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希北庆
大家又是疑惑地看着张斐。
苏辙道:“可是张庭长就经常往里面添加油盐酱醋,改变其中滋味。”
张斐笑道:“苏检察长指的是,我对律例给出的原则和解释吧?”
苏辙点点头道:“正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张斐笑着点点头,“我也知道,很多人对于这一点感到非常不满。首先,当然不能随便添加油盐酱醋,去改变其中味道,所以朝廷对此是非常谨慎的,普天之下,唯有我这个大庭长有此权力,而原因就是我发表了法制之法的理念,河中府的皇庭,也是基于这个理念建立起来的。
其次,这些原则和解释,也是必须经过审刑院、检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审核,才能够写入《宋刑统》,我并没有言出法随的权力。
最后,一旦这些解释和原则成为成文律例,我也必须要遵守,严格执行,不得再更改,因为所有的解释和原则,都将束于此瓶中,虽然它的味道有些变化,它的形状是没有发生变化的。”
说着,他看向苏辙,“苏检察长还有其它问题吗?”
苏辙笑道:“多谢张庭长解惑。”
“不谢。”
张斐微笑地点点头,又拿起那个瓶子来,“你们认为这瓶子是透明的好,还是不透明的好?”
这个问题,又把大家给问懵了过去。
吕公孺、范镇他们也是面面相觑。
透明是什么,不透明又是什么。
你到底在问什么?
四小金刚虽然也有些不能理解,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张斐等得片刻,又看向后面的士大夫,见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他沉吟少许,又问道:“如果这个瓶子不透明,只有装水的人知道,这是什么律法思想。”
蔡卞突然眼中一亮,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不错!”
张斐欣慰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现在认为,是透明好,还是不透明好?”
“当然透明好。”
上官均突然道。
张斐问道:“为什么?”
上官均道:“其实在春秋之时,子产《铸刑书》就已经打破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主张,之后代代有成文法书,并且更加详细,自然是透明的好,否则的话,也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叶祖恰却质疑道:“此言差矣,虽有成文法书,但其中诸多条例是模糊不清的,如律例中的‘谓律令无条,理不可为者’,是既没有明确犯罪行为,又未明确惩罚。这不还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张斐又看向叶祖恰,“叶祖恰,那你怎么看这个透明问题?”
叶祖恰道:“我认为这个主张并没有错,而在唐律中对此也有详细的解释,触类弘多,金科玉条,包罗难尽。若无此条律例,很多不当行为就不能判对方有罪,比如说那些泼皮无赖,去刁难店家,他一不打人,二不偷盗,就是门前胡搅蛮缠,你就没有办法判他有罪。”
上官均立刻道:“但这也有可能,导致主审官借用这条律法,徇私枉法,以公谋私,什么都没有,那就是主审官说了算。”
叶祖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底律例是无法包罗所有的犯罪行为,若由主审官来临时定罪,岂不是破瓶取水,这有违法制之法的共识。”
上官均道:“但是从最初的不公布律法,到如今有成文的律例,并且解释的愈发详细,这是一种进步,而非是一种退步,自然是透明的好。”
这四小金刚都是天赋极高,他跟在张斐身边这么久,对于许多问题,已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们二人的争论,也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思考。
但是思考来,思考去,也没有答案,觉得两人说得都很有道理。
渐渐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张斐,就连叶祖恰和上官均都停止了争论。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其实你们二人说得都有道理,而且你们二人的论点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都认为透明的好,只是没法做到而已,现实也不允许。但是我们得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对不对?”
大家齐齐点点头。
张斐又举起那个瓶子,“你们能不能看到这里面的水?”
大家摇摇头。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能不能看到这个瓶子?”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方才我们已经说明,是得以水为主,还是以瓶为主?”
“瓶。”
“而瓶代表着什么?”
“法制之法。”
“不错,所以法制之法的一大关键,就是让大家都能看清楚这个瓶子。”
张斐道:“这就是为什么,皇庭一直追求公开审判,即便冷得是笔都拿不起,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这个瓶子,这公理自在人心,故此在众目睽睽之下,是能够弥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一些弊端。”
这一番话也赢得范镇、苏辙、吕公孺的点头认同。
简单来说,就是用透明的制度,去弥补不透明的法律。
其实作为来自千年后的律师,当然是希望杜绝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现象,这是大部分法律界人士所追求的,但往往抛开现实去谈理想,那等于就是在耍流氓。
你认为的好不一定适合大家,而你认为的坏也许非常适合大家。
在律法界,这个人理想是不能凌驾共识之上,而共识往往又是基于现实的需求。
张斐是律师出身,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说来也讽刺,他现在的那些家国天下的理想,多半还是被许芷倩所感染,他以前的理想就只是胜诉和赚钱,非常肤浅。
他虽然也不喜欢什么“不应得为”等口袋罪,但他也不赞成去废除这些口袋罪。
因为只要你敢废除,那街上的泼皮无赖,必将会与日俱增,而皇庭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在这上面,说不定还处理不好。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是有它的道理和价值所在,尤其是在一个司法欠缺的时代。
“所以,这堂课的内容,就是要让你们记住这个瓶子。”
说着,张斐又偏头看向李四。
只见李四立刻领着三个仆人来到课堂上,只见他们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与张斐手中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张斐笑道:“今日是老师第一天跟他们上课,所以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是这个宝瓶,一人一个,放在自己案前,用来时刻提醒着自己。”
这份礼物,可真是非常别致啊!
