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84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我睡了多久?”

  置身漫无边际的熔炉中,所张望处唯有煮沸的光潮。

  年少的巫女在虚空之潮上浮沉,与宛若她剪影的人形遥遥相望。

  “五年。”

  “嗯,真是很久。”巫女扯下脑后的大蝴蝶结,长发纷飞,苍白的缎带缠绕在她手上,若给这纤细生灵预备的裹尸布,“难道我一直没醒过?”

  “你渴望着做梦,苟延残喘的最后,只有这才能见证真实的自己。”

  那人形是从她脚下漫延的影子,释放膨胀而生的,却不会追随她的一举一动——拒绝模仿的影子注视着她,似乎在低调嘲笑人所有的行为只是徒劳。

  “然而我只是在睡,梦已经很久没做了。”

  “可悲。”

  人形在污浊与漆黑的姿态间不断徘徊。那污浊的底色,原本是被鲜艳的青绿色炫光,覆盖住的虹彩,如今却被熔岩似流淌的黑泥侵蚀。从“她”轮廓上飞溢的色彩微斑,若沾染灰烬的雪花凋零飘散。

  她俩每对答一次,就向着浪潮更深处坠落一段,光影的涡旋扭曲绵延,仿佛在虚幻的巨兽肠胃里穿行。

  “你为何要戴上?”巫女视线聚焦的中心,是人形脸上的一张漆黑假面,跟混沌未开一般难辨五官,其上闪烁的黑火若有生命。

  “因为你不配,所以我夺走了它。”

  “我要杀死你。”巫女麻木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敌意。

  “试试。可我不会死,反而会得到超脱,而不会飞的你注定成为牺牲,为所有人遗忘。”

  如沉入漩涡底的过程,不断变形坍缩的时空中,巫女与人形的距离急剧拉近——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假面的刹那,面具上波动的火,陡然张开的眼孔所透出的红光,同化在这无形的烘炉中。

  一切浩瀚的沸腾。

  ……

  仿佛要融掉脸,炙热坚硬的触感,让少女顺从本能,慌张地摘下覆住她五官的假面。

  天光重新涌入眼帘,灵梦满身冷汗,自黑暗中苏醒。

  她惊惶地爬起身,面具燃烧的灼热,只是一瞬间的错觉,那上面仅残留着她的体温。

  少女斜倚在石墙敞开的木窗边,身下垫着清凉草席,薄毯自不着寸缕的肌肤上滑落。

  日照悠悠穿过窗外茂盛的紫藤花,映亮了少女清丽如仙的容颜,斑驳光线的温暖,却不是她想要的慰藉。

  这里是废弃灯塔的顶层,被改装成简陋的居室,室内没什么家具,可灵梦前方却有蒙尘帷幕,遮盖住一台巨大的物事。

  少女的呼吸逐渐安定下来,空气中浸透着清幽的熏香,她近旁一条壁虎安静趴在爬满青苔的石砖缝内,似乎也为这芳香所陶醉。

  她抓紧面具死贴胸口,打量着窗外放晴的天色,神情稍稍流露困惑。

  “这场雨终究没下成呢。”沙哑衰弱的女人声,发自墙角。

  “我睡着时,又出了啥麻烦事吗?”灵梦凝神感受着大气中沸涌的灵力残留,倦怠地摇摇头。

  “算了——看来她们处理的还不错。”少女捡起散落席间的衣物,从外套兜里搜出塑料绳,把如云墨发用蝴蝶结重新扎上。

  “菖蒲姨,快开始占卜吧。”

  她回头向着阴暗角落里的女人道。

  “你应该清楚,白思音不会让我呆多久的。”

  那儿有着室内唯一一盏烛灯,一道瘦削身影蜷缩在破烂的黑斗篷中,灰白发束自兜帽内缠结伸出,烛光舔舐着她悲凉的阴影,整个人散发着古木般腐朽却沉静的气质。

  “你梦见了什么?”女人安坐着观察着她。

  灵梦一时默然,她眼神仍显空洞,却又透着沉闷的阴翳。

  “又是噩梦吗?”女人轻叹一声,“看来安神香没起多大效果。”

