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书妖
但接着,我又为自己的高兴而自惭。自己不过是在梦境里与她有过些许友谊而已,却以朋友的心态自居,这真是自作多情。况且,她认识的是梦境里那个一清二白的我,而非现在这个劣迹斑斑的我。如果知道我以朋友的眼光看她,她也会恶心到无以复加吧。
其实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并没有要将现在的自己和梦里的自己分割看待的意思。就像是我在梦里也对青鸟说过的一样,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梦里,我都是李多。无非是解除了某些错觉和幻象,重新记起了一些事而已。这两天我甚至会产生一些错觉,到底是现实里的魔人李多在安全局里做梦,在梦里成为了大学生李多;还是大学生李多在通往无名山的列车上打瞌睡,梦见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成为了魔人李多?
但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并非如此,说我和梦里的自己是同一个人,倒像是厚颜无耻地扮演良善之人了。
在离开安全局之后,青鸟站在大门前对我说:“虽然局里对你是无罪释放处理,但你以前终究是做了那么多事,而且还有着经过海妖改造的肉体……局里也担心你发作某些心理问题,在外界生事,所以还是要给你配备监督者的。”
我自然没有意见,“监督者是谁?”
“是我。”她指了指自己。
这个人在梦境里是我的监视者,在现实里又是我的监督者?我虽然哑口无言,但无论是谁做我的监督者都无关紧要,我已经决定要在今天结束了。
“说是监督者,也不是片刻不离地监督,只是你要定期与我见面,报告自己的生活近况而已。还有,为了帮助你回归社会,局里也打算给你安排个比较简单的工作,但还没决定好要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在那之前,你还需要生活费和住处……生活费都在这张卡里了,密码记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至于住处么……”她一边把全新的手机和卡片递给我,一边说,“你是打算回家和父母住,还是住到局里援助的临时住处?”
我接过了新手机和卡片,信口回答,“后者吧。”
“好。”她点头,“我之后还要先去工作,再帮你办好住处的事。你先在外面转转吧,晚上我会给你打个电话,到时候一起吃个晚饭,吃完饭我带你去住处。”
青鸟的工作当然不止是做我的监督者而已,她是安全局的主力级执法术士。既然是主力,肯定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与梦里相比较,她的态度明显疏远。即使笑,也更像是戴了面具。这是当然的,她会对梦里的我善意和温柔,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手臂,都是因为梦里的我并非罪孽深重的魔人。但即使有这种自觉,我也难免沮丧,又把这种沮丧压入心底,装作面不改色的模样。
然后我也离开了这里。
柳城安全局所在的地址和我以前的家分属不同的区划,但因为区划邻近,所以依然属于徒步就能够到达的距离;而与处于夏季的梦境不同,现实里再过几天就是霜降节气了,天气也凉快起来。我离开安全局大门的时候是中午,在城里徒步前进到了下午,便来到了自己阔别五年的熟悉的街道。
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情从我心里涌现出来。我到处走和看,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里面。
这是个比较老的小区,安保也没那么严格,所以我才随随便便地混了进去。很快,我便来到了格外眼熟的六层老居民楼下,却陷入了踌躇。五年过去了,这旧式的居民楼居然都换上了先进的电子门。但叫我踌躇的原因倒不是进不去,而是我走到这里,近乡情怯的心情更加深重了。一想到之后可能会撞到父母,居然感觉非常害怕。
安全局虽然为了调查我的事情而访问过我的父母,但是作为隐秘组织,肯定没有告诉过他们我这些年来的行踪和作为。如果他们突然看到了自己失踪五年的儿子,想必会非常震惊吧,甚至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儿子成了何等的人渣,他们定会吓得大跌眼镜。
我与父母的感情从来不好,在无名山情书风波的时候,就是因为我和父母吵架冷战,心情差劲至极,这才在前桌故意奚落我的时候与她不欢而散。但反过来说,我之所以会那么苦闷,还是因为他们在我的心里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这时,居民楼的电子门打开了,有一道人影从里面走出来。我甚至没有胆子端详走出来的人长什么样子,便狼狈地离去了。
回头想想,今天不是休息日,父母应该还在工作,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不可能是他们,但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离去之后也不敢复返,等时间到了傍晚,很多学校都放学了,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们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这一幕令我不由得放缓脚步。
忽然,感觉后面有谁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头看去,是个穿校服的小孩子。好像是在跑步的时候没看路,撞到我之后还跌倒在地上了。
后面还有个扛着书包的老人在往这里赶,一边赶一边喊,“叫你别跑,叫你别跑……看看你摔得……”
我主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把小孩子牵起来,“你没事吧?”
