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苏芽看清了那颗咕噜噜滚了几圈的头颅。
喉咙黏着腥甜的空气绝望蠕动着,鼻涕、泪水涌出,糊满了女孩扭曲的脸:“茂、茂凯叔……”
“死得真惨呀。”男人捡起被撕咬得变形、血肉模糊的人头,认真摆在苏芽面前。
“你知道吗?那天碰到幽谷上人后,我这里被什么污染了。”他指指太阳穴,“日日夜夜都听到可怕的声音,难受得想杀死自己,直到折磨死一个白莲教徒,这症状才缓过来,想着杀更多人才能得救,所以参加了夷平这里的任务。”
“黑皮狗”领队神经质地咧嘴对女孩惨笑:“明明以前杀人都会给个痛快的,我也被邪教害得不正常了。”
他叼起支烟,眼神恢复了冷静。
“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把视线从苏芽生气枯萎的脸上挪开,男人站起身扫视屠场——只因为一个命令,这片养活无数人的土壤,将变成寸草不生的炼狱。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可惜了。”
一边掏出火机点烟,他持枪的左手高高挥落。
等待处刑开始的黑皮狗,全部调转枪口,朝着这群奄奄一息的俘虏。
密探头子背过身,刚要满足的吸口烟,香烟却自翕张的唇间掉落。
一位白袍僧侣正冲他悄无声息的诵咒,绿发如风中乱絮拂动,以她为圆心,压抑而厚重的波动向周遭扩散,有若晨钟暮鼓敲响的韵律,将晒谷场笼罩在内。
他想举起枪轰向这邪门的僧侣,却连手指头都僵硬不动。
他倒是看见自己的部下们开枪了,不过不是对俘虏,而是残杀彼此。
【听得见我说话吗?】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只存在思维里最本质的声音,脱离了他控制,似化成另一个人格诘问自己。
“黑皮狗”头子木然地点头。
【很好。】被邪教圣使盯住,他看见那位僧侣的唇语,与内心声音重合。
【请下地狱吧。】
男人明白了。
那是宣告末日、自我送葬的福音。
他一瞬竟从意识的囚笼中挣脱出来。
“喂,怪物,我在地狱等你。”
男人的脸、脖子鼓胀了好多圈,像有寄生线虫在肌肉内钻动,皮肤切开细细的红线,随后血块翻卷,从整个躯壳内炸开,不止是他,所有被佛音洗脑自裁的士兵,也变成爆炸的人肉袋子,密如蝇群的活动血块喷出来,猎杀着周遭的生命。
谷寻音的念咒终于发声,心力诱发的音波,在空中压制住怪异的血潮,使之在迫近她三米处时停滞。一朵朵光之白莲从苏芽周围盛开,然后闭合将女孩庇护在光蕊内。
血潮无法吞噬最重要的猎物——蠕动的血肉浪花内,就窜出一道由血流融合的魅影,犹如蝠翼的膜翅猛力扇动,血羽如扑天利箭散射——血影的利爪上握着一把上十米长、赤芒吞吐的双刃剑,向谷寻音斩去。
剑锋赤红的弧光似撕破空间的电,剑风成了电的尖牙,牵引着血液化为飞袭的刀刃,形同巨大的血滴子吞下攻击范围内的物质——地面被血肉糅合成的兽嘴咬去厚厚一块,剜出恐怖的深坑,谷寻音躲开了血影的袭击,振袖发出数十道音刃反击,却陷入越见险恶的危局。
