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劫火
第二八六章 美玉蒙尘
伛偻老者身着黑色斗篷，手中的拐杖雕刻成了旋扭在一起的两条蛇，蛇目镶嵌着红宝石，獠牙森白，鳞片烁彩，看上去惟妙惟肖，有一股阴森寒意。
他微微抬起头，露出其下一双被阴翳覆盖的灰色眼睛，似乎是个瞎子。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当他是个瞎子。
因为不仅仅是沧溟殿主见到这老者之后站了起来，那些其他门派的人也全都脸色凝重，就算是修为低下判断不出来这老者到底有多强，但也能从四周这些人的反应看出来，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斩海楼使者。
“那是……双蛇杖？！”人群当中传来小声的惊呼，随后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黑斗篷，白翳眼，双蛇杖，还有那手上的鳞片……莫非来的是斩海楼二十八星宿之中的虚宿天节？！”
“玄武部的虚宿？当真？那可是被斩海楼主亲自点化的大妖——瀛寰尘蟒，传闻他双眼连接天枢地脉，与那百晓生的神通恰好一个是饱览天地，一个是遍阅人情，若同得两人，便能知晓前后五百年所有事情。”
“那流传甚广、千金难求的天枢地脉堪舆图，莫非便是……”
“对，为制作此图出力最大的，便是他，这可是一桩大功德啊。”
斩海楼使者，虚宿天节，瀛寰尘蟒……种种名号在众人口中拼凑出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瀛寰老人，然而对这些秘闻不了解的人，却只有一个最直观的印象。
渡劫期！
放眼上央界，不过双掌之数的至尊境界！
沧溟殿主艰难压制住自己的伤势，喃喃道：“瀛寰老人……他不是卡在合体巅峰已经几千年了么？怎么会突然突破？”
这天下的渡劫期很少，合体期却称得上是很多，林林总总至少也有上百个，很大一部分都挤在合体期六阶以及之前，假如给合体期的修士做个统计，那么数据必然是呈现一个长颈瓶的模样。
这些合体六阶前的修士还在不断流动，有寿命到了极限死去的，也有从炼虚期升上来的，而合体六阶之后的选手，就基本上固定不动了。
先前那三个追杀灵爻的长老，又或者吴天纵等魔教护法，都已经是在自身门派很长时间的老人了，就是卡在中间的那一批。
这个阶段进境之缓慢，堪比蜗牛，有时候几百年闭关，出来还是原样，越到后面，就越难更上一层楼，是以瀛寰老人这种好几千年合体期巅峰的，基本上公认是没有突破希望了。
像是沧溟殿主这种“青年俊杰”，才两千多岁就已经合体期八阶的，便是属于天才。
别看灵爻现在三百岁就合体期六阶，她是天才中的天才，千年难遇，沧溟殿主三百岁的时候也将将突破合体期，可从合体一阶到八阶，就硬是用了一千七八百年，可见后期修炼之难。
像刘远这种开挂的就另当别论，要是说出去他到现在只修炼了几个月时间，保准被抓起来切片。
沧溟殿主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要么是斩海楼的那位道主又出手点拨，要么便是瀛寰老人有了奇遇。
相较之下，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现在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斩海楼竟然派人到玉虚道门来，时间又如此恰好，难不成是斩海楼终于因为魔教的猖獗忍无可忍，决定帮助中洲解决这一心头大患了？
沧溟殿主心中一喜，斩海楼与玉虚道门同属一条阵线，只是两者分工，斩海楼在前线镇压深渊，而玉虚道门在中洲维持稳定，杀一些像八臂天魔、何青梦这样的漏网之鱼。
玉虚如今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斩海楼便派出了使者，沧溟殿主第一反应是对方前来帮忙也实属正常。
沧溟殿主看了一眼正在为自己关门弟子疗伤的掌门生厄，便撑着伤势上前拱手道：“见过虚宿前辈，不知前辈前来，有失远迎。现下鄙门掌教不大方便，在下是沧溟殿殿主知春秋，便暂代迎接，望前辈谅解。”
瀛寰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斗篷下传来淡淡的苍老声音：“无碍，是我来得太仓促，没有通知你们。”
沧溟殿主见他言语平和舒缓，心中更加笃定，问道：“不知前辈前来，可是道主有何吩咐？”
瀛寰老人道：“确实，是为了灵爻一事。”
此话一出，那些其他门派的人面面相觑，沧溟殿主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种不妙之感。
若是因为魔教之事，或者魔族重出之事，何必专门提名灵爻，可见针对的是灵爻这个人。
瀛寰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往前走，又道：“这是公事，还有一件私事需与贵门门主相商。”
生厄睁开眼睛看向这边，收功回掌，依旧眉头紧锁，满面愁容，回过头看着转醒过来的灵玉，叹息道：“丫头，何必如此……”