  “我——”

  少女缓缓开口。

  “跟那个怪物在梦里对峙。”

  “梦中的我很陌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长了银灰色的头发——对,就和祸一样,不过颜色要浅许多,穿着阿妈的巫女服,可式样是白色的。”

  攫住面具的手,因过于拼命而绽出青筋。

  “我不明白这梦的意义是什么。”

  “五年了,我连阿妈的脸一次也没见过。”

  “明明期待着,哪怕知道是幻觉,也想能回到那段日子。”

  “小灵梦。”女人语气透着一丝哀叹,“我给你施的秘术所引导出的梦境,被视为与神的合梦,不是你饮鸩止渴的手段。梦到什么,并不仅仅缘于潜意识的欲念,更合乎你多年生存境遇的天启。”

  “那我就活该在地狱中吗?哪怕乞求做个梦,也跟被岩浆搅沸的汤煮一样。”少女和这个女人说话时神态很异常,哪怕话语再凶煞,也保持着死一般的平静。

  “姨看得到——这些年,你一直在内心的毁灭与受苦中生存。”

  “可好好想想,你想逃开的真是这些吗?”女人渐渐喘息,语气微弱道,“是什么冲动,让你变成鬼。”

  烛火熄灭,石缝里栖息的壁虎陡然爆为肉浆,自天花板滴落的水珠,诡异滞留在半空。

  灵梦的眼神,已经极为可怕。

  “你阿妈设下的封印,就算五年前被破开一次,也不会无缘无故松动。昨晚我…听到了天地蛰动的龙吟——”

  女人却强忍着少女迫人的灵压。

  “现在能说说原委吗?我知道你会来,却不清楚其中的变故。”

  少女口吻僵硬道。

  “最近城里有一帮沟鼠,就在昨天,她们作祟让那条鬼龙活了。”

  “我感觉到,祸还没死。”灵梦脸色终于豹变,“不,不只是她,还有这儿被埋葬的怪物。”

  少女按紧面具,似乎想摁进心脏里,来填补那血肉的空洞。

  “心好痛,那家伙正在我肚子里,嘲笑着我,随时都会醒过来。”

  “快告诉我——”少女清秀的脸庞,被阴狠表情扭曲,“那些老鼠是来干什么的,她们和你有着相同的气息。”

  “如果你感觉没错。”女人带着些许自嘲道,“那些人,应该是为了继续五年前的事,替我这头败犬,收拾烂摊子的吧。”

  “那你呢?你这回会站哪边?”

  “看看我——”女人颤颤巍巍地掀下兜帽,哪怕墙角处再暗,也无妨灵梦看清她的面容。

  “我早已成废人,教派也被你们捣毁——所有棋子都在五年前那一役和清洗中葬送。”

  “如今的博丽菖蒲,只是个不问世事的老婆子罢了。”

  石缝上溅落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女人重新盖上兜帽,扶着墙壁宛如要散落的骨架般站起来,走到那掩藏在帷幕下的东西旁。

  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艰难地掀下幕布。

  飘散的尘灰中,现出一台古怪的老式纺纱机,女人摇动起锈迹斑斑的握柄,然而那不是铁锈,而是漫长时光下,血渍所淤积的痕迹。

  “就在不久前,阿求来见了我。”

  同样枯瘦无力的右脚踩上踏板,咯吱刺耳的响动中,异色的光影,自运转起来的纺纱机周遭虚空渗出。

  “那天她先在塔外,和白思音一起,演了场自得其乐的好戏。”

  光影漫溢歪曲,编织出将灵梦也裹覆在内的虚幻巨网。

  “真是——”名为“菖蒲”的女人低声唏嘘,“也不怕吓坏我这样的老人啊。”