血流混杂极具腐蚀性的咒毒,然而更骇人的是那把双刃剑——在千锤百炼的怪力和技巧加持下,每一剑劈落都迸发出音爆,并借助离心力,让剑刃连成叠浪的斩击,碾碎谷寻音反攻,将她在半空拦腰截断,剑压余波所至,连她身后丰收之女的雕像也砍成两截,可僧侣羸弱的躯壳,并未在这剑下爆为肉糜,而是天女散花般遁为灵光飞散,分化出数十道虚影,并凝练成与实体并无差别的化身,各个面目表情千变,或冷笑、忿怒,或作悲悯麻木状,手捏法印将刺客团团围困。
“孽障。”所有“谷寻音”一齐开口,声作雷震,“能避开我的回音结界,你不是普通的蝙蝠啊。”
化身们每吐出一个字,都射出一枚无形音炮,哪怕血影一时躲开,也在无形壁障共鸣下,加速反射向被锁定的目标,音弹同样蕴藏着诡谲咒力,把血影轰击得千疮百孔,将饱含威煞灵气的“回音”注入怪物体内。
血影膨胀炸散,其中被迫现身的杀手,竟是一位身穿破旧修女服的女性,被咒力侵蚀发烂的脸和手,都覆盖上妖异的黑色灵纹。身形矮小的她,半跪在地以骑士剑笔直插入地面,就像立起一座血腥十字架,剑柄上刻的两名少女持剑的纹章,耀射出艳丽血光,在空中若密集的暗红大动脉纠缠蔓延,扩张成半球形的灵能结界,抵御着“回音”之潮的轰炸。
山崩海啸的“回音”肆虐下,连坠落的雕像残骸,也彻底崩坏为漫天碎石。谷寻音凝聚的心力分身,一个个耗尽从战场上吸收的杀戮怨气、恐惧、怒意种种情绪,变成虚幻易碎的泡沫而最终消隐,当仅剩她低声念诵梵咒的本体时,被“回音”蹂躏的血之结界,也形同密布裂纹的水晶瓶。
“单凭黑皮狗,杀不死我这么多教众。”僧侣冷眼质问道,“是你干的吧。”
杀手撑住剑柄直起身,结界无声碎裂,她咳着嗽冒出生涩的口音道:“窃取圣王之名的魔鬼,旗下门徒,只能用血来赎罪。”
“大绿海的这场祭神仪式,可没给红魔秘党的死徒留下位置。”谷寻音目视着剑上托庇于黑暗深渊的双子道,“提早退场吧。”
修女随手振动长剑,刃口溅出细小的火花,来自射向她却被斩开的子弹。
“你杀的茂凯叔吗?”
从光之莲内爬出来的苏芽,两手颤抖着握紧从尸块里捡来的枪,对准修女歇斯底里大喊。
“你杀的吗!”
认出了这个一面之缘送给她苹果的女孩,修女那双渗血的眸子,黯然恢复平静。
她溃烂的肉体突然溶解,吸取着浸透这片土壤的血湖,异化为一颗长满触手、就像巨大变异血细胞的肉球浮在半空。
直到打光所有子弹,苏芽徒劳地空按着扳机。
她用于发泄的子弹,只是穿入血球没造成丁点反应。
血球中心陡然睁开一只刻着十字瞳孔的独眼,痴呆注视着苏芽,然后转向佛光庇体的谷寻音,卷起若冥河咆哮的赤潮。
尸骨成山的地狱,留下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
……
怪物逃跑了。
苏芽瘫在血泊里,怀抱着茂凯叔的脑袋。
“他作为战士,为陛下献上了所有的光才燃尽。”谷寻音面色发白地走过来。
白莲教的巡回圣使,在这块毁于邪魔之手的乐土上跋涉,往昔纯白的僧袍也终于沾上洗不清的血秽。
“小芽,你愿意继承茂凯的信仰,加入圣王旗下吗?”
“老师告诉我——”苏芽不清楚这是她想说的吗,她连自己心跳都感觉不到,胸口就像只水从破洞里流光的花瓶,“把一切都交托给信仰,是放弃思考,在神听不到祈求时,连一根自救的芦苇草也抓不住。”
谷寻音低头看着掌心,一朵光莲刚成形就幻灭。
“那现在的你,能救自己吗?”