若当时被毒气所伤的是沧溟殿主，那么他自身就可以逼出毒素，只是过程痛苦无比，且会损伤根基，却不至于伤及性命。
可生厄了解自己的师兄，他绝不会这么选择，而是宁可以“大义”为名，将第二层全部封锁。
灵玉也明白，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哪怕当时是一个炼虚期甚至是化神期的修士，生厄都不至于无力回天，但偏偏是灵玉，她只有结丹期的修为，和许信鸿之间何止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是蝼蚁与高山。
但也恰好是灵玉，才能以结丹期的修为将毒雾全部都吸收，避免了生灵涂炭。
吸收了如此大量的合体期修士所化剧毒而不死，这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灵玉也并非人类。
如果她是人类，说不准当时还会犹豫一下。
但她是九天玉萼，沐浴日月精华，打通七窍七情，化作人形之时懵懂游荡，被生厄从妖物口中救下，拜入玉虚道门，成了丹青殿五师妹。
玉是不会被毒死的。
灵玉转醒过来，眼神却一片茫然，那血色毒雾凝聚在她眉心，宛如一颗朱砂痣，却将她的神志蒙蔽，消磨的不是她的修为，而是她的道行。
她瞧见生厄，便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好奇地看向四周道：“师父，好多人呀，这是在做什么呢？”
生厄心中一痛，便知道自己渡去的灵力只能延缓最后一些时间，待灵力消耗完了，灵玉就会变回那株无知无觉的九天玉萼，安安静静，再无言语。
善良的灵玉丫头，喜欢毛绒绒可爱事物的灵玉丫头，才拿了鸣剑榜第一名又交到第一个朋友的灵玉丫头，她还会再修出人形，却不再是灵玉了。
第二八七章 不愧是灵爻仙子
瀛寰老人行至生厄面前，见到灵玉眉间那朱砂痣，轻咦了一声，略一思索，道：“有趣有趣，原来那九天玉萼化形之后，竟到了玉虚当中。”
瀛寰尘蟒双眼连接天枢地脉，九天玉萼非植非玉，亦植亦玉，却也同样属于天材地宝的一部分，在千万年岁月当中，诞生和化形之时也曾经被他关注过两次，但这样的生灭对他来说是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因此，也只有那么一眼的印象。
虽然上央界唯有幽溯一尊神明，然则以瀛寰老人的神通，称为神也并不为过，有神明的视野，自然也有神明的心态，天地自然，于他来说，就像是孩子一样。
如今再次见到从前见证过出生和成长的九天玉萼，顿生欣喜与遗憾。
欣喜与遗憾之处，不言自明。
九天玉萼至纯至净，化作人形之后自然也是至善至明，最不惧的便是秽物，最惧怕的也是秽物，寻常情况下百毒不侵、万邪不附，同时也具有净化的作用。
可一旦自身吸收的秽物超过了界限，就会成为负担，消磨道行，许信鸿的【万枫染江】乃毕生修为所化，乃合体合道之毒，几乎一下子就快将灵玉打回原形。
原本她已经正式跨入了修士的行列，以九天玉萼的资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第二个灵爻，但现在她的七窍正在缓慢封闭，又要变回顽石一块，又得经过不知上百上千年的岁月，才能重新修炼回人形。
也无怪乎生厄如此难过，这场面，不亚于生离死别。
灵玉敏锐地察觉到了瀛寰老人的“视线”，扯了扯生厄的衣袖，小声嘀咕道：“师父师父，他看着我做什么呀？”
生厄将灵玉扶起来，抚了抚她的额头，真如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又朝瀛寰老人打一稽首，沉声道：“见过使者，敢问是有何私事见教？”
瀛寰老人论资历，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恐怕都要大，不过斩海楼虽超然物外，却没有比中洲各派高出一级，没道理这边自己矮一头，生厄以使者称之，以平辈礼之，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灵玉躲在师父身后看向瀛寰老人，一副怯生生又活泼狡黠的小女孩神态，但她外表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女郎，便无端显出娇憨。
瀛寰老人也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灵玉身上拉了回来，点点头，道：“原本我才出关，道主欲让角宿前来，但我算到玄武遗脉如今在玉虚门下，便主动请缨，担当使者来访。”
生厄一愣，玄武遗脉？
他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灵玉一直扯着他的袖子，这时忽然揪紧，生厄立刻就想起来了。
灵玉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顾嫦，不就是玄武遗脉么？！
众所周知，当年人族与魔族大战之后，圣人归隐，四象藏踪。
