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鸟印
陆离短短一句话,在温琥珀脑子里回响了起码十几遍。良久,她若有所悟般看向陆离:“可如果我现在有了新的小猫,不想再要她了,她是不是就只能流浪了?”
“你不会这么冷血吧。”
“有时候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冷血。”温琥珀自嘲一笑。陆离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陆离站起身:“我帮你一起去贴寻猫启事,帮你一起找猫吧。作为回报,你下个月要继续去上学。我身边的座位老是空荡荡的,上课睡觉都提心吊胆的。”
温琥珀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有静怡关照你吗?再不济,还有安百璃那个小丫头……”
安百璃才不是小丫头,她比你大了不止一圈,当然仅指年龄。
最后陆离和温琥珀一人捧着一叠A4纸走出富人区,和街边鬼鬼祟祟的小贩一起在墙上糊着贴纸。他们贴的是开锁、**、回收身份证、无息贷的牛皮癣小广告,陆离和温琥珀贴的是格格不入的寻猫启事。
温琥珀贴得很认真,手上沾满了墙灰,素来洁净无尘的小靴子上遍布黑渍。她是真的想找回陆离……猫。
陆离侧头远眺夏日,耳边传来的是似曾相似的蝉鸣声、喧哗声。他隐约想起童年时和雅梦姐一起在墙上贴小广告然后被环卫工爷爷追着跑的糗事。
第二十五章 我要走了
A4纸上散发着一股油墨味。陆离记得学校外的书店里卖的盗版书就是这个味道,带着一点纸的木香,又带着劣质墨水的臭味。寻猫启事上的字迹是手写的,字迹并不算好看,歪歪扭扭,与其说是在写汉字,不如说是在写英文。
“爱猫走失于坦洋路十字路口,请知情者联系XXXX,提供有用消息者酬谢,寻得爱猫者重酬!”
“你自己写的?”陆离拿刷子沾了点浆糊,往墙上抹了抹。
“嗯。”温琥珀皱了皱眉,小鼻子一阵猛吸,“鼻子有点痒。”
“你挠挠就行了。”
“我手上全是浆糊。”
听到这话,陆离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五十八块一件的打底短袖,拿衣摆当抹布擦了擦手:“我给你揉揉吧。”“嗯。”温琥珀也并未拒绝,而是将面庞凑近陆离,乍看下去好像是等待恋人轻吻的小媳妇一样。
陆离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头,手感清爽:“还痒吗?”
“还有一点。你再揉会。”温琥珀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并不在意陆离与她有肢体接触。
女孩子总是这样,她稍微与你接近点,男人便会浮想联翩,陷入某种不可自拔的谵妄幻境。她是不是喜欢我?一旦这样的想法出现,便成为了爱情中的失败者。
陆离看着近在咫尺的精致脸蛋,觉得氛围有些尴尬,找了个并不太合适的话题:“怎么不去学校了?”
“……太伤心了。”或许是因为四下无人,阳光被高墙遮蔽,阴影给予了少女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她选择说出了实话,“输的太难堪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其他人。而且,我发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特殊。”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呢。”陆离半是调笑。
“怎么可能呢?人生活在社会环境里,怎么能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呢。哪怕我不说,但内心也时刻受着煎熬,坐在那儿的每一天都如同坐牢,最怕的是窗外有人经过,指着我说‘看啊,那个就是温琥珀’。”
她的语气忧伤,少了平日的矜持,多了一丝真情流露。
“输了比赛,丢了猫,还……唉。”话题忽然中止,她似乎并不想告诉陆离某件事。
刨根问底是自贬之道,陆离识趣地没有用语言压缩她的安全感,而是转而说:“你可以做点什么去缓解内心的压力,除了画画,你可以唱唱歌什么的……”
“我一直在做。”温琥珀摇了摇头,“好了,别捏了,鼻子不痒了。”
“哦哦。”
“我一直有在写信。”
“写给谁?”
“不知道,写完一般就自己烧了。”温琥珀看了眼陆离,“如果只是寻常的苦恼,在信里写下自己的真实想法,第二天起来时再阅读一遍,便会发觉昨天的自己多么可笑,然后就会把信烧掉,就当烧给昨天的自己。”
你还真是浪漫,给昨天的自己烧信。陆离无声地笑了笑。
“可如果是一些无法解决的困扰,连自己都理不清头绪的话,在信纸上就什么也写不出了。第二天起床时看着空白的信纸,昨天的忧虑就又爬上心头,我就会把这种信寄出去。”温琥珀此刻明显感性了许多,说了许多她从来不会说的话。
陆离警觉了几分,佯装随意:“寄到哪?”
