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鸟印
树明先将推车推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出发。二人往廉租区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环境越是恶劣,满地都是垃圾和污黄的液体,就连环卫工人都不会深入此地。巷道的阴影里或蹲或靠着一群干干瘦瘦的人,枯槁憔悴,潜伏在阴影中宛若鬼魂。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文明的阴影,也是痛苦的渊薮。
“哥,注意点,他们都吸粉的。有的人心理有疾病,看到正常人路过,都会突然上去拍一把粉。”树明提醒了一句。
“嗯。”
走过几个街道,便看到一座如同烂尾楼一般的老旧居民楼。几个不良少年坐在居民楼前,抽着同一条烟,一个人抽几口便递给下一个人。见到树明到来,那几个不良还吆喝了一句:
“小明子,有烟没?”
如果是过去的树明,被这一声喊,估计会立马哈着腰上去递烟。可现在的树明只是眉毛一抬,喊道:“别嚷嚷了,陆哥回来了,有事找你们!”
“陆哥?哪个陆哥?”
“草,陆离!”
“邹雅梦没来吧?”
陆离见这群人四处张望的模样,顿觉好笑。他小时候是因为调皮捣蛋在廉租区的仁心小学出了名,可雅梦姐不一样,她的威名是“打”出来的。上至初中部,下至小学一年级,哪个孩子没被雅梦姐暴打过?仁心小学的混子们打不过邹雅梦,就在贴纸上写“暴力女”贴在雅梦姐的课桌上,想用这种方式气死邹雅梦。
开玩笑,哪怕是陆离成年后,若真的和雅梦姐对打,也只有被她一只手吊着打的份。陆离曾想过,如果他当初没有和雅梦姐相遇,雅梦姐会不会成为黑社会大姐大?
周海鸣,陈世威,还有阮倩。陆离看着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如果他当初没有被川海一中招收,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沉沦在这人间的底层,醉生梦死,不省得人间事。
“陆离,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好歹是曾经的同学,周海鸣等人坐姿稍正,算是给足了陆离面子。
“我想问问你们监护人的情况。”
“没有那种东西。”
阮倩欲言又止,可看了看周海鸣的逐渐阴沉的脸色,还是闭上了嘴。这妹子一直亲近周海鸣,本性不坏,却学周海鸣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吧。
监护人一事是廉租区所有孩子的禁忌,周海鸣冷着脸:“这有什么好问的?陆离,你问这件事做什么?”
“只是想试试把他们找出来。”此乃谎言。陆离询问监护人一事只是为了完成楚晓东交代的任务,也是为廉租区众人牟利益。陆离活了两世,深知千万不能许诺利益的道理,无关人品,只是人性。
这个理由很正当,听起来也像是陆离这个胆大包天的主会做的事。周海鸣脸色好看了些:“你问吧。但我记不得多少了。”
“你还记得你们的监护人的名字吗?”
三人中,只有阮倩弱弱地举起手:“陆哥,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那份监护协议,上面写的一大排名字里第一个是安顾来。”
安顾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啊。陆离摸了摸下巴。
“还记得什么吗?”
“不记得了。”
“那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有经济来源吗?”陆离忽然觉得这话是楚静怡会问的。不知道这七天假期,呆头鹅是怎么度过的?是和父母去旅游吗?嗯……下次记得提醒呆头鹅别坐飞机。
三人都是尴尬地偏过头,仅存的自尊让他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早已舍弃自尊的树明替他们回答:“他们都过得不怎么样,靠着每月六十块的补助活命。”
“六十块……吃怎么解决?”
“吸了粉,就不会感到饥饿了。”树明的声音平淡到堪称残忍。
陆离默然良久,然后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百块钱。
“陆离……你干什么?”周海鸣眼睛瞪大,“你、你要给我们钱?”
树明也拉住陆离的手:“哥,你也是个学生,念书也要钱。他们早就废了,给他们钱也只是便宜了毒贩子。”
周海鸣身子微微一软,自暴自弃地说:“是啊,明子说的没错,给我们钱有屁用啊?陆离,陆哥,我这是第一次叫你陆哥吧?”
