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鸟印
这叙事过于宏大,陆离一时失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懂你说的国家兴亡。”
“是吗?”老人还在揉太阳穴,“我只记得这个了,彩石告诉我,你能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再续一命。”
“但我生活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陆离说完后忽地沉默起来了,真的是这样吗?神州阶级森严,民不知有门阀世家,世家不知路有冻死骨,穷者益穷,富者益富。这真的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吗?
“如果你死在这,那它就不再是了。”老人说,“彩石不会出错的。也许是藩王割据,也许是蛮夷乱华,也许是帝王昏庸,也许是官逼民反。”
陆离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他是在指朱熙。
“打倒暴君朱熙!民主与自由终将取得胜利!”
朱熙本该是这个国家的掘墓人。不止是朱熙,还有她背后的阎如君,还有那些因为短浅利益而纠集在她大旗下的鹰犬们。如果历史自然发展,或许神州将迎来一场剧变,对部分人来说,这场剧变一定是血腥且残忍的。
“我亲眼见到穿着铁叶甲的骑兵踏过山海关,亲眼见到他们屠杀我的孩子,孙子。”老人语气平淡,“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将他们都驱逐出去,连同那些尸餐素位的官吏。彩石给了我三次机会,我像你一样,重来了三次。”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陆离脑海里浮现:“你是朱正源?正源皇帝?”
“我不姓朱。我只是冒用了那朱家子弟的身份。他们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吗?”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歉意一笑,“很抱歉,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的真名了。”
陆离重新审视了一遍朱正源,他无法把面前这个佝偻的老人和那个神州奠基人相联系起来。关于他的记载实在太少太少。
“我当时仅有一条路可走,如果拥有彩石的我不拼尽全力,那我的血肉同胞们将沦为阶下囚、笼中奴。我当时杀了很多人,除了有异族,还从山海关一路杀到北平,再杀到应天府,死在我手里的朱家人不比异族少。杀到最后,我满手鲜血,甚至都握不住刀,他们才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彩石再玄奥,也无法让我突破我的寿命。倘若我死后某天,神州的大门被再次被异族的大炮轰开,那时我的子孙们又该如何应对?每每想到此,我都寝食难安。最后,我决定进入到彩石中,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应该叫回溯?只是我并不是回溯,而是随着彩石见证沧海桑田,像一个死魂般活在这世间。”
“我的肉身消亡之地正是山竹村,我也在此处逗留了数百年。陆离,你利用彩石第一次回溯时,我便在山竹村中。彩石告诉我,你是解决神州百年之变的钥匙,所以我便在此等你。”
朱正源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便是我能告诉你的所有。陆离,你先消化一下吧。”
他说得没错,陆离确实要消化一下。他没想到,重生水晶早在几百年前,便与他联系在一起,冥冥之中一切都早已注定。他更没想到,死了几百年的朱正源此时站在这里,告诉他,他是要拯救国家的英雄!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奇怪啊!
他只是一个想和姑娘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普通男人,不是有着伟大抱负的枭雄。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山竹村的消失和你有关吗?”
“……这个村子早该消失了。它本身就是代价的一部分。”朱正源忽然停了下来,“正如我将彩石交给那个小姑娘一样,这都是代价的实现方式。陆离,从我们使用彩石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所作所为、所遭遇的一切都已经逃不脱命运了。你和我,都是它的操线木偶。为了能让你接触到彩石,我必须将彩石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交给特定的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陆离说:“我很讨厌宿命论。讨厌命中注定。讨厌无能为力。因为我已经遭遇了够多的无奈了。”
朱正源凄凉一笑:“你起码还有机会去挣扎,不是吗?”
“我不知道如何去拯救国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陛下,我和你不一样。”陆离虽然尊称他为陛下,但语气中没有丝毫尊重。很难界定他对朱正源的感情,既有对他干涉自己命运的厌恶,也有对他给自己重生机会的感激。人就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
“你做自己便足够了。”朱正源停在原地,“我也是个普通人,一切不过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陆离,你以后会明白的。”
朱正源的双腿开始变得虚无,陆离说:“你快消失了?”