“因为谁担忧就寄给谁。”温琥珀笑了,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我一共寄过三封空白信,一封给我的亲生父亲,一封给我的礼仪老师,还有一封寄给了未来的自己。外交官先生太势利了,我初到安柏家时很怕他,就偷偷寄了一份空白信,他还以为收到了恐吓信,吓得一个月没有出门。”
听起来并不像一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前世时陆离见过几次温琥珀的亲生父亲,只觉得他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商人,或许还有点瞧不起自己。
“礼仪老师又势利又刻薄,还总是挖苦我,于是我给她也寄了一封空白信。她以为是她过世的丈夫写的信,从那以后她每天会佩戴一个十字吊坠来上课。”温琥珀笑得很淡,很真实,“最后一封空白信我寄给了未来的我,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我只希望未来的我足够幸福,足够开心。”
陆离静静地听着,等到温琥珀说完,他才说:“琥珀同学,请问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会每年都向某个特定的人寄空白信?”
奇怪的问题。温琥珀古怪地看了陆离一眼:“有人向你寄过空白信吗?”
“嗯。有,每年都会寄。她曾经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有一天我们因为一些很小的事吵架了,然后她就突然离开了。”陆离看着温琥珀的眼睛。
“陆离。”她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从来没有什么小事会导致两个人分道扬镳,只可能是她长期在忍受着什么,直到某一天实在受不了了,才会选择再也不见。而她之所以向你寄空白信,可能是因为她有话想对你说,但又因为矜持或别的什么原因不能说,只能以这种方式保持你们之间的联系。”
陆离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他干笑两声:“是吗?我还以为她在嘲讽我……哈哈……”
温琥珀继续贴着寻猫启事:“社交的载体其实就是感官。气味、触觉、视觉、听觉,这就是社交的形式。哪怕一个人死了,只要他生前让邮局定时向他的爱人寄礼物,送贺卡,用刚烤好的曲奇饼唤醒她的味觉,用文字抚摸她的思维,那他其实就依然活在她的心中。你的那个朋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每年都向你寄空白信,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被你忘记吧。”
“……”
“你去找过你那个朋友吗?”
陆离只觉嗓子有些干涩:“没有。”是啊,为什么没有呢?为什么他当初没有去找温琥珀呢?他就像一只风筝,其实早已被拉风筝的女孩牵住了,可惜那个放风筝的人并不是雪莉·安柏。
“那太可惜了。”温琥珀似乎觉得更深入了陆离的内心,赫然有些雀跃,“你的朋友一定很难过吧。是你的小学同学吗?”
“……嗯。”
一声迟疑的嗯之后,二人再无对话,默默地刷着浆糊,一时间,巷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唰唰声。
突然,温琥珀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第二十六章 失败的人生
“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陆离心神恍惚。每个人都要走,从童年走向成年,从活着走向死亡,从无穷无尽的浪漫走向孤寂寡言的木讷。这是人类的必经之路,每个人能做的无非是延缓走向凋亡的速度罢了。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但思想却飞到遥远的彼方。他在想陆离小姐到底会进人类的天堂还是进猫的天堂,在想要如何安慰温琥珀让她别再在意运动会的事,在想要不要让百璃别再练习做菜了。
“我要回国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温琥珀说出这句话后,只觉像是自己给了自己一记重锤,放弃了某种自以为是的自矜。她曾以为,向陆离说出真相就像是在向他乞求怜悯一样,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她逐渐有些理解陆离了,放下某些不必要的道德与虚荣,人才能像飞鸟一样在天空翱翔。
陆离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潮水般涌动的思绪瞬间凝固了。
“什么?”
三秒钟后,陆离逐渐理解了一切。他忽然明白了温琥珀这一个多月来为什么如此反常,忽然理解了她迫切地渴求运动会胜利的原因,忽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在过山车上牵住他的手。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世上果然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
“但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大了,“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明明不是这样的……”他的话毫无逻辑,叫人听不明白。上一世,温琥珀好好地在神州生活了十多年,如果不是二人闹掰,她甚至会在神州老去。
温琥珀那深邃如渊的眸子凝视着陆离:“……你舍不得我吗?”
但她并未给陆离回答的时间,以极快的速度说:“无论如何,我最迟六月份就会离开了。”
陆离被这突然的别离冲击得不知所措,他格外害怕永久地失去某人,自从上一世雅梦姐离世后,陆离对这方面的事就极其敏感。他不想失去任何人,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见陆离不说话,温琥珀垂下眼帘,不让陆离观察到她的眼神:“陆离,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人生其实很失败。”
“……”
“我出生在美利坚南方的一个小镇。”她的语气分外温柔,“从我一出生,我就以为我是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忘记准备科教课的材料,科教老师说我是个笨女孩。那句话,我记到了现在。”
“从那以后,我便病态地迷恋上读书,我不希望再被人说是笨女孩。我开始学习如何去表现得聪明,开始去学习如何去进行思考,学习之余,我会尝试去画画。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别人交朋友,也从来没有参加过聚会。她们都说我是个书呆子。”
“后来有一天,我的父母把我叫到面前,给我说我是安柏家是孙女,我的养父只是安柏家的司机,受了某位先生的吩咐才收养我的。”她笑了,“是不是荒谬得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
“到了安柏家后,我像是一个闯入人类领域的野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我看不懂汽车的品牌,听不懂他们交谈的话题,举目望去,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刚到城堡的那段时间我因为找不到回房间的路而不敢独自去上厕所。”语气中多了几分悲戚,“我就这么过着日复一日的麻木生活,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义在哪。普通人的结婚生子对我来说就像在外星一样遥远。陆离,你应该理解我这种感受吧?”
