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希北庆
张斐点点头,轻轻敲着木板,问道:“这句话说明什么问题?”
蔡卞回答道:“官府有制度和法律,民间也有自己交往的规则,二者是互不相关的。”
“字面上是这个意思,但是。”张斐又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蔡卞眨了眨眼,“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或者说,官府也管不过来。”
“非也!非也!”
张斐摇摇头道:“在我看来,真正的原因,在于百姓不想去官府,故而私下再建立一套规则,与政法无关。记得我当时去开封府告官时,当时吕知府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他认为我是个傻子,没事就往开封府跑,其他家庭可能三代人都没有去过一趟。”
吕公著就在这里,想起那段岁月,至今都心有余悸,哼道:“你以为这很光荣吗?”
“计相勿怪,我只是为了糊张嘴。而且。”张斐咳得一声,“而且我也只是想说明一点,就是为什么百姓不愿意去官府?因为百姓对官府有畏惧之心,对不对?”
大家都点点头。
这是当然啊!
不畏惧还行吗?
张斐又问道:“可为什么畏惧?”
蔡京道:“因为可能会受罚。”
“正确!”
张斐点点头道:“方才我们是怎么说得,在宋刑统中,一切律例的最终结果,都是刑罚。百姓去告官的结果,那就只有罚与不罚,不管他是被告,还是原告,若碰到一个英明的官员,可能就罚行凶者,可碰到一个昏庸的官员,可能就是罚自己。
基于这一点,百姓在什么情况下,才有可能会去告官。”
蔡卞不太确定道:“仇恨。”
“不错!”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下次回答问题的时候要自信一点。”
蔡卞听罢,直接羞愧地低下头。
上你的课,别说自信,自尊都没了。
张斐又继续言道:“百姓知道,官府只能满足他们一个要求,那就是报复心理,唯有当百姓需要报复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告官,是仇恨使得他们鼓起勇气,可见他们还是冒着被罚的危险。但如果只是小小纠纷,他们还会去告官吗?当然不会,哪怕吃点亏也就算了。”
这一番解释,令赵顼、富弼、许遵、王安石他们是眼前一亮。
别开生面啊!
百姓不愿意去告官,这是事实,谁人都知道,但他们从未想过从宋刑统的律文去解释这一点。
又觉得张斐说得非常有道理。
官府就只有惩罚,那么你去官府,结果就只有两个,不是惩罚你,就是惩罚他。
父母被杀,妻子被奸,哪怕要受罚也得去告,但如果只是一点点钱财纠纷,谁愿意去,这太危险了呀!
叶祖恰问道:“这也是竖立官府权威,难道不对吗?”
张斐点点头道:“我没说不对,法家之法就是讲权威啊!”
叶祖恰登时无言以对。
他们都知道,张斐讲得是法家之法,但其实是在讲儒家之法。
这不能再讨论下去。
张斐又继续道:“你们要知道一点,我们不是在讨论对与错,而在一起探讨这法制之法,那么从百姓都不愿意去告官的这一点来看,宋刑统就是不具备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理念,如果你是为了捍卫我的个人权益,那我为什么不敢去,对不对?”
大家都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惩罚是永恒的结果,怎么谈捍卫个人正当权益。
张斐又道:“弄清楚这一点,那我们现在假设宋刑统是基于法制之法,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而不仅仅是惩罚,那么这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还会存在吗?”
大家轻微地摇摇头。
都不太确定。
这个理念太震撼,除了王安石、富弼这些天才,一般人是很难转过弯来。
赵顼就干脆不做声,他现在都不考虑自己的皇权问题,纯粹就是来听课的,比王安石上课都有趣多了。
“这个只是推论而已,确切的结果可能得不出,比如说族法、宗法还是可能会存在的。但是呢。”
张斐道:“百姓肯定会更愿意去官府解决纠纷,我得到的结果,不是惩罚,而是弥补我的损失,我的个人正当权益。哪怕别人欠我几文钱不还,只要高于诉讼费和车马费,那我就去告,我怕什么,即便不成功,也就是那么回事。
到底那民从私契,还是强者更占优势,这一点相信大家也都知道,可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官府,官府是绝对有能力为我讨回公道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官府为什么又要捍卫你的正当权益?”