“这叫薪火相传。”朱正源笑得悲凉,“现在,我这一棒交到你手上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线,红线在发光,随着风飘扬。那红线从朱正源手中脱离,落在如幽灵般的陆离身上,陆离的实体逐渐浮现,与之相对的,朱正源的实体愈发缥缈。
“陆离,请你原谅我。当年把你丢在川海的廉租区。”朱正源最后推了呆滞的陆离一把,“原谅我。”
陆离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愈发虚幻的朱正源,他要喊些什么,一股强大的吸力蓦然传来,那红线拉得笔直,指向遥远的未来,指向陆离的归属。但他还不想回去,他还有问题想问朱正源,他要弄清楚这老人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的视野越来越小,万物坍缩成一个小点,离他远去。
第八章 回归
时间在陆离呆滞的目光中飞速流逝,五颜六色的光斑从他指尖溜走,那是被他和朱熙改写过的历史。祝巧虽然还是滥用能力离家出走,但这次她没有心生邪念,所以当她被送到宗祠时,阿婆还来得及出手救助。
朱正源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陆离是朱正源的孩子?还是朱正源从他父母手中把还是婴儿的陆离夺走?随着朱正源的消失,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陆离觉得将死之人所做的最大的恶,便是将话说一半,给生者永远留下一个疑惑。他知道朱正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要给陆离留一个活下去的念想,也许是在告诫陆离不要再如此草率地牺牲自己,他要陆离终生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姓朱的没一个好人。陆离想。
他不再回头去看过去,而是面朝未来。他以前对百璃说过,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未来的尚未到来,人真正拥有的只有当下。既然朱正源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那他要好好珍惜,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有好不容易找到归宿的安百璃,有与他三世情缘的温琥珀,有再无遗憾的邹雅梦,还有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陈嘉宁,还有等待他鸣鼓提亲的楚静怡,还有朱熙祝巧两姐妹。
她们前世的遗憾都已被弥补,现在轮到陆离自己了。
*
被杀手们包围的宗祠中,朱熙从回溯中猛然惊醒,她醒来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陆离身边,晃动他的身躯:“姓陆的,狗男人!你给我醒醒!狗男人,你醒醒!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你给我醒来!没我的命令!你怎么敢!”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祝阿婆默默地看着朱熙状若疯癫的举动:“没有红线,他回不来的。”
朱熙激动地面朝她:“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他回不来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熙儿,是我的错。”
朱熙深吸一口气,轻柔地放下毫无反应的陆离,走到祝巧身边,试了试她的呼吸,万幸,小巧的呼吸平稳:“小巧现在没事了吗?”
“她只是滥用巫女的力量而已。”阿婆说,“她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不再有资格担任巫女了。”
朱熙咬牙说:“不要最好。这不是使命,这是诅咒。”
就在此时,昏睡过去的温琥珀也悠悠转醒,她的身躯还有些麻木,头脑昏沉沉的,手伸向躺椅上一动不动的陆离:“杰出代表……陆离……”
朱熙没理她,蹲在陆离“尸体”边:“我会带他去皇陵的。我应该把他葬在那。”
“这不合礼法。”
“他是驸马!”朱熙厉声喝道,打断了阿婆的劝阻。
温琥珀听到“葬”这个字,娇躯蓦地一颤,强行站起来,踉跄地走向陆离:“你……要对他做什么?”
“他死了。”朱熙能感受到陆离的体温一点点变凉,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她说这话时已经止住了泪水,重新变得面无表情,好像戴上一张假面。她一直戴着假面生活,从今以后将再也不会摘下。那些伤害过祝巧,伤害过陆离的人,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哪怕让世家血流成河。
温琥珀瞳孔颤动:“他不会死……你让我看看他……”
“他是我的驸马。”朱熙挡在温琥珀身前。
温琥珀失态地尖叫:“你让我看看他!”她那头金色的长发在空气中颤动,好像抖落了满地金色的星光,这是琥珀第一次如此失态。
“你们没资格看他。”朱熙毫不退让。
“他没有死!”温琥珀对她怒吼,“你离他远一点!你还要害他到什么地步?”
朱熙红唇微启,又飞快地闭上。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退让。
就在现场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时,某个早该凉透的男人忽然猛地大吸一口气,然后急促地呼吸,瞬间把在场除了祝巧以外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陆离翻了个身,从躺椅上摔下来:“咳咳……快、快扶我一下,腿、腿麻了!”
朱熙和温琥珀几乎是同时走向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抓住陆离一条胳膊,将他搀扶起来。朱熙那冰冷的假面消融,她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她想说什么,可有些话倘若陆离真死了,她说起来自然毫无顾忌,但现在陆离活着,以她的性格,反倒说不出来了。
所以只有温琥珀喜极而泣:“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陆离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呼吸才平稳下来:“我当然没事,当然没事。”他有很多话想和琥珀说,比如他已经想起了第一世他和琥珀的故事,但不是现在。他的目光落在欲言又止的朱熙身上,露出一口大白牙:“抱歉,回来得稍微晚了点。”
他这毫无心机的一笑让朱熙心中某道防线被突破,她眼角泛泪,双手死死揪住他的领子:“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你真的是个狗男人!”
祝阿婆走到他面前,如释重负:“欢迎回来,陆离。”
陆离看着阿婆,若有所悟:“阿婆,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只是猜测。”阿婆的眼睛亮得刺目,她缓缓闭上眼睛,“你要是回不来,我会被所有人恨一辈子的。”
“小巧, 小巧怎么样?”陆离想起自己和朱熙的本来目的,作势要起身去查看小巧的状况。
朱熙按住他,让他躺好:“小巧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好好休息就是。”
陆离长出一口气,和朱熙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他摸了摸琥珀的秀发:“别哭了,我好着呢。”转头,手下意识地想去摸朱熙的头,伸到一半停了下来。谁知朱熙哼了一声:“就此一次。”陆离愣了愣,伸手按在这位毒公主头顶,轻轻抚摸:“你也别紧张了。”
两位女孩都任凭陆离抚摸,他心思逐渐飘远。经历了这么多,他越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也许,对现在的他来说,一切条件都已经充分了。
就在陆离心中某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时,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亮屏一看,是邹雅梦打来的。陆离抬头一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了设定的自动发送信息时间,也就是说,雅梦姐已经收到了他之前的录音!