陆离眉毛一抬:“我给你们钱,你们收着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如果你们真拿这些钱去买冰,就当我喂了狗。”陆离身材偏瘦,可站在牛高马大的周海鸣面前,气场却压得他抬不起头。
“我管不了你们顿顿饱。”陆离将五百块交给阮倩,“但你们但凡还有一点斗志,就去戒毒所呆个大半年。”
泪腺低的阮倩眼眶红红的:“陆哥,谢谢你,以前都是我们不好……”
小学、初中时,周海鸣三人和陆离、邹雅梦就不对付,双方根本算不上朋友。可对于陆离来说,这群可怜人和他同根同源,大伙都是孤儿,本就是一家人。
“这种煽情话少说两句。”陆离摇摇头,带着树明便要离开。
周海鸣忽然喊道:“陆哥,以后有什么事,我周海鸣拼了这条烂命也会帮你的!”
陆离愣了愣,无声一笑。他们这群孤儿是何等地相似啊?缺爱的人,虽然平时会伪装得不近人情,可一旦接受了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善意,便会掏空自己去回报,可悲又可怜,大部分缺爱者一辈子也走不出这样的魔障。
陆离和树明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明显感觉和树明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那股莫名的生涩与隔阂感消失不见。
“陆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总觉得陆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像是童话中的人。”
“是幼稚吧?”
“不。我读书少,词汇少,不知怎么形容。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学的一篇课文吗?夸父追日。我觉得陆哥你就像夸父,我很钦佩你。”
理想主义者。陆离脑海中冒出一个词。他一直自认是现实主义者,是个实干家。理想,永远是与天空、脚不沾地绑定的,是一个璀璨如烟火、缥缈如泡沫的词。这算是骂他还是夸他?
送到路口,树明忽然停住脚步:“哥,我就不送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麻烦你了。”
树明却没有走,如同钉子一样定在原地。
“明子,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陆离发现树明的拳头捏紧。
“陆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深吸一口气。
“什么事?”
“考个大学,替咱廉租区的兄弟出口气好吗?”树明的眼睛通红,“我不想咱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我想别人知道,咱廉租区的孤儿也有人能成为社会的精英!咱一辈子看不到的风景,陆哥你代替我们去看一看!好吗?”
第四章 假期的尾巴
十月七日。假期最后一天。陆离双手离开键盘,长出一口气,总算把楚晓东的任务完成了。他把文件发送给龙秘书,得到对方一个“好的”的回复。稍后,龙秘书又回:“做的很棒!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像这种有了一定年纪的职场人,打字都喜欢加感叹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
陆离登陆“阀门平台”,查看自己制作的游戏商店页面。他在假期第一天便把DEMO版本的游戏上传到阀门平台,对于独立游戏制作人来说,先行上架测试版游戏吸引流量是最具性价比的做法。
一共才三十几个下载,很正常,像这种没有宣发的游戏起步最是艰难,和游戏质量无关。一些好游戏往往隔了七八年才被挖掘出来,可惜等到那时候制作人早已吃不饱饭转行了。这三十几个下载里,估摸着有三四个是点错了,有几个是乱点的,有几个是爬虫机器人自动下载,再有几个是专门找粪游做节目的UP主。
还有两个评论。
一个是正经的玩家测评:“美工太糟了……”
陆离不禁汗颜,美工糟吗?是他用画图工具随便画的,主要是没找到合适的画师啊。不过这个评论是好评,说明这款游戏除了美工外都差强人意。
还有一个评论则不怎么正经。
“垃圾游戏!不如隔壁《黑狼登之环》一根毛。”
用户名是一串乱码。
会这么说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喷子,一种是陈嘉宁。
陆离没想到,陈嘉宁真的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高强度网上冲浪,但凡有个游戏和她产生竞争,她都会跑人家底下一通乱骂。这《黑狼登之环》就是陈嘉宁的自嗨之作,收费六十元,差评如潮,陈嘉宁天天在评论区与黑子们高强度互动。
留下这条评论的,除了陈嘉宁这朵奇葩,再无他人。
上一世他也是在发布试玩版游戏后才和陈嘉宁接触的,算算时间也就是最近几天。陆离恶向胆边生,点开陈嘉宁的私信面板,发了一句“抄袭狗!”。对文娱创作者来说,最具破坏力的一个词便是“抄袭”了。陈嘉宁当然没有抄袭,但不妨碍陆离恶心她一下。
没想到陈嘉宁居然很快回复了。
“你说谁抄袭?!FNNDP!”
