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鸟印
“可是只有白海豚才是白海豚啊。”小安百璃孩子气地说了一句,“其他的海豚都不是白海豚,它们都是不一样的啊。”
陆离怔住了。童年就像一个茧,茧内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童真与浪漫。她们的视角总是刁钻古怪,却又直指事物的本质。安百璃说的没错,只有白海豚才是白海豚,它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有陆离才是陆离。其他人和陆离不一样!”他想起了上一世安百璃说的一句话。
是吗……这才是她的执念的来源,这才是安百璃啊。他笑了两声,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而笑。
他背着安百璃往她家走。
“那百璃你还有其他想实现的愿望吗?”走在路上,陆离强忍着痛楚,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我……我想放烟花。”小安百璃愧疚地说,“对不起,你对我这么好……我还提这么多要求……”
放烟花。是啊。安百璃一直喜欢放烟花。从来没变过。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认准了一件事从来不懂得变通,哪怕钻牛角尖,哪怕要点燃打火机,都要去实现。
“下次。下次我带你一起去放烟花,好吗?”他在安顾来家的小区门口停下来,将背后的安百璃放下。
小安百璃抓着他的裤子,傻傻地问:“我什么时候能找你玩?明天可以吗?”
“明天不行。”
“后天呢?”
“后天也不行。”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找你玩啊?”
“未来有一天。我保证。”陆离捏了捏小女孩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我保证以后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玩到天荒地老。”
安百璃看到街边一个卖气球的小贩经过,孩童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吸引走,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海豚形状的气球上再也挪不开了。陆离拍了拍她的脑袋:“在这等会,我给你买个气球来。”说完,陆离往小贩走去。
安百璃想起老师说过不能不劳而获,她也觉得不能白拿这个大哥哥的东西。可是她也没有钱,唯一的五毛钱拿去买汽水了,身上只有一朵老师奖励的小红花。小姑娘转身去翻书包,她要把那朵小红花送给大哥哥,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可是当小安百璃回过头时,却再也看不到陆离的身影了,只有一只脱了线了海豚气球缓缓飘向寂寥的天空。
第九章 梅锦流的日记
“汪汪!”
“汪汪!”
陆离是被招财的狗叫吵醒的。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洒下一片白金色的余晖,细微的灰尘在阳光的折射下悠然地悬浮着。老宅子最糟心的不是半夜有小蛤蟆跳上床,而是那不知来源何处的呛鼻灰尘味。
陆离猛然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龚村长的老房子。他剧烈地喘息着,之前发生的一切正如一切梦境一样快速从记忆中消退,他连忙拿出手机,将关键的信息记录下来:“梅家老宅,座椅下。”“不要辜负安百璃。”“不是梦!”
等到他敲完最后一个感叹号,关于那场离奇曲折梦境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陆离推开门时,看见老村长正逗弄着招财,他用拐杖戳着一块肥肉,在招财面前晃来晃去,就是不让大黄狗啃到,急得招财上蹿下跳。他注意到陆离已经背上了背包,问:“要走了吗?”
“嗯。谢谢您的款待。”陆离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却见龚村长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我家招财都不稀罕这玩意,你留着自己用吧。”招财也配合似得蹦跶两下,显得极有灵性。
他目送着陆离离开,拐杖上的肥肉也被招财叼走。老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颤颤巍巍地回到宅子里:“招财,终于要到明天了。”他走到老黄历前,看着上面猩红的数字十一,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只是因为年龄过大而自然流出泪水。
老村长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撕下了这页日历。
“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
拨开胡乱生长的杂草,依稀能看见此地曾有一条光秃秃的小路。常走的叫路,不常走的话,路也自然会消失了。陆离不清楚这条小路有多少年未曾与人类的鞋底接触过,也不知究竟要何等漫长的岁月才会让杂草生长得足有半人高。越往梅家老宅靠近,沿途越是荒凉,所见都是枯败落寞的老房子、干涸又遍布苔藓的古井、发潮发霉的柴火堆……到目前为止,陆离依然没有见到其他活人。
打开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与楚静怡的聊天还停留在“早上好~”那一栏。也不知安百璃睡醒没?不知怎的,陆离现在格外想念她,他决定等他回家后,带着安百璃去一趟有白色海豚的水族馆。
继续往前走,跨过一座小山包,便看见满地的土坟簇拥着正中的一座建筑——那就是梅家老宅。这些坟包足有一个成人腰高,反倒是刻有名字的墓碑显得格外渺小。其中一块墓碑尤其特殊:“吾妻梅锦流之墓”。陆离猜这是安顾来立的碑,到底是个痴情男儿,被梅锦流骗得那么惨还是让她落叶归根。
陆离撷了一把野花,放在梅锦流墓前:“你若是还有良知,要保佑我家百璃能健康平安。”
阴风阵阵,像是梅锦流做出了回应,又像是大自然无情的拂袖。
撕开拦路的蜘蛛网,陆离闯进了这栋十年无人问津的老宅。陆离走到大堂,只见一旁的铭牌上刻着:“1892年梅秀征于城峡桥镇重建,特此纪念。”往里走,便到了主卧,一张发霉的木床横亘在房间里。
就在这时,陆离听到老宅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当他侧耳倾听时,却又发现那声音消失了。那不是寻常的脚步声,那声音格外拖沓犹豫,像是一个瘸了腿的病人拖在残肢在一点点挪动一样。
这房子里还住着人吗?
