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834章

作者:南希北庆

  张斐笑道:“相比起道德,我其实更加相信利益。如果将免税特权和乡委会的责任连接在一起,我相信他们努力会管好的。”

  苏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这么做的话,那他们肯定会打起精神,如今这特权太重要了,就连税务司都不敢动这特权,这才金饭碗啊!

  张斐道:“其二,就是德高望重,在我看来德高望重也就是民心所向,选择一位深得当地乡民敬重的人去主持乡委会,这会让乡委会的工作变得更加顺利。”

  苏辙笑问道:“张庭长不是说,相比起道德,更相信利益吗?”

  张斐道:“到达德高望重的境界,名声同样也是利益。”

  苏辙无言反驳,微微拱手道:“受教了!”

  说到底其实就是规则。

  皇权可以不下县,但是规则是必须下县,乡村必须根据朝廷的规定来运作,明确责任和义务。

  之前虽然有户长和里正,但户长、里正是管不住乡里那些大佬的,就不是一拨人。

  张斐就是要改变这一点,让那些享受权力的人士来充当这乡委会,你享受多少权力,就必须承担多少责任,同时这些人往往是具备实力的,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同时,德高望重则是代表民意,而这个民意是能够制衡那些特权人士的,因为他们的利益诉求是不一样的,哪怕这个德高望重的人也是特权人士,但是这些人往往是更在乎名声。

  随便一问,张斐就拿出这么详细的方案来,苏辙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一早就想好怎么解决律法与宗法的冲突。

  他也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必须得解决,不然的话,皇家警察会跟他们发生矛盾。

  虽然问答会已经结束,但大多数百姓都还滞留在原地,相互讨论着问答会的内容,他们主要是讨论普查户籍一事。

  因为很多人为逃避税收和徭役隐匿户籍,几乎占整个河中府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都是有可能的。

  这可是一个大事啊!

  但原本来说,这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我们的目的就是逃税,我们只求一口饭吃,我怎么可能会去登记。

  但是现在税收和徭役制度都变了,免役法使得很多徭役变成雇役,收税也变成自主申报,别说伱没有户籍,你就是有户籍,你也可以不来交税,反之,你没有户籍,我也要查你的税,税务司说得非常明确,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人,你在河中府生活,就必须交税。

  同时这个自主申报,使得折算、支移这些剥削手段全都没了,贫农的税率才百分之五,也没有必要害怕,隐匿户籍到底还是有诸多不便,被人欺负,也不敢声张。

  这令百姓非常矛盾。

  他们一方面想去领取姓户籍,但又害怕会因此惹上麻烦。

  而那些官员们则是一边快速离开,一边低声讨论着。

  “这公检法真是欺人太甚,若是户籍权也让他们夺取,那我们官府还能干什么?”

  “韩寺事他们不是去找他们算账了么,有韩寺事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这户籍权倒是其次,关键是这问答会才可怕,他们公检法这么做,必定会引发百姓要求我们官府也这么做。”

  “那我们也这么做,风头可不能让公检法给抢去了。”

  “这说出去的话,就泼出去的水,你说了,你能做到吗?”

  待声音渐远,法援署走出两个老者来,正是范镇和陆晓生。

  陆晓生问道:“你认为官府会开这种问答会吗?”

  “一定不会。”

  范镇非常肯定道:“对于官员而言,说得越清楚,他们受到的束缚就越大,他手中的权力就越小,最好是什么都模糊不清,那样的话,他们才能如鱼得水。”

  陆晓生稍稍点头,又问道:“那为何公检法会举办这问答会,难道范兄所言并不适用于公检法?”

  范镇摇摇头道:“不,这当然也适用于公检法。”

  说到这里,他是惭愧地叹道,“我远不如他啊!”

  陆晓生稍稍点头道:“此人确实不一般,之前倒是我们误会他了。”

  正说着,但见一群人从皇庭的南门行出,真是韩绛、蔡延庆、韦应方等人。

  虽然韩绛来了,但是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官员们还是如丧考妣地出得皇庭,没有一回他们是昂着头颅出来的。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韩绛并没有扭转这个现象,这令韦应方他们非常失望,相互使着眼色,问问韩绛为什么要与对方和解,权力是在我们手里的。

  正当他们准备开口询问时,韩绛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愤怒地看着他们。

  “你们到底还做了多少这样的糊涂事啊?”

  一众官员顿时懵逼了,茫然地看着韩绛。

  韩绛气愤不已道:“根据制度,公检法存在的意义本也是要配合我们官府的,尤其是警署,他们就是取代衙役,必然是要受到我们的差遣。

  他们递上建议,无论你们答应与否,至少得给个回信,你们这毫无作为,这不就是将权力拱手相让吗?