当然理解。陆离沉默着。每个人人生中都有一段觉醒的经历,认识到生活的真相,然后要么堕落,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艰难地挣扎着直至被蚕食殆尽。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他遇到了安百璃,遇到了能让他找到生命的意义的人。
“对我来说,在神州的这段时光其实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对普通人来说乏味的日常,确实温琥珀为数不多的欢乐,很难想象她在遥远的彼岸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想在最后的两个月里,拥有一个短暂且虚伪的正常女孩的生活,和一个默契的人恋爱,参加一场运动会,拿下一个奖杯,和朋友吃一顿盛大的分别宴,养一只猫,最后再潇洒地挥手告别。”
只是很可惜,一件也没完成。陆离低下头:“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温琥珀摇摇头。
她继续贴寻猫启事:“最后帮我一次,找到陆离小姐,好吗?”
“一定能找到的。”陆离没有再说陆离小姐可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温琥珀早点说,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地去帮她。
“那不过是绑架你。”温琥珀头都没偏,“你们没必要为了我的梦想买单。而且,你本身也已经是两个优秀的女孩的男朋友了,不是吗?”
这话听得陆离憋得慌,他感觉胸口郁积着什么,无法纾解。
不知不觉间,二人手里厚厚一沓启事都张贴完毕,连小桶里的浆糊也早已干涸。
“陆离,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她提着小桶走在前方,说话时没有回头,只留给少年一头金色秀发,“我只是希望能告诉你,只是告诉你而已。”
太阳缓缓落下,日暮的橙光洒在地面上、电线杆上、满墙的寻猫启事上。
陆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只觉心中万般情绪纠结着。他已经很少会有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了。最终,他只能干巴巴地张嘴:“放心,陆离小姐一定会回来的。”
“……”温琥珀脚步顿了顿,“嗯。”
陆离偏头看向道路尽头,暖色的暮光像一朵莲花盛开在视线尽头,他多希望那只花色很杂的小猫此时从道路尽头走出来,他就能抱起它,用一如既往地笑容去和温琥珀说:“看啊,我就说它一定会回来吧?”
可是直到陆离走出这片街区,也没有看见那只小猫的身影。
第二十七章 余音
陆小姐的消失什么也没有改变,也许因为她只是一只并不名贵的小野猫,寻猫启事贴了半个多月了,温琥珀也未收到任何回应。那天以后,温琥珀重新回到了学校,她没有再落座于陆离身侧,而是继续枯坐在活动教室,用稳定得近乎机械的手法勾勒画布上的线条。陆离去找过她几次,但总觉得他们之间生出莫名的隔阂,闲谈总是在两三句内结束。
五月十七号是楚静怡的生日,巧合的是,五月十八号是温琥珀的生日。不过知道温琥珀生日的人不多,陆离算一个,还是上一世温琥珀亲口告诉他的。
呆头鹅的生日过得很是盛大,不需要陆离去费心,自然有狗腿子们早早地在教室布置好为班长庆生,甚至连校长都跑来捧场子了。陆离和安百璃准备的那点小礼物反而在其他人的贵重礼物面前有些拿不出手。学生会还专门在教学楼拉了横幅,上书“祝楚家千金楚静怡小姐十七岁生日快乐!”虽然有些夸张,但这确实就是神州国的现状。
温琥珀也到场了,她一个人落在人群外围,没人迎接她,也没人指引她,她手握礼盒,不知该往哪儿走。陆离走向她时,温琥珀明显松了一口气。
“礼物交给我就行,我转交给静怡。”陆离接过温琥珀手里的礼物盒,巴掌大,很轻,像是饰品,“很热闹,对吧?我都挤不进去,你看静怡脸都要笑僵了。”
“她是个幸运的女孩。”温琥珀的评价很简单。
“或许没你想象得那么幸运。”陆离是在说呆头鹅前世的下场,红颜薄命说的就是她吧,或许老天也不愿见到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你可以放下礼物就走的,今天怎么甘愿罚站?”
“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送生日礼物。”温琥珀露出一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
“你收到过生日礼物吗?”
“我不过生日的。”
熟悉的回答。陆离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不,应该说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她。哪有人不想过个快快乐乐的生日的,只是因为不想遭受无人在乎的孤寂之苦,便强颜欢笑地说自己从不过生日罢了。
“你什么时候生日?”陆离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