  “阿求姐恨着你。”灵梦冷不防道。

  “嗯。”菖蒲语气悲凉地颔首,“我夺走了她的人生。她也覆灭了我的一切。这份因果,不过是恶劣的玩笑罢了——”

  “仅仅一次相遇,她母亲就抛弃了博丽之名,把我们曾珍重的信仰弃如敝履。改变某些人生的契机,对他人却是无以复加的折磨,这就是命运超越人类之处啊。”

  “菖蒲姨,你是在恨自己要独自承受吗?”灵梦压抑着嗓子问。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女人沉重地摇头,“在你阿妈也走后,我有预感,自己是博丽一脉最后的巫女。”

  “那时我曾想,传承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了结博丽巫女百年来的使命。”

  女人涩然的口吻中,突然流露深沉的温柔。

  “幸好有祸在身边,我才觉得自己一定能成功,所以我来了废舰城,掀起席卷整个沉梦之森的漩涡。那时你和阿求,说到底不过是被风浪卷进来的可怜虫,可谁会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阿求是个倔强的孩子,我第一眼见到她,实在想不到那个天真的师妹,会生出如此难揣摩的女儿。那双满是宿慧的眼睛中,有着超越生死的执念,而那执念下潜伏着更晦暗的东西,却掩饰得很好——这些可怕的感觉,不该在一个小孩眼里出现,现在想起来,她也是天选之人吧。”

  “这五年来,阿求有无数机会致我于死地,可你知道她为何最终没动手吗?”

  菖蒲陡然发出凄厉的笑声。

  “因为我和她有个契约。”笑未毕,女人剧烈地咳嗽着,黑血洒落在纺纱机和丝线上,这具被尘世摧残的肉体,连寻常的喜怒哀乐也无法支撑。

  灵梦内心隐隐生出一丝悸动——她老得太快了,上一次来时还没这么衰弱,转眼成风中残烛。

  “她肯定也有你想知道的。”许久,女人才喑哑着嗓子继续道,“你可以去问她,阿求依然是个普通人。”

  面对这一不怀好意的暗示,少女断然拒绝。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强迫她。”

  “与你阿妈一样可悲的自尊啊,别到时后悔……呵呵,这种一脉相承的固执,也是命运吗?”

  菖蒲十指贪婪地摩挲着机器上交织的纱线,就像给白骨注入了血肉,她的身影由佝偻逐渐变得挺拔丰盈,嗓音也忽然如春风醉人而富有活力。

  “你听说过吧,这台织机是用人的生命来运作的。”

  灵梦漠然目视着女人肉体的变化。

  “在我执掌废舰城的幕后时,曾利用这台织机干过许多事,有无数人为了窥探自己的命运,而宁愿献上最重要的东西,甚至把它当天命的化身来膜拜。”

  随着菖蒲的触摸,室内流淌的光影与纱线产生共鸣,塔内时空深陷入虚无与梦的夹缝中。

  “虽然这些年眼睛快瞎了——”

  “可我仍然看得到,这上面栖息着一只蜘蛛。”

  “它长着一张美人的脸,很有耐心,会吐出线纺成闪光的彩纱。它高踞在纱布织叠出的锦绣宫殿上,向被宫殿吸引来的人们抛下华丽的线头。而自认被美人钟情的白痴们,满心欢喜地顺着线爬上去,却中了名为“欲望”的毒,陷入蛛网里什么都看不清。”

  “落网的小虫们,只能被它多变的耳语蛊惑,在幻觉中挣扎厮杀,而蜘蛛只是潜伏在暗处,当虫子再没力气供它取乐时,就会发出刻薄的嘲笑,随心所欲把猎物吃掉。”

  “越强壮的猎物越受这只蜘蛛关注。就算没成为粮食,侥幸自蛛口逃脱,也逃不出那不断扩张的罗网。因为那线已融入他们的血肉,身上缠满线的人彼此纠结,也成了这网的一部分,没谁会甘心放别人离开,所有人都是它的耳目,用自己的灵肉供养着这怪物,它也得以不老不死,随时间的流逝成长得越美越无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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