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肉丝米面
裴本之脸上带着杀人后那副怪异的笑容,目光所及之处,一众士绅大户们便惊恐的低下头,莫敢对视,唯恐引来裴县令的再次提刀砍头。
忽然之间,裴本之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种处理方式。
原本在陈留县为官八载,自己从事和颜悦色与眼前这些人,一步步温水煮青蛙的压制他们盘剥百姓,虽有收效,却从来都不会如现在这般。
只要自己现在说一句话,这些人绝对会不打折扣的一丝不苟的去完成。
于是。
裴本之开口了。
“诸位,本官杀陈贼,乃是为了救尔等。”
士绅大户们闻听裴本之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震。
没有提前的商量,所有的士绅大户尽数跪在了地上。
“裴县大恩,皆我等小民,铭记五内,绝不忘县尊恩德。”
裴本之却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你们还是不懂,为何本县会说是救了你们。”
跪在地上的士绅大户中,有人抬起了头。
几度思量之后,终究是决定配合着裴县令。
“还请裴县开释。”
裴本之微微一笑:“陈贼借大灾之际,侵占我陈留县百姓田地,囤积粮草,意图哄抬物价。此举,与朝廷旨意相悖,乃忤逆之罪,罪及九族。尔等今日与陈贼聚宴,是否已在陈贼九族之内?”
众人连连摇头。
“还请县尊明晓,我等与那陈贼非亲非故,亦无交往。”
裴本之冷笑一声,提着刀走下了台阶。
在裴本之身后的右军营将军,眼睑微动的盯着走到了那伙士绅大户面前的裴本之。
直到现在,右军营将军总算是看明白了裴本之到底要做什么。
他是要借陈家主的人头,杀鸡儆猴,震慑这帮陈留县的士绅大户。
果然,一如右军营将军所想。
走到了近前的裴本之,目光悲悯的望着这些跪在眼前的士绅大户们。
“今日陈留县缺粮,诸位意欲借粮县衙,为那陈贼所惑,险些与陈贼起了干系。难道不是本县救援来时,方才解困诸位吗?”
裴本之几乎是将今天整个事情给说了个颠倒,所有的士绅大户们不禁沉吟了起来。
左右还是借粮的事情。
杀陈家主是为了借粮,此刻与他们谈话,还是为了借粮。
可借粮,能杀光这里的所有人吗?
于是,在可能不会死,和必须借粮之间,这些原本已经快要被吓破胆的士绅大户们,再一次的迟疑了起来。
裴本之目光不由一沉。
恰如此时。
陈府内,有官兵冲了出来。
到了府门外,便当即高呼一声:“陈府查粮八千九百石。”
一声刚歇。
远处的街道上,又有一队官兵奔着陈府而来。
到了近前,便有官兵高呼:“陈留县孙家捐粮五千七百二十三石。”
往后,越来越多的官兵从各处赶到陈府外。
“陈留县王家捐粮三千二百三十四石。”
“陈留县种家捐粮七千六百一十六石。”
“……”
“……”
一名名官兵,到了陈府门前,便高声报出一户人家的捐粮数,数目精确到了个位数。
随着一家家被报出来,近前方才还迟疑的士绅大户里头,便有不少人跌坐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借粮啊。
这又何曾是捐粮啊。
这是拿着自家的账目抢粮食的!
忧心忡忡带着兵进城借粮,此刻却是满脸喜悦的带着账目,赶到陈府门前的陈留县县丞、主簿、典吏三人,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
“县尊,咱们县的百姓不缺粮了!”