如果只看文字,根本猜不到打出这句话的是个水灵的妹子。陈嘉宁的社交账号性别是男,头像是大蛇丸,个人签名是“鼠鼠今天也很努力捏!”,成分非常复杂,根本无法把这个天天发抽象语录的家伙和“女性”联系起来。
实际上,这妹子是个超级社恐,所以只敢在网络上释放自我。
陆离存心调戏她,便打字道:“抄袭都抄不明白!90%的差评的游戏还敢到处打广告!”一边打字一边笑,他都能想象陈嘉宁跳脚的模样了。
果然,陈嘉宁发了一大串自辩的话,陆离就回复了两个字:
“急了。”
典、急、孝、蚌、麻,堪称网上骂架的五字真言。根本不需要看对方在说什么,只需在对方长篇大论时发过去,便能在精神上立于不败之地,是精神胜利法的升级版。倘若对方真把你当回事,那便会破防恼火。毫无疑问,陈嘉宁便是此类人。
“傻卵!你敢不敢把你地址发出来?我给你寄点土特产!”
陈嘉宁连发了五六句脏话,可见是真的破防了。
越到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搭理她,就这么晾着她,能让她产生一种有气无处使的憋屈感。陈嘉宁骂了好半天,见对面那畜生没有回复,正要郁闷地退出平台,忽然又收到陆离的一条消息:“纯纯的晚餐。”
本来歇下去的火气又腾地一声冒起来 ,陈嘉宁打了一大串字,正欲舞文弄墨,忽然发现系统传来提示——对面把她拉黑了。
“哈哈哈哈!”陆离在电脑前笑得肚子疼,他敢肯定,陈嘉宁绝对被他气得神志不清了。上辈子是陈嘉宁折磨他,现在轮到他折磨陈嘉宁了。欺负陈嘉宁完全没有心理负担,这妹子的抗压能力极强,甚至还颇为享受在网上喷人的感觉。
上一世,他和陈嘉宁在评论区互喷了两千多楼,引得围观者叹为观止。也就是那次高强度互喷,让陈嘉宁决定来与陆离来一场线下约架。等到陆离全副武装抵达指定地点后,看到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时,登时傻了眼。
“梨子,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邹雅梦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进来。陆离连忙上前搀扶住她,眼神不禁瞟过姐姐的大白腿,越发纳闷起来。
“你哪来的电脑?”
“别人借给我的。”
“哼……”邹雅梦哼哼两声,也不细细追问,“这是你的游戏吗?你就打算靠这个赚到大学学费?”
“是。”
“那你现在赚了多少了?”
“现在还处在亏本阶段。”
邹雅梦噗嗤一声笑了,柔柔地看了陆离一眼:“你怎么这么可爱?”
“有吗?”这倒不是装傻。
反正在姐姐眼里,他做什么都会被解读为正面意义的词。雅梦姐说他可爱,那八成就是认为他傻了。陆离也不解释,憨憨地笑了笑,让姐姐坐在床上。
“姐,你要看电影不?”
“还能看电影?”
“当然了。”陆离动作稍顿,想起姐姐一次都没去过电影院。不止是电影院,肯劳士、水族馆、游乐园都没去过,他们的娱乐生活匮乏得可怕。小学时,姐姐不会写作文,便从作文书里抄了一篇“少年宫游记”,结果被老师当场识破,因为廉租区没有少年宫。
别人有别人的童年,和他们无关。
“喜剧?鬼片?还是爱情片?”
“不要鬼片,不要鬼片!”雅梦姐急忙捂住眼睛,“你把图片拿远点,封面那么吓人!”
陆离点开一部《怦然心动》:“姐,你靠在枕头上,这样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