第九章 化险为夷
“梨子!梨子!”电话甫一接通,便听到雅梦姐急促的声音,“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梨子,你说句话,你说句话!”
陆离现在喉咙干得冒烟,他的声音也显得沙哑:“我在呢,雅梦姐。”
“你声音怎么了?”
“只是有些渴。”虽然昏睡过去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陆离感觉身体像是被大象踩过后丢到沙漠暴晒一样,浑身酸痛,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水份。阿婆端来一杯水,陆离咕噜咕噜地喝下,听到姐姐说:“你那个录音是怎么回事?!你吓死我了……我现在就飞到木兰去,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放心吧,雅梦姐,一切都已经解决了。”陆离尽量安抚她的情绪,他知道姐姐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如果说琥珀是由理性驱动的人,那邹雅梦则是忠诚于自己的情感。对一个运动员来说,这种特质难言好坏,她在状态优异时往往能以下克上、以弱克强,但状态低迷时却也会爆冷出局。不过好在迄今为止,雅梦姐再没出现过低迷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她每次心情不对时就会飞回来找他?
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其实是也非常需要陪伴。很可惜,直到这一世,陆离才悟出这个道理。
“我会把所有事情,毫无隐瞒、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你的比赛结束了吗?”
“还有一场。”
“那等你打完比赛再回来吧。这次好像是国际交流赛,这可是世界冠军呢。”
邹雅梦提高了音量:“世界冠军也没有你重要啊!”陆离心中一暖,这种被人爱着的感觉简直是最销魂蚀骨的毒药,足以让任何好汉沉沦。
“雅梦姐,我向你保证,我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了,未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了。我会在木兰等你,我想看到我的姐姐抱着奖杯回来,好吗?”
“……”邹雅梦沉默许久,陆离没有说话,宗祠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默契地等待她的回复。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邹雅梦还是不放心。
陆离将电话交给温琥珀,琥珀也很晓事:“姐姐,我是温琥珀,我现在就陪着他,陆离现在生龙活虎的,状况很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看住他,不让他乱跑的。”
明显能听到邹雅梦松了一口气:“谢谢你,琥珀。把电话给梨子吧。”
陆离接过电话:“雅梦姐,你放心了吧?”
“我最迟月底就能回去,有什么事,等我回家再商议。别忘了,我是你姐姐!”邹雅梦再次嘱咐。
“是是,雅梦姐你越来越啰嗦啦。”
“……回去收拾你。”
等挂断电话,陆离浑身一软,顺势滑到温琥珀香香软软的怀抱里。现在小巧救活了,朱熙和琥珀都安然无恙,他也捡回一条小命,肩上的压力卸去了一半。
朱熙不好意思和温琥珀一起抱男人,松开扶住陆离的手,转而去抱住还在昏睡的祝巧:“现在还没到松懈的时候。别忘了现在宗祠外还有几十把抢指着我们。阿婆,我们睡过去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祝阿婆仔细地将彩石重新收在木盒中,谨慎地将木盒抱住:“外面已经死人了,现在已经停火了。应该是熙儿你带来的人死了,或者是被制服了,总之情况并不乐观。”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门外那刻薄的女人用扬声器喊:“殿下,你在听吗?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都非我们所愿。我必须做出声明,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们在收到命令前并不知道祝巧小姐的身份,我也是刚才得到的紧急通知。”
陆离还在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听到这话都想将一口水吐到那女人脸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
“殿下,我们是一伙的。刚才家主在电话里训斥了我们,让我们把你和祝小姐都安全带回去,我们也不会闯入宗祠中。这样吧,您把陆离交给我们,此事作罢,我们自会回去领罚!”
这次她说得可能是实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要阎太婆不想失去她苦心培养的朱熙,就不会再对祝巧下手——但陆离肯定是跑不掉的。如果她在回溯之前就说这些话,陆离怀疑朱熙真的会答应下来,毕竟朱十四把祝巧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都重要。那现在呢?她会如何选?
朱熙察觉到陆离的目光,白了他一眼,大声喊:“无论是祝巧还是陆离,我一个都不会交出去。你们要是再胆子大点,大可闯进来,一枪把我变成尸体,带着三具尸体给阎如君交差!”
“殿下,您不要为难我们。这片街区已经被封锁了,我们的援军源源不断,您何必弃明投暗呢?只要您回归我们的队伍,这里所有的武器所有的人手都唯您马首是瞻。”那女人还在争取,看得出来,阎太婆也不想真的撕破脸,她还是很看重朱熙的。
“如果我要你死呢?”朱熙毫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