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肉丝米面
可他一开口,语气中便满是担忧:“浙江道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殿下的声望受损,便是此事不说。如今开始在浙江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余威尚在,浙江大概没人敢说不答应。可是……”
解缙迟疑了一下,目光却是盯着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官员们的背影。
常升默默一笑:“你是在担心朝中的人。”
“太孙这次去浙江,即便是那些被裹挟成了乱民的百姓,也不曾有过定罪。杀的是官绅,是商贾。这些人却非浙江独有,朝中、天下,举目皆是。”
解缙愈发低声道:“如今浙江的局面打开,他们会担心早晚有一日,他们也要经历这些。下官家中几亩薄田,若能为国出力也算全了下官报效之情。但他们是否会如此认为?”
说这话的时候,解缙下意识的将目光从前面的那些入朝文官后背上收回,默默的看向身边的开国公常升。
朝中官员在老家都是乡野士绅,是良善诗书人家,他们拥有着数不尽的良田和产业。
但是眼前这位开国公,以及他背后那些国朝功勋们,却有着更多的产业和田地。
常升却是冷哼一声,这位常年以和睦示人的功勋之后,淡淡的多了一丝威严。
解缙有些不以为惧,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开国公一系可以说是朝堂勋贵之中的一个门面,与常家一脉相连,共同进退的功勋人家更是比比皆是。
而这一次浙江正在推行的政策,可以说是一网打尽,不给任何人开后门的可能。
如果推行到整个大明,那就是朝廷以后再也不已人头征收赋税,朝廷只会直接征收登记在册田亩的赋税。
文官们身后所代表的大明士绅集团在此列。
眼前的开国公常升所代表的大明功勋集团,亦在此列。
“常家已将所有田亩产业整理登记清楚。”
常升终于是丢下了一句话,随后便扬长而去,径直向着大殿走去。
解缙张着嘴有些发呆。
他听得懂开国公这番话的分量。
常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随时随地遵从朝廷的一切号令,将常家所拥有的所有田亩,都送到皇帝面前,纳入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政策改革之中。
他有些怀疑,常家竟然会有这般大的决心和定力。
入了朝堂之上。
随着孙狗儿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
大明朝的洪武皇帝,开始了新的一天办公,太子坐在轮椅上,于一侧平静的观望着朝堂上的朱家臣子们。
问了奏,旋即便有官员出班。
“臣有本要奏。”
出来的是都察院的人。
这让文官领班吏部尚书詹徽,心中一跳。
他就知道今天的朝会定然是要出事的。
御座上,朱元璋的目光则是静静的投注下来。
“讲。”
他的眼角,已经细不可查的收缩了好几次。
“臣弹劾浙江道赈灾钦差。”
轰的一下,大殿内哗然而起。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个朝会不会善了。
可一旦将问题摆在台面上,那就不是好收场的事情了。
就连维持纪律的侍御史们,也忘了要维护朝堂秩序。
出班弹劾之人,乃是都察院御史周良君。
他已经是继续开口。
“洪武二十四载冬,浙江雪灾,百姓受困,官府难平,朝廷出钱粮,选派钦差,寄托厚望,平定社稷。”
“然钦差一行,不思皇恩托付,于天灾前,纵容百姓于荒野经受劫难。擅杀浙江道左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并府县官吏凡千余。又诛群贤士绅三千余。株连数万,致使大雪之下,遍地猩红,民心惶恐,浙江动荡。”
“臣请陛下为浙江道百姓考量,为大雪之后,安定民生,恢复秩序,复耕春耕,另选朝中贤能,任钦差,往浙江。”
图穷而匕见。
今岁在周良君后,是更多的御史、言官、文官出班附和。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
“犬儒皆该死!”