青龙一脉只有道主幽溯一人，困锁斩海楼当中镇压魔族；
朱雀所生的凤凰一脉至今尚在涅槃秘境当中等待重生，杳无踪迹；
白虎被那个圣人拐走当了护院；
剩下一个玄武，竟然隐于市井，和凡人结合，血脉稀释，最后一点音信都没了。
斩海楼二十八星宿共分四部，都是当年四象的眷属，跟随道主继续在永晦海镇压魔族，但还是心心念念想要迎回旧主。
这虚宿便隶属于玄武部，此刻问起玄武遗脉的事情，自然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将其带走培养。
生厄领略出了瀛寰老人的意思，也明白如果让虚宿带去斩海楼由玄武部培养也许会有更好的未来，但顾嫦是灵玉带回来的，说了要让她待在玉虚，就不能让她再去别的地方，便摇了摇头道：“不瞒使者，身具玄武遗脉的孩子前日已经拜过了玉虚道门祖师爷，恐怕不能让她和使者走了。”
瀛寰老人却也不是轻易就被说服的，道：“我斩海楼四部万年之前便已经效忠四象旧主，若论时间，可比你玉虚祖师爷还要来得长，更何况斩海楼不算门派，仍旧算是你玉虚门人就是了。”
生厄苦笑拱手道：“望使者海涵……”
瀛寰老人双蛇杖抬起点地，不容置疑地道：“四象重聚对于镇压魔族的重要性你不会不知道，但我并非不讲道理的人，至少，你需让我见见玄武遗脉，将情况说明清楚，让她自己来选择。”
话说到这份上，生厄也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却不抱多少希望。
毕竟斩海楼大名如雷贯耳，只要是个修仙者，就没有不向往的，只好希望那孩子念在灵玉的份上可以顾念旧情，不然灵玉该有多伤心啊。
私事说完，自然该说正事。
瀛寰老人道：“因听闻在中洲腹地出了魔族，又得知灵爻被魔族蛊惑叛门一事被多方质疑，道主此前对此女格外看好，不忍见其蒙尘，因此特别关照，令我前来帮忙调查一番，适当给予帮助。”
各个门派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惊喜惊叹，虽然刚才便猜到了斩海楼使者前来的目的，但……果然不愧是灵爻仙子，竟然连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主都要格外关注！
心剑派的代表最耿直，率先拱手道：“道主英明，我等亦会全力配合。”
其他门派跟着附和，一时间人众声高，气势十足。
沧溟殿主脸色细微地一变，随后立刻掩盖了过去，心中却是暗骂，斩海楼与玉虚道门虽然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理该互帮互助，但在面对魔族的时候，斩海楼却绝对以清理魔族为先。
他们错就错在不该用魔族这个借口，但唯有这一条罪状能够大幅度打击灵爻的名望，否则以她在玉虚道门的支持率，就算是犯了一些小错处，也绝对会有一大帮子人帮着洗地。
最关键的是，照理，斩海楼是不会插足中洲之上事情的，这次也不知道是吹了哪门子的邪风，非但派来了使者，而且还是渡劫期级别的来调查，简直是不可理喻！
瀛寰老人说完，众门派的人准备散去，玉虚弟子们开始散开来清理现场，沧溟殿主沉着脸正欲回去疗伤，生厄忽然道：“慢着。”
沧溟殿主回过头来，生厄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好人固定下来的一张慈祥面孔上，头一次露出了坚硬冰冷的神情，在所有人面前道：“既然使者说完了，我也有一句话要说——沧溟殿主值守不利，致使护教大阵失效，一二层失守，无数弟子丧命，酿成大错，当受鞭千下，面壁千日，削去殿主职位，贬为长老。”
他直面刹那目露骇人寒光的沧溟殿主，将自己的弟子护在身后，一字一顿道：“可有异议？”
当了一辈子老糊涂，从师兄弟当中最软弱的一个，到任由四殿争权而无能为力的掌教，他真的不能，不能连徒弟都护不住啊。
第二八八章 刘远的纸条
生厄当众说出将沧溟殿主削职贬黜的命令来，这份果断和坚决，着实令不少人吃了一惊。
在此之前，当代玉虚掌教在所有人眼中可以说是印象寡淡。
毕竟在他之前，有以身囚魔的舟中子丁涣，在他之后，有惊才绝艳的灵爻。
而且谁都知道他是因为丁涣的遗命才当上了掌教，否则在当时那一届生字辈的玉虚真传弟子当中，生厄也属于平平无奇的一档，根本没有机会当上掌教，因此就算是沧溟殿主知春秋，名头都要比他更响亮——原本最有希望当上掌教的，便是沧溟殿主。
生厄的渡劫期修为，大半是丁涣临走前传功，小半是玉虚道门祖传的镇教宝剑玄枢剑的功劳，剩下来的那丁点，才是他自己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其他三殿主人一让再让，心怀着一丝德不配位的心虚和愧疚，一味软弱，却将事情变得一团糟。
但现在，先后经历了两个宝爱的弟子被迫害，虽然沧溟殿主还有另外两个殿主都称得上老奸巨猾，雷霆手段速战速决，事情此前基本上没有任何破绽，但生厄本身并非愚笨之人，自然看得出来是沧溟殿主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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