苏芽死死闭眼,埋头憋出不争气的哽咽,手指头在泥地抠出一道道浸血的抓痕。
“没办法不是么?”谷寻音悲悯之声,似敲响一口空荡荡的锈钟。
“你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死亡,在世上只留下存在的残响,而自己也逃不脱草芥般化为灰烬的宿命。所有人活着产生的回音,终消逝在历史和人心的转移中。”
“所思,所爱,被伤害,被善待,不愿舍弃自己所渴望的未来……”
“这就是你缠绕的因果——”
破碎的钟声回响在女孩心海,打破了堵塞在两人认知间的隔阂。
哥哥、老师、阿赫、灵梦……所有过去生活的基石——故乡学干农活时的苦闷,逃亡路上遭遇的折磨,风铃苑上课学艺时的迷惘……全割裂成刺入她本质的碎片——那些隐喻晦涩的说法,她也听懂了,并头次意识到是什么造就了她的执着。
“莲花也好,芦苇也罢,不过是戏言、诳语。你发出内心之声,碰撞尘世重重叠叠的障蔽,自会生成回音。物质、爱慾、牵绊所织成的樊笼,让你沉溺于毋庸置疑的痛苦深渊中——只有冲破这樊笼,飞跃宇宙高峰,那才是真正的超脱。”
“圣王陛下在觉醒时发下宏愿,她要打碎世人所爱的樊笼,听到神的声音!”
苏芽感觉自己破了个大洞的心,被回声填满了。
在这战火包围的一方天地,远方白莲教徒和猎兵的厮杀,隐隐让硝烟愈燃愈盛。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孩,为什么会选中我呢?”苏芽似哭似笑,“灵梦姐那样的强者,才应该是你的目标吧。”
“我们都曾是普普通通的小孩。”谷寻音合十轻叹,“在拥抱自己的命运时,却能成为超人。这是圣王才能应允的奇迹。”
她向女孩摊开手心邀请。
“小芽,皈依吧。你将站在青龙神身侧,拥有比我更强、甚至比肩拜龙巫女的力量。”
“力量?”苏芽呢喃自语。
“这是我一直想要的吗?”
她没有理想,厌恶软弱,循规蹈矩的表皮下,缚着膨胀的妄念,是在风铃苑里隐藏得很好的异类,骨子里与小铃老师的教导格格不入,相反一直任性妄为、愚蠢的哥哥,却是老师希望能栽培的那类人。
望着遍地疮痍的农场,灌满鲜血的水渠,被糟蹋的庄稼,人畜尸堆在烈火中烧焦,似乎一切只是昨夜噩梦的重复——少女低头捂紧怀中头颅。
还记得刚刚来这里,正是春耕播种时节,茂凯叔站在梯田顶远望的笑脸,像被犁翻了无数遍的荒土钻出了嫩黄草芽——让刚刚逃离战乱的她,干涸的心底也萌发了生命。
【这块地上,大风大雨,什么都能长。】
【你想让它长什么呢?】
苏芽从泥泞里爬起,一身血污。把茂凯叔的头托付给僧侣,拭去泪的她走回畜栏,跪在仍未断气的牛犊前,捡起那把掉的枪。
【阿赫,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小牛垂死的身体扭过头舔舔女孩,又颓然倒下。盯着迎接自己来到这世上的人,直到枪口抵住它头,纯净的大眼睛依然忍受着痛苦,什么都不明白。
女孩扣动指头。
她听见刺破天空的余响。
————————————————
提起男人的脑袋,僧侣安抚了死亦圆睁的双目。
“走好吧,平阳,到泪痕之潮里去。她会成为你不灭的回音。”
指尖蹭去男人眼角最后一滴血泪,也将一片残留的灵光引出,脱离了肉体囚笼高飞,在晴空下化为莹白的花瓣飘散。
……
【圣使,我梦里,梦见了那一年,从龙脊山到大绿海——幽沉的林谷,到浩荡的波涛,整座沉梦之森,都响彻着背井离乡的游民们,如诉如泣的歌声。】
……
【你给我说过,山南水北的农场,那曾是女孩的家。】
【谁在故乡的废墟,捡起破布娃娃。】
【流浪,向更南边的天际流浪。】
【带走故乡的种子,寻一片沃野茫茫。】
【在田里给破娃娃找个家,于是它又成了稻草人。】
【孤独赶着鸟雀,还有四季给它陪伴。】
【给旷野圈上篱笆,等日落的影子跌进黑麦浪。】
【风车磨坊奏乐响,稻草人把头摇晃。】
【摇散了谁扎的马尾巴。】
……
PS:祝大家新年快乐。
上一篇:仙子们别追了,我只是个卧底
下一篇:就算变成女孩子我也要逃了这场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