明眉心!

  这一枪快的令人发指,饶是所有人中武艺最高的卞元烈,也只是在枪锋越过神尘和尚侧面时才堪堪看清。

  但如此惊世骇俗的一枪,却在邹泉明眉心之前戛然而止!

  神尘和尚握住禅杖的右手,不知何时松开,抓在了枪杆之上,握着念珠的左手,顺势前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喝:

  “吒——”

  嘭——

  沙海之间气劲震荡,另一道冲击环,再度削去一层沙土。

  夜惊堂长枪被凌空强停,右手当即往前冲出,与神尘和尚对冲。

  结果双掌相接瞬间,传递到手上的掌劲,便好似如来灭世,强大到难以想象,气劲瞬间把后方地面都轰出一个扇形凹坑。

  轰隆——

  爆响声中,所有人之间一条笔直黑箭激射而出,在漫天沙土中洞穿出一个空洞,接连撞碎两座沙脊,才凌空翻身落地,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数十丈的长槽。

  哗啦啦……

  等到看清落地之人,黑衙众人皆面露不可思议,连歇斯底里的骆凝,都瞬间冷静了下来,转眼看向了夜惊堂。

  “阿弥陀佛!”

  神尘和尚纹丝未动,抬手行了个佛礼:

  “夜施主可放下了?”

  “……”

  数十丈外,夜惊堂单手持枪落在沙丘上,眼底也带上了一抹惊疑:

  “你看过地宫里那块石碑?”

  神尘和尚坦然点头:

  “老衲幼年不过是一介江湖泼皮,好勇斗狠性格顽劣,虽得高僧点化,却一直放不下‘天下第一’的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