上官均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不是。”
张斐哼道:“谁告诉你这是理所当然的?”
上官均道:“如今若遇盗窃,也能去告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少人纷纷点头。
张斐郁闷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课。”
“我我。”
上官均张着嘴,不敢回答,他着实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他又不太敢去质疑张斐,怕被张斐损。
其余人也不敢插嘴,这话很对,没有毛病啊!
张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说得是清清楚楚,现今的宋刑统是法家之法,法家之法是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官员全蒙官家圣恩,才能够当官,那么烧杀抢掠,事关君主统治,他若不处理,官家要他干嘛,他必须得处理啊,这就不是理所当然的。
话又说回来,法制之法跟法家之法是有区别的,除了国家和君主利益外,还是要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那这是不是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理由?否则的话,官府白干这么多事吗?”
好像是有道理。
维护官家利益,官职就是官家赏赐的,捍卫百姓个人利益,这能想出什么理由来?官员又无求于百姓!
学生们是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收税?”富弼终于忍不住开口言道。
他知道张斐就在等着他们将这话说出来,学生们却总是不得其理,他看着也很着急。
“收税?”
张斐瞧了眼富弼,又思索半响,“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看这能不能当做一个理由。”
这小子可真是谨慎。
富弼笑了笑。
张斐一本正经道:“再回到法制之法的理念,一种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共识。以偷窃来说,是不是圣人认为偷窃不对,故而违法?”
大家摇摇头。
“若是的话,那就不是共识。”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在还没有法律出现之前,晚上的时候人们如何防备偷窃?”
蔡京若有所思道:“好比一些乡村,他们都是各户派一人轮流巡夜,相信古时候也是如此。”
张斐又问道:“武器费用怎么算?火把的费用又怎么算?”
蔡京答道:“可能是大家凑一点钱。”
“这二者是不是与税赋像似?”张斐问道。
蔡京恍然大悟,然后点点头。
张斐道:“这么看的话,这税赋的确可以当成执行法制之法的理由。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你不交税的话,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蔡京道:“若依此来说,官府就可以不保护你的权益。”
张斐问道:“那你交不交税?”
蔡京讪讪点头。
他敢说不交吗?
官家可就在这里。
张斐道:“当然得交,你若不交税,你的田地被人夺了,可能也没有人帮你做主。现在我们对比一下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
说着,他来到木板前,写上“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法家之法就只是维护君主和国家利益,是凭权威或者说凭本事收税。
故此百姓们也在想尽各种办法偷税漏税,反正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呗。
那么在法制之法下,这里面就存有一种交换关系,我交税给你,在我需要得时候,你来捍卫我的权益,是义务在先,权益在后,没有义务,就不谈权益。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税法在基于法家之法时,是与个人权益无关的,因为二者并不存在关系,而基于法制之法,则与个人权益息息相关。
那么问题又来了,单就君主和国家而言,此二法孰优孰劣?”
叶祖恰道:“自然还是法家之法。”
“为什么?”
“因为法家之法是捍卫君主和国家的权益为主。”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张斐点点头,突然问道:“可就当下来看,你不交税的话,你父母被杀了,你去告官,官府就真的不会理你吗?”
叶祖恰想了想,“那倒还是会管的。”
张斐笑着点点头:“还是会管的呀,因为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又是息息相关,只是现在官府不告诉你这一点,你若不交税,官府要是没钱,许多事他就没法去管,他只会告诉你,你若不交税的会得到什么惩罚。
故此在百姓眼中,只有权威,而没有回报。但问题是,你其实已经做了一大半的事,只是百姓不知道而已。那现在你们认为孰优孰劣?”
“法制之法。”
“也只是看似如此。”张斐道。
叶祖恰又问道:“那横征暴敛呢?法制之法是否允许横征暴敛?”
“你们怎么看?”张斐问道。
蔡卞摇摇头道:“应该不被允许的。”
张斐问道:“为什么?”
蔡卞道:“依老师方才所言,税法在法家之法下,征缴多少都是合法的,只因为维护的君主和国家利益,但法制之法是考虑到个人权益,那么税法在法制之法下,必然要充分考虑个人权益,自然也就不会出现横征暴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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