  给予你们指挥警署的权力,你们偏偏又不指挥,成天就知道抱怨,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坐在这位子上的。这是气死我了。”

  说完,就气冲冲地上得马车,扬长而去,留下韦应方等人在风中凌乱,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

  事实就是如此。

  这事就是要闹到朝廷去,死得肯定也是他们。

  “元学士,蔡知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何春林委屈地看着蔡延庆和元绛。

  蔡延庆一如既往地偏头看向元绛。

  元绛长叹一声:“兴许我们真的错了。”先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毕竟是他一直在跟皇庭作对,又看向他们,“但往后我们不要去过多关注公检法,先管好我们自己的事,如此才能够确保我们的权力不被公检法侵占,以及占据主导地位,让公检法来配合我们。”

  众人是纷纷点头。

  他们不管,公检法就来管,他们越斗气,越不管,公检法权力反而越大,因为公检法真的能够管得住,但如果他们管好自己的事,公检法就是为他们保驾护航的。

  他们现在也越发清楚的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他们不再处于优势,他们必须得先捍卫自己权力,首先就要去懂得如何使用公检法。

  抛这开演技不谈,韩绛说得其实也是对的,也真是在为官府着想。

  权力不等于反对。

  权力不等于驳回。

  权力是在于治理国家,为君分忧,不能着了魔似得,天天跑去反对皇庭,反对不了,就觉得大权旁落。

  这简直离谱!

  只有在治理的过程中,你们才能够使用权力,权力不用,就等于没有,如此才能够压制住公检法。

  如王安石、司马光他们的博弈,就不是简单反对加反对,司马光可从未命令张斐去反对青苗法,只是让他们去建设公检法,去执法,因为他知道,在执法的过程中,就能够制衡青苗法。

  王安石也是这么干的。

  最终,在韩绛的调解下来,蔡延庆先一步对外发布告示,宣布河中府将要普查户籍,以及更换全新户籍,此事将交由警署来执行。

  等到这个告示发布之后,警署方面才贴出告示,公布如何普查户籍。同时,正式向官府递上申请,毕竟关于牢狱,这土地、规模、设计早就弄好了。

  毕竟官府还是掌管着财政和土地,警署要兴建牢狱,还是得官府拨钱、拨地。

  官府方面倒也没有刁难,直接就批了,而转运司方面,为求不耽误警署的工程,直接又支付盐钞,作为兴建牢狱的资金。

  其实这才是正常运作。

  警署不可能拥有是否普查户籍的权力,这必然是要官府决定的,因为户籍是官府最重要的任务之一,而警署只是执行者而已。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这咬人的狗不会叫。

  问答会一出,大家心里反倒是踏实,并不害怕公检法,反倒是那些不说话的人,令人感到害怕。

  税务司!

  税务司为什么没有参与这问答会,这真是令人遗憾。

  这税务司自从年初操作了一番后,立刻就销声匿迹,谁也不清楚税务司现在在干嘛,反正就是来个人交契税,他们就收下,但你若不来,他也不去问,就是一副你爱交不交的样子。

  有些人为了试探,派人去交契税,然后故意装成带错契约了,说是要再回去拿,但结果就不去了,就看税务司会不会来催,结果半个月过去了,税警连面都没有露过。

  你们来问问我啊,我们聊一聊啊。

  你这装聋作哑,太令人害怕了。

  无论那公检法说得再好,再公正,河中府的权贵、富人们,还是忐忑不安,他们的目光一直聚焦在税务司。

  他们手里现在都还是摁着大量的白契,一直在想办法怎么去规避。

  有道是,见招拆招。

  但对方死活不出招,怎么去拆招啊!

  这真是煎熬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焦虑变得愈发强烈。

  不但是地主焦虑,官员也焦虑啊!

  于是他们找一个借口,请求蔡延庆将陈明请到府衙来。

  你看这收税期马上就要到了,税务司能不能搞定,万一收不上来,那可就出大问题的,财政本就这么紧,没有余粮,你要收不上税,明年就得躺平了。

  此外,我们还得在各个方面,伸张权力,税务司就是为我们收税,我们也得督促一下。

  蔡延庆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将陈明给请到府衙来。

  “陈税务使,你们那契税收得怎么样?”蔡延庆问道。

  陈明道:“上个月我查过账,大概收了一千二百贯左右。”

  “才一千二百贯?”

  韦应方立刻道:“外面的白契肯定不止这么一点,这都是积压多年的,我看现在十分之一都没有,如今期限已经过半,你们不去催催吗?”

  陈明道:“不需要!”

  韦应方愣了下,道:“此话怎讲?”

  陈明道:“坦白的说,那些人之所以拖着,就是希望我们税务司撑不到一年,因为他们是没有办法规避契税,那些土地、房屋都是藏不住的,只要税务司不死,他们在最后两个月就会赶着上门补交契税。

  故此我们税务司也早就做出相应的部署,如今大部分账房都在忙别的事,就两个人坐在那里收税,等到九月份,我就会安排账房回来收税。”

  就是这么直接,就是这么霸道。

  就他们那点小心思,老子稳稳拿捏着。

  韦应方一阵无语,道:“如果陈税务使判断失误,那该怎么办?”

  陈明拱手道:“承蒙吉言,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年我们税务司奖金可将会翻上几倍,但愿我们的税警个个都能在这河中府置下田业。”

  你交了,我们只能拿工资,你不交,我们还有奖金拿,发家致富,就靠你们那点小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