陆离没有出声,他安静又谨慎地回到大堂,按照残存的记忆寻找梅锦流所说的埋藏之地。很快,陆离注意到一处地板砖比其他地板砖亮了三个色度,他用一根生了锈的铁棍将这块板砖撬起,果然看见内里埋藏的一个方盒。
只是他撬开板砖发出的噪音有点大,老宅深处的事物似乎被惊扰了,那拖沓的脚步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陆离想起了初入山竹村时被不明生物追逐的记忆,他抱起方盒便往外走,没有持有任何多余的好奇心。
离开了梅家老宅,陆离趁着阳光灿烂,寻了一处开阔之地,开始阅读梅锦流留下的日记。打开爬满蚜虫的日记本,日记里的第一句话就让陆离眉头紧锁:
“你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我原以为我的代价只是单纯的死亡,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梅锦流的日记没有日期,每一页上她只写了一点内容,不像是一次性写完的,“如果只是死亡的话,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要能留下后代,死亡也并非一件恐怖之事。”
是啊。人类对后代的需求来自于对永生的渴望,只要自己的基因不断传承下去,便代表他能永生,他的某种性格特质能永远存在于此世。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怀孕。”这句话让陆离的瞳孔急剧放大。梅锦流说她无法怀孕?那安百璃是怎么生下来的?
“我一开始以为你欺骗了我,在未来,我根本没有后代,没有一个叫安百璃的女儿。那只不过你的谎言。”
“可是我渐渐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我和安顾来……还有另一个人都去过医院检查,医生说我们的身体都很健康,理应有一个健康的宝宝。”
“这种事实与逻辑不符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说明我的代价可能并不是所谓的死亡,而是绝嗣。”
“我能接受死亡,但不能接受我的孩子要因我而永远被埋葬在未生的黑暗中。”
梅家人好像都是如此,骨子里都是偏执狂。梅秀征被大水冲走前,哪怕肉体被水流撕扯成肉条,也要伸手去抓住女儿;安百璃失去陆离时,情愿起自杀,情愿去殉情。那作为同一血脉的梅锦流呢?她会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吗?
“所以我开始尝试改写代价。”
这句话之后有好多页的空白,像是梅锦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续写。
翻到日记本的一半时,梅锦流的字迹才重新出现:
“对不起,我尝试过很多方法。或许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什么意思?无可挽回的后果是指什么?
“我发现代价是守恒的。它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端转移到另外一端,由一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
“我为了一己私欲,在山竹村进行了实验。请原谅我。”
第十章 自私与无私
“最初我让不同的村民来接触‘重生水晶’——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可无论是八十岁双目失明的老人,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孩,他们在接触重生水晶的过程中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我认为,水晶带来的重生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个载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看到这本日记的人真的就是那个和我对话的安百璃的丈夫,那就可以证明我们的时空是唯一且连续的,重生并不会产生一个新的平行世界,而只是在同一条时间线上不断回溯。我曾经向安顾来大学时期的导师,川海大学的某位教授求证过。”
“之后我让各个年龄段的人长时间持有重生水晶,最短的一人持有七天,最长的一人持有持有三十三天,均无异常发生。”
“在几次尝试后,我的实验开始大胆起来。”
“我让村子里的一个无家可归的痴呆儿佩戴水晶,然后长时间地隔离她,直到她饿死在路边。请原谅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激活水晶的力量。可是很遗憾,这个实验失败了。”
“我意识到,如果世界上真有某种超现实的存在,那它一定不能以人类社会的常理揣度。所谓的‘持有’‘重生’‘代价’只是人类社会的概念,如果摒弃这些固有观念,那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呢?”