小孩子正要抓住我的手,这时,跑到他后面的老人猛地揪住小孩子的衣领往自己这边一拽,非但将其从地上用力地拽得站起来,还带到了自己的身后。
任谁看了,都要觉得是老人暴力,对小孩子毫无体谅吧。我一瞬间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紧接着就明白不是了。老人用警戒到肌肉都要抽筋的表情紧紧地盯住了我,还带着小孩子慢慢地后退。
这要说是警戒陌生人的反应也用力过度了。我这些年来四处作案养成的直觉已经得出了结论。
他认出了我这条游荡在阳光下的恶灵。
第18章 恐怖谷
单独拿出我的外貌来,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随处可见的一般人,面相也远远谈不上凶恶或阴险。而老人对于我有如此戒备紧张的反应,说这是没有认出我那必然是自欺欺人。不过他的反应还不止如此,在认出我的前提下,他眼神的动作和姿态的紧绷感又像是经过训练的猎人在森林里意外地遭遇了猛兽。绝对不是即将狗急跳墙地反击的感觉,更加像是在冷静地盘算,如果我突然发难,他要以什么策略反过来制服我。这可不是软弱无力的老人在街头上遇见猎奇连环杀人狂的正常反应,他难道是个术士吗?
被他这个反应刺激,我也反射性地计算起了自己这边的“手牌”。
遗憾的是,现在的我空有“魔人李多”的名头,其实相当虚弱。
我战斗的力量基本上全部源自于“它”,现在“它”死去了,我的力量也就成了空中楼阁。这具经过改造的肉体也是如此,虽然仍然有着非常强壮的肌肉,但那也只是常识区间的“非常强壮”,并非本身就能够输出强大的力量,而是为了更好地承载“它”的力量而改造来的。没了“它”这一源头,我这具改造过后的肉体就像是没了燃料的发动机。
一定要说的话,燃料还剩下那么一点点,而那就像是燃烧殆尽之后残留的温热灰烬,用力吹口气还能够看到这团灰烬浮现出橘红色的亮光,却再也无法燃起明火了。
而塞壬之刃,现在也处于无法召唤的状态。
梦境中的青鸟将塞壬之刃说成是“魔物赐予我的武器”,这真是一点儿不错。我是在被“它”支援力量之后才变得能够凭空召唤出那把武器的,具体地说,就是某天在感觉自己差不多适应了“它”的力量之后,心里便莫名有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遵循这种感觉对着空气一招,那把武器便首次出现了。
如今“它”支援的力量只剩下残渣余热,塞壬之刃变得最多在梦里召唤,而无法在现实里召唤,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塞壬之刃的存在有些违和。
具体地说,在被“它”支援力量的前提下,我能够做到其他一些神奇的事情,比如说即使沉入水底也可以呼吸,或者用意识聚集空气里的水分。如果说“它”是类似于海妖的魔物,那么我这些本事就都很好理解了。强大的肉体力量也是,至少我是明确地经历了改造的过程,并且也能够感受到从“它”那里输送过来的“燃料”。但是,塞壬之刃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它”给予我的所有力量里面,只有这把斧头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氛围。虽然名字里确实带着个“塞壬”,但那其实是我自己取的名字。而从“它”消失之后再也无法召唤来看,尽管确实是与“它”的力量脱不了干系,却总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气息。
在老人全神贯注地与我对峙的时候,小孩子先忍不住乱动了,一边埋怨老人为什么粗暴,一边想要挣扎脱离老人拽住自己衣领的手。
“还乱动,别动!”老人低喝,但目光仍然扎在我的身体上,“最近城里有杀人犯。”
“杀人犯!”小孩子瞪大了双眼,却不害怕,倒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老人恐吓道:“你再那样乱跑,当心被杀人犯抓去吃了。”