坐在杭州城布政使司衙门里的朱允熥低骂了一声。
脸上却已经是堆出了一片笑容来。
夏原吉更是放下手中的纸笔,走到门口亲自搀扶着一位已经满头发白,年近百岁,手中持着一根紫檀苍松状拐杖的锦衣老人。
朱允熥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波来到布政使司衙门,诉说各家苦楚的所谓乡贤士绅了。
若不是这些人个个都七老八十,又找不出过错……
他的眼底翻过了一丝很不好的意味。
“您老怎亲自过来了?如今外头都是融雪,您老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就是罪过了。”
朱允熥起了身,走到了来人面前。
老人望了眼堂内,双手握着木杖定定的站在原地。
一旁的夏原吉想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是抿着嘴转头看向一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大明从不妥协
大明朝是尊老爱幼的。
所以身为皇太孙的朱允熥,面带一位年近百岁的国朝寿星,自然是礼仪做足的亲自到了门前应话。
没有得了座位,也没有一杯茶的老人,显然是不明白这是皇太孙对他的尊敬和爱护。
老人家就是要多活动腿脚,也不能多喝茶的。
心中带着不理解的那一丝气愤。
这位家中有着杭州府八千亩良田,以诗书传家,族中更有数名科举入仕子弟,官阶最高已至礼部主事的老人,哼哼了两声。
“君子不于门墙之下议。”
朱允熥露着笑,旋即又脸色一沉,看向一旁的夏原吉:“尔等是如何办事的,前辈到访,为何不早早的迎进雅舍!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朝廷厚待尔等,给予优荣,便是如此的不知本分了!”
自己成浙江道遍地都是的桑树了!
夏原吉默默的腹诽着,脸上却是露出惶恐:“臣有罪。”
说着,便在朱允熥的示意下,终于是将这老人给请进了大堂一旁的厢房雅舍里。
朱允熥亦是跟在后头。
到了雅舍内,自有差役送来了茶汤。
朱允熥抱着茶,不动如山,举杯轻嘬,目光似有似无的盯着这位远道而来要继续找茬的老人。
左等右等,都未等到太孙开口的老人。
终于是放下手中已经喝完的茶杯。
唏嘘着说道:“太孙,老朽钱氏,立于浙江数百年。历经前宋、贼元,天灾人祸见得多,太平日子不易。如今朝廷赈济浙江道,缓解灾情,老朽与家人还有乡亲,感念不已。”
朱允熥笑了笑,也终于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朝廷赈济地方灾情,本就是职责所在。朝廷不单单是要赈济灾情,更要让地方上的百姓,真正的过上好日子,如此才不枉百姓追随我家。”
钱氏老人眉头微微一抖,这话有些夹枪带棒,不给自己一丝缓和的机会。
“太孙年少,却有盖世威风,为浙江剜走好大一块腐肉,浙江百姓感激不尽。只是平定动乱之后,不知太孙要如何稳定浙江民心,恢复过往秩序?”
这是试探,试探完之后,钱氏老人继续开口道:“目下恢复民生为要,若是太孙有意,钱氏可约乡邻故交,每家总是能出些钱粮,好与浙江道官府,用以灾后重建之用。”
这已经是求饶之举。
夏原吉一直抱着茶杯安坐一旁,静静的观察这面前的对话。
两轮交谈下来,太孙已经和这钱家的老祖话锋交错数次。
先是用自己指桑骂槐的说钱家和那些士绅一族们不懂规矩。
后面则是钱家老祖在暗暗表明,朝廷这一次在浙江,要做的事情就是赈济灾情。
太孙则是朝廷不光要赈灾,更要推行改革,让百姓过更好的日子。
这个时候,钱氏老人便只能给出底线。
他们可以出钱出粮给官府和朝廷。
余下的意思,自然是他们无意和朝廷作对,但改革之事他们反对,他们愿意用钱粮来换取不推行改革。
很显然,这样的条件太孙绝无可能答应。
如同夏原吉所想。
朱允熥这时忽的轻笑起来,在钱家老人不解的注视下说道:“说起来,孤倒是常听人说,百姓是不知足的。钱家与故交乡邻捐献钱粮,用于浙江道百姓。今年能有,明年可还能有?百姓拿了今年这笔,大概明年还要接着拿。不知钱家是否愿意,每年都拿出这些钱粮?”
话题又绕回到了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上来。
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这位百岁老人。
他说百姓不知足,其实是在说老人背后所代表的官绅一族不知足。
官绅们想要一次买断,但他朱允熥想的却是年年如此。
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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