看到这,陆离拿着日记本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随着时间的推进,梅锦流的行为越来越疯狂了。
如果说非要在世界上找出两个亘古不变的东西的话,那只有创造和毁灭了。每个民族的古早神话里,都有关于“创造”与“毁灭”的传说,二者的对立统一最终成为了远古人民朴素的哲学基石。一切事物都会“出生”,都有“消逝”,此乃应有之理。
“我开始尝试破坏重生水晶。”梅锦流的下一句话让陆离眼皮直跳。
“当然不是我亲自动手。我花了二十五块,请村子里的人用榔头敲碎水晶。”
“水晶被敲碎后,第二天就会复原,然而那些动手的人身上则开始出现各种异常。”
“一开始是流产,某个孕妇突然流产,已经成型的婴儿死在母亲的腹中。然后是毫无征兆地染疾暴毙。还有更诡异的,某些人凭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却依然好端端地活着,能够留下脚印,能够书写文字,但就是无法触碰,无法观测。还有人,每天都在重复过着同一天,像一只麻木的工蚁……我猜测这些都是某些代价转移到了他们身上,比如绝嗣,比如死亡,又比如社会意义上的消失。”
“于是我明白了,水晶被破坏后,某些本该属于我的代价就会被转移给破坏水晶的人。这就像是一种惩罚机制。”
“我本该承受的代价只有一条,但砸碎水晶的人太多太多了,所以那些代价被分担给了山竹村的村民们。他们身上出现了并不乐观的变化。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发生的。”
真是个疯子!陆离拳头捏紧,梅锦流这个女人已经毫无底线了!
“六月底,我怀孕了。”
“这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属于我的代价被稀释甚至转移了。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个很自私的女人,但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女儿,为了能让她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的女婿,你错了。在未来,我并不会死于代价,因为我已经战胜了命运,改写了未来!”
字迹飞扬,不难看出梅锦流写完这行字时的志得意满。她难道不知道她所谓的战胜命运是建立在许多人的牺牲的基础上吗?她当然知道,只是她不在乎!
后面的记载越发敷衍,似乎是梅锦流已经不屑于写日记,在她看来,她已经取得了胜利,就没必要再为陆离留下信息了。她开始长篇累牍地述说自己为未出生的女儿准备了哪些衣服、袜子、裙子,还计划在她几岁时教她去扎辫子,她存了一笔钱,哪怕以后和安顾来分开,她也能养得起女儿……
直到日记最后几页。
“我错了。”
“随着预产期越来越近,我的精神也越发恍惚。我战胜了命运,但没有战胜自己的身体。长期废寝忘食的研究导致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甚至连安顾来也看出我的异常。他看起来好像想问什么,但不敢开口。我曾经看不起安顾来,但我现在居然无比理解他,因为在面对我即将出生的女儿时,我也有这样患得患失的心理。”
“这可能就是属于我的报应。”
“我还有机会,我可以再使用一次重生水晶。但是最后我退缩了,我在想,万一我的女儿日后需要它时怎么办?万一就因为我多用了一次水晶导致她抱憾终身呢?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滑稽可笑,可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担忧。”
这么一个自私又偏执的女人,居然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心心念念自己那未出生的女儿,这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呢?陆离也说不准。
日记最后一页。
“我感觉是时候了,或许是这周,或许是下周,我将诞下她。我会给她取名为安百璃,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留给她。但如果我死在产房,请你记住:代价是可以转移的,只需要让那些你不在意的人代替她承受代价就足够了。”
“祝我好运,也祝你好运。”
“以上。”
日记到此结束,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也就此落幕。读完日记,陆离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终于知道在山竹村遭遇的一切诡异并非是幻觉,而是梅锦流自私又无人道的实验的后遗症。龚村长告诉过他,这个村子还有活人,而且追逐他的那些东西只是村里顽皮的孩子。他没有说错,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么老村长呢?他承受了什么代价?
梅锦流的日记非常简略,她将实验的具体内容大量略过,足以证明哪怕连梅锦流也知道那些行为一辈子都不能见光。
现在回过头去看梅锦流的一生,居然很难去给她一个全面准确的评价。她拯救过山竹村的村民,是多少乡村少年的梦中情人,是安顾来的理想伴侣,可她也是导致山竹村沦为鬼域的罪魁祸首,还是安百璃童年不幸的根源。
陆离将日记一页页撕碎,让它化作纸屑随风消逝,有些人,既然死去了,还是不要再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回忆吧……
第十一章 天道不公
撕掉日记后,陆离坐在田野边的土石上,遥望着漫漫原野,看见远处群山环绕,看见穹顶飞鸟逡巡,还看见风吹枯树,看见了大海,看见了雪山,看见小小的安百璃落寞地牵着海豚气球回家,看见长大的安百璃哭喊着不要离开我。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二人的缘分早已形成了一个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