这显然是在暗指我。不过,仅仅说我“杀人犯”还真是对我有够体贴的,仿佛我和那些不过是杀了一两个人的小奸小恶之辈也位于同一梯队。如此衬托之下,我在隐秘世界的形象都显得慈眉善目了。
这个疑似术士的老人硬是拉着小孩子离去了,他自始至终都紧紧地盯着我,却没有与我说过半句话。这令我想起了某些地方流传的怪谈传说,人在野外必须遵守阴阳两隔的规矩,遇到孤魂游鬼,万万不可以与其说话,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现在的我和这些正常生活的人就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我也离开了这里,继续如同孤魂游鬼般游荡在偌大的城市里,品尝着无处可归的滋味。
太阳在城市的另一边缓慢地降落,最终沉没在了群起的楼宇建筑之间。
也是时候结束了。
我找了个人迹罕至的空地,打算在这里结束,就是对不住到时候发现我的路人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抬起自己的右手掌,打算将身体里“灰烬”的余热全部输入到手里,再对准自己的脑门,狠狠地来一下。
以前的我如果只是脑袋爆开的程度是死不了的,但现在的我可没有那么离谱的能耐了。
但是,正当我要下手的时候,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梦境里的种种画面。
我想让她说我也像个英雄。
动作迟钝了一瞬间。
也就是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抬起的手腕被一股宛如老虎钳般的力量牢牢地锁住了。
“你要做什么!”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女性声音。
转头看去,来者是青鸟,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一脸严肃地瞪视着我。
虽然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看来我的打算是不可能再继续了。
之后,我们进入了附近的一家餐厅。氛围一直很沉默,像是真的具有重量一样压在肩膀上,同时又有些尴尬,菜上了大半都没人说话。我注意到她换回了青色羽毛发饰,想着是不是要用这个来打开话题。
忽然,青鸟才开口了,“我之前在旁边看了你几个小时,然后你的表情越来越……你不会是想要自我了断吧。”
“看了我几个小时?”我疑惑地问,“你不是去工作了吗?”
她脸色一僵,“啊。”
“你不会是在尾随我吧。”我问。
“没……没有啊。”她心虚地转开视线,但刚才的发言已经把她做过的事情暴露得一干二净了。尾随我几个小时,是她作为监督者的任务使然吗?还是她纯粹是在挂心我呢?如果是后者我会很开心,但那真是恬不知耻的期盼。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是局里的心理分析师跟我说了一些话,所以我就……”
她忽然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啊,要是在我负责监督的第一天就自顾自地死了,是会让我蒙羞的啊,你知道不知道。”
“心理分析师跟你说了什么话?”我好奇地问。
她稍作回忆,总结道:“简单地说,如果是原本的你,在无罪释放之后肯定会先到处逛逛,像是以前生活过的街道啊小区啊什么的。感觉逛得差不多了之后,或者逛到太阳下山之后,百分之百会选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
不愧是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把我的心理和动向剖析得一清二楚。
所以青鸟在听了之后才会尾随我吧,为了避免自己蒙羞云云。
但是她的话有个细节令我在意,“——如果是原本的我?”