裴本之点点头,看着跟前这些眼睛里已经没了光亮的士绅大户们,冷笑了起来。
此刻,自己看了陈家主的人头,拿了这些人家的粮食,他们便是自己的同伙,便是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裴本之轻笑出声:“诸位,都起来吧,今日能得诸位相助本县,本县记在心里。”
说完之后,裴本之又转身对县丞吩咐道:“既然诸位良善人家都捐了粮,一应账目当尽快交换给各家。”
跑的满头大汗的陈留县县丞张了张嘴,再三观察着自家县尊的神色和表情,终于是找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
尽快而不是立刻。
那就是要自己抄录一份账目留存,防备未来之用。
县丞点点头:“属下遵令。”
……
“殿下,此处便是兰阳县下游炸堤决口处。前面那一片水泽,之前是兰阳县治下西堤湾。”
滚滚黄河河道上,一支队伍沿着河岸,由南往北,停在了一处巨大的大堤决口前。大明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指手决口,比照眼前的堪舆,语气凝重的说着话。
潘德善看了看西北方向,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皇太孙。
他继续道:“殿下,此地往西北五十里便是兰阳县城。往东南七十里乃是归德府宁陵县,东南一百二十里地是归德府城商丘。”
自徐州府一事后,朱允熥安排诸事后手,便继续领着朝廷的随行官员和粮草继续往开封府这边赶路。
此刻,站在黄河大堤上,朱允熥神色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决口,眉心便是一阵阵的突突。
按照急奏上所言,这一出决口便是因为兰阳县那个该死的混账玩意,而被炸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出决口,从而加重了六府之地的灾情程度。
朱允熥沉声道:“亲眼看了河道和决口,你有什么看法?”
潘德善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官员,随后转头看向皇太孙,他低声道:“兰阳县根本就没有治河。”
说着话,潘德善便从一旁的太孙府总管雨田手中接过一把铁锹,随后重重的铲在大堤上,又伸脚重重一踩,双手下压木杆。
一铲大堤上的黄土便被潘德善给铲了起来。
而后潘德善便蹲下身子,用双手扒拉开这一铲子的黄土。
最后抬起头看向脸色阴沉的皇太孙。
潘德善沉声道:“殿下,这土就是铁证,兰阳县这段黄河大堤,去岁一整年都没有加固过。然,朝廷却早已照例划拨了钱粮用于河务之上。”
朱允熥脸色愈发的阴沉,轻步上前伸脚踢了踢被潘德善扒拉开的大堤黄土,只是看不出有什么。
可潘德善敢在随行官员面前,说兰阳县没有治河,那必然是有的放矢的。
潘德善则是继续道:“若是此处不曾炸堤,上游那一处决口会卸下河道里大半的洪峰压力,如此一来只需要堵住上游的决口便可。而这里被炸了堤,根本没有为河道卸力的作用,反倒是让更多的河水倾泻出来,致使六府之地涌入的河水更多。”
朱允熥目光下沉,又看了眼这些日子已经陆续被兰阳县百姓堵塞上一些的决口,询问道:“现在到地方了,你首要做什么?”
潘德善想了想,抬头看向朱允熥:“若是臣再次施政,首要乃是恢复耕种,虽然今年六府已经不可能尽收夏秋两税,但现在尽快恢复耕种,还是能保住一茬的粮食收成,百姓们这个年也就能好过一些。
至于这两处决口,如今水已经退下去了,反倒不是问题。只需入冬前给重新堵上即可。”
朱允熥不禁笑了笑。
伸手指指潘德善。
“让你治河,你反倒是要恢复耕种。”
潘德善微微一笑,合手躬身,退到一旁。
朱允熥摇头望向还在河堤下,不断的让河堤决口上搬运着土包和砖石的兰阳县河工,目光显得有些凝重。
这些河工,即便是看到了自己这一行打着皇命旗号的队伍,以及没有任何的反应,眼里一片平静,好似只有眼前这一直不曾被修补好的决口。
那是麻木。
朱允熥看到了这些河工和百姓身上的麻木。
这就是一个愚蠢的官员,给朝廷带来的最直接的且是最恶劣的影响。
因为这个愚蠢的地方官员的所作所为,百姓会天然的认为,朝廷也必定会如此。
民心,也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被磨得干干净净。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随行官员们。
“随孤去兰阳县衙,看看我大明朝的地方官,到底都是个什么样子。”
……
兰阳县县衙。
空荡荡的县衙里,没了过去日日赶来唱曲的妓子。
四下里更是空无一人,好似这座朝廷治下的衙门,已经破产倒闭,关门歇业了一样。
前厅中间,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
男子的眼前,摆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口石锅,锅里煮着咸菜豆腐,没有鱼。
因为满县的河工,都不会再送鱼到县衙来了。
石锅下炉子里的炭火被烧的很红,煮的锅里的咸菜不断的在一块块老豆腐身上翻滚着。
咸菜的咸香味,和老豆腐的味道混在一起,飘在衙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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