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肉丝米面
四下里,仆役们垂手顿足,不敢有半点的动静。
前院外头,管事们已经开始派出一路路的信使,往中都各处功勋家中送信,更有一队人马直出凤阳城,往京师应天城而去。
大明开国功勋、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俸禄三千石,信国公汤和,已到药石难医,油尽灯枯之日。
“取老夫的刀来!”
里屋,满脸斑斑,头发苍白,却忽然双目透亮,面上涨红的汤和,挺起上半身,冲着床榻旁的妻儿怒吼了一声。
“取刀!”
“取公爷的刀来!”
“快将父亲的刀取来!”
床榻旁,汤和的妻儿冲着屋外悲怆的嘶吼着。
原本在床榻上挺起身子的汤和,听到妻儿的嘶吼,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缓缓的躺回到床上。
“要老夫洪武五年追随徐王爷征讨关外的那把刀!”
洪武五年,汤和以右副将军的身份,追随当时的大将军徐达北伐,在断头山遭遇敌军,不利战败,指挥使张存道不幸阵亡。
皇帝并没有对此予以追究,而让汤和与李善长一同驻扎中都宫阙。随后又北上镇守北平,修筑章德城。
随后,汤和继续跟随大将军徐达征讨草原,在定西将扩廓击败,平定宁夏,向北追击至察罕脑儿,擒获蒙古猛将虎陈,缴获马牛羊十数万头。而后继续用兵,功克东胜、大同、宣府。
洪武五年接连大战之后,汤和因功获封,赐爵中山侯。
那是汤和成为大明信国公最重要的一年,在六年之后,也就是洪武十一年的春天里,汤和晋封信国公,参商军国大事,操练地方军马。
“取洪武五年,封侯佩刀!”
屋里,再也不用汤和催促,自有儿女冲着外面呼喊了起来。
汤和躺在床榻之上,早些年南征北战留下的道道伤痕,如今像是一并重新苏醒,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灵魂,而他的脸上却只有那一缕淡淡的笑容。
一如当年,大明的国号,第一次在应天城里响起时一样。
“还要什么?”
信国夫人谢氏带着红透了的双眼,靠坐在床边,深情的望着床榻上的丈夫。
“好想再回一次应天……”
汤和脸上的笑容透出了一丝苦涩。
“已经让人去应天报信了。”
汤和艰难的转动着脑袋,看向屋里拥挤的人群,笑了笑:“徐王爷走了,常王爷走了,老夫也要走了,可我大明的盛世就要来了……”
最后几个字,汤和说的很用力。
屋里再一次响起了悲鸣声。
“刀呢?”
汤和的声音越发的低了,望不见自己的佩刀,他的眼底终于是多了一些害怕,不是对死亡的害怕,而是谁也分不清的畏惧。
“披甲……”
“去前厅……”
汤和静静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后便缓缓的闭上了双眼,鼻间只剩下最后那一缕久久都不肯断掉的呼吸。
谢氏迟疑了一下。
“为公爷披甲!去前厅!”
一名汤和的子女,低吼了一声。
人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开始忙碌起来。
屋里拥挤的人群被驱赶走,汤和的儿女们亲自搭手抬来了软榻,将汤和挪到了榻上,随后又驱赶走想要上前的仆役们,亲自抬着软榻往前厅赶去。
被尘封在信国公府多年的甲胄,被人们找出来,擦拭干净。
人们走的很慢,却又显得很快。
所有人都清楚汤和此刻的心愿,大抵就剩下看着自己着甲的模样,再去一遭应天城。
应天城是去不成了,着甲的遗愿却要落实。
少顷,汤家众人终于是抬着汤和到了前厅。
一直闭眼躺在软榻上,已经开始进气少出气多的汤和,似是心有所感的睁开双眼。
“灌药吧……”
汤和的声音虚弱的开始发颤。
而他刚一说完,赶到前厅里的所有人,终于是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灌药。
那药饮下之后,所能灌入力气,可盏茶的功夫便会再无生机。
药很快就被送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汤和的战甲和佩刀。
药下肚,脸色苍白的汤和,终于是让人觉得多了一丝生机,脸上也散发着怪异的绯红之色。
在众目睽睽之下,汤和竟然是撑着手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着甲!”
汤和声音苍劲有力的低喝了一声,亦如当年他在军中,号令亲兵为自己披甲一般。
谢氏与儿女带着满脸的不舍和痛惜,将汤和从软榻上搀扶起来。
汤和张开双臂,架在儿女的肩膀上。
谢氏领着儿女,开始一件一件的为汤和穿上明军军袍,系上一件件的战甲,批上那一袭殷红的披风。
堂前厅外,汤府的人已经跪了满地。
终于,谢氏与儿女们终于是为汤和批上了左右的甲胄。
将军椅被放在堂上,汤和张推虎坐,双手杵着长刀挺直腰板,端视前方。
坐北望南。
那南。
是应天。
“老夫壮否?”
“公爷壮哉!”
“老夫雄否?”
“公爷雄哉!”
“老夫愿为大明再战四十载!”
“公爷勇传三军兮……”
四十年前,至正十二年,汤和带着十多名壮士投身郭子兴的红巾军,因功获封千户。信与朱元璋,邀来参加义军。
大明的开场,就是这般。
四十载,而今姑息,功勋将逝。
“老夫雄哉兮!”
“老夫壮哉兮!”
“老夫勇传三军……”
接连三声豪迈之言而出,却有一字落下。
声已歇。
余音绕梁。
将军持刀端坐,不动如山,如中流砥柱!
谢氏慌张的抬起头,眼中带着悲怆,泪如雨下。
“大明信国公,薨!”
管事双目落泪,大声的朝天悲鸣着。
“大明信国公,薨!”
仆役们开始向外哀嚎着。
堂前厅外,管事仆役们早有筹备,素缟伴着余音缠绕上梁。
哒哒哒。
马蹄踩在凤阳城的街巷中,显得有些凌乱。
“快!”
“再快一点!”
朱允炆掀开幕帘,望着前路,冲着车夫嘶哑的叫喊着。
晃动的幕帘后,马车里,端坐着一名新妇。
马车乃至信国公府前。
尚未停稳,朱允炆已经是跌跌撞撞的跳下马车。
“老公爷!”
“老公爷!”
冲入信国公府,朱允炆站在堂前,望着堂下端坐不动如山,披甲持刀的汤和,双眼顿时一红。
……
应天城开始下雨了。
在这个深秋里,掀起了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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