“现在的你大概就不会自我了断了。”她说,“或者说,是经历过那场梦境之后的你。”
“为什么?”我问。
“她不告诉我。”她无奈地说。
看来那个心理分析师是觉得说出口了,就像是说我这种人好话一样,大概会有点不爽吧。
我自己也明白,哪怕青鸟刚才没有阻止我,结局也不会改变。当我脑海中闪现过梦境里的一幕幕,并且为之犹豫的一瞬间,我就已经不可能在那里自我了断了。因为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在我黑暗的心湖深处发光。在那念头所处的地方,似乎有一道像是刚刚从烈日下的山道走出来的,穿着白色夏季便服的熟悉人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仅仅是看到他,就失神地放松了所有力气。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我早已成不了那样的人了,绝无可能成为。即使如此,如果一定要死,我也还是想要死在更加英勇的场合下,而非那种人迹罕至的空地,腐烂之后还要把偶然撞见的人吓得呕吐。换句话说,我就是想要在拯救别人的路上牺牲。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我无可挽回的人生的“回收利用”了。
就是由于意识到自己还有那样的憧憬和执念,我才犹豫了。
“别再想着自我了断了。”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非常难受,但你真的没有必要责备自己到那种地步。你不过是被海妖洗脑了,然后被操纵了而已……”
“我也说过很多遍吧。我没有被洗脑,更没有被操纵。”
“我看过了心理分析师提交的诊断报告书。你之所以坚持对所有人宣称自己没有受过洗脑,不是因为你真的如此确信,而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相信,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催眠和洗脑。”她双手压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用力地注视着我,似乎是想要透过我的双眼,去审视我的内心世界,“你认为如果连自己都接受了这个诊断,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而问题在于,你无法宽恕自己。”
“看来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有时也会出差错。”我一边评价,一边心里叹息。
或许我是真的被洗脑了——这样的念头不止是在被捕之后,在过去五年里也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过。
但是,那是何等卑鄙的思考啊。无论是否被控制,杀人的不都是我这双手吗。
她补充,“而且,我们也有依据。”
“什么依据?”我问。
她反问:“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
“当然知道。”我说。
信息时代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哪怕是像我这种对于相关专业毫无建树的不三不四之人也有可能在网络上见过某些听上去很是高深的理论术语,比如恐怖谷效应、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等,又比如薛定谔的猫、双缝干涉实验、不确定性原理等等民间量子力学专家和中二病患者非常钟意的名词。
所谓的恐怖谷效应,就是指当人看到似人非人之物的时候,就感觉毛骨悚然的现象。
这种现象很多时候出现在有着人类外观的机器人身上。
她继续问:“那么,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有恐怖谷效应吗?”
“一台和人很像却又不完全像的机器人,会让人本能地怀疑那不是活人,而是尸体?”我说的是关于恐怖谷效应的假说。实际上恐怖谷效应至今没有统一的解释,虽说存在诸多有说服力的假说,却缺少让所有人都服气的结论。这种事情在心理学并不罕见,如果说物理学探索的是有形之物,心理学探索的就是无形之物,在这个无形的领域里,有时候连正确和错误的标准也是无形的。
“术士们早已对其得出了结论。不是人类的生物,拥有远胜于人类的力量,却故意长着和人类相似的外表——这种事情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为了捕食人类。”她说,“自远古时期以来,人类就面临着似人非人之物的威胁,所以才会演化出‘恐怖谷效应’这种在正常心理学框架里至今找不到统一解释的反射性心理现象。这都是为了让人类在遭遇似人非人之物的时候知道要赶紧逃跑。而不知道要赶紧逃跑的人类,他们的遗传因子最后都没有流传下来。”
她继续说,“为什么你没有从海妖的身边逃跑。非但没有逃跑,还主动地拥抱了她。这都是因为她用邪恶的力量魅惑了你。欺骗你的生物本能,煽动你的生理欲望。这纯粹是她这一生物的生存策略而已,就好像猪笼草会散发出甜美的芬芳吸引昆虫,再将其捕食和消化,使其成为自己的养分一样。”
我一时间没有回应她。
我想,如果“它”想要吞噬我,我一定会欣然投身吧。听着“它”缓慢咀嚼我的声音,在潮湿而又柔软的拥抱中合二为一。如果说这种过于异常的思维是从外部植入的,倒也称得上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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