但也是一个大惊喜。
学生们齐声道:“多谢老师。”
第六百一十六章 掌舵人
“下课!”
在将瓶子发给学生后,张斐便宣布下课。
方才那个叫做沈青的学生是满怀期待地问道:“老师,你还会来跟我们上课么?”
张斐点点头道:“最近我会经常来,因为你们的四位小老师这些天会比较忙。”
此话一出,一众学生都非常激动、兴奋。
这种课上着可真是太有趣,就没有一个打瞌睡的,全程都是处于亢奋状态,因为张斐一直在问他们问题,根本就没有发呆的时间,不像以前上课,拿着书,摇着头,一边瞌睡,一边念。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言道:“张庭长,我们也在听课,也是你的学生,你咋不送我们一个瓶子。”
张斐偏头瞧去,笑道:“等到你们有资格坐在这里面,我就送你们瓶子。”
说罢,他便走了下去,又朝着梁友义拱手道:“梁老先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哼!”
梁友义挥袖离开了教室。
张斐不禁莞尔。
吕公孺突然笑道:“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这一堂课也令我等受益匪浅啊!”
张斐拱手道:“张三班门弄斧,让吕知府,以及各位见笑了。”
“不敢!不敢!”
吕公孺拱手道:“在律学上,我们是自愧不如啊!”
这宋朝的文化还是非常开明的,尤其是在才情方面,不是那么的尊老爱幼,如苏轼、苏辙他们,又岂会因为王安石、司马光比自己高一辈,以及在文坛德高望重,然后便对他们唯唯若若,是照样怼,照样调侃,照样讽刺。
要在北宋立足,年龄只是次要的,德高望重是压不住人的,关键还是要有真才实学。
那些官宦子弟,若无真才实学,一般也只限于中下层,就吃点福利,弄个闲职,是不可能升上去的,因为要是没有才华、能力,上面让你待,你都待不住。
在北宋当宰相你可以放荡不羁,你也可以不修边幅,但必须要有才华。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张斐提出法制之法理念后,文人们就真的认同他是在开宗立派,并且朝中越来越多的大臣,更坚定的相信法制之法。
在河中府也是如此,这一堂课下来,甭管那些士大夫多么讨厌张斐,但他们现在也都承认张斐在律学上的造诣。
陆晓生突然道:“但是张庭长方才还是并未正面回答梁先生的问题。”
他这一说,顿时又不少人聚集过来。
这些人多少也有些不满,但他们也不太好意思在打扰张斐上课,如今下课了,那就可以论论了。
张斐笑道:“我不是没有正面回答梁老先生的问题,是梁老先生并没有认真听课。”
旁边一个老者道:“可你确实是说,该以瓶为主,瓶就是你的法制之法,水是儒家思想,换而言之,法制之法是要高于儒家思想的。”
“我绝无此意。”
张斐指着那块木板上,“我说得非常明确,那黄河就是儒家思想,水是来源于黄河,也就是儒家思想,这水无论怎么去换,都还是基于儒家思想,自然没有什么可谈的。反倒是主审官容易用自己的主观去更换瓶子,故而我才强调瓶子的重要性。”
元绛拱火道:“你也可以从运河里面取水啊!”
“这是不行的。”张斐摇摇头道。
吕公孺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无论怎么说,儒家思想是深入人心,人们的言行举止,都在潜移默化的遵循着儒家思想,而所有人的习惯,其实就是一种共识,法制之法是源于共识,如果要将儒家思想撇开,那就是违反人们的共识,法就是不再是法。
我即便连水都不提,他们还是会在审案的过程中,去遵循儒家思想。他们的困惑是在于瓶子,而非是水。而我的目的是跟他们讲法,也不是讲儒家思想,要是讲儒家思想,他们都能当我的老师。”
“共识?儒家思想?”陆晓生点点头:“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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