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簇西语
即使是面对这样令人憎恶的残渣,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以折磨人为乐的举动。
否则,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我慢慢闭上双眼。
忍不住想起的,依旧是少女在月光下轻柔的舞姿,与阿兰斯特夫人煦暖的笑容。
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阴暗的石室已然不在,场景又回到了先前飘着霜气的树林间。名叫韦瑟米尔的异端仍保持着在牢笼里的姿势,光着身子蜷缩在我的眼前,嘴唇哆嗦着,脸上眉毛积着厚厚一层冰霜。
“你,你...”
他的声音在发颤,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情:“你是...阿兰斯特的...”
在韦瑟米尔的眼中,方才那名可恨的、让他充满了放肆的想法,却又打从心底感到恐惧,恨不得马上逃离的美丽少女,此时倏然变了模样。
她的样子,像那日日夜夜被自己折磨的,坚强不屈的贵族母亲。又像那个被自己折腾地疯疯癫癫,变成一只温顺的绵羊,只会张开大腿,再也带给不了他兴奋的小可怜虫。
少女的面目,正以他实难理解的形式飞快变幻、扭曲着,一会儿像夫人,一会儿像女儿,下一秒又好像两人的结合体。她立在眼前,身影有如鬼魅,唯有那冷冰冰眼神丝毫未变,死死得盯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韦瑟米尔只觉得血气一阵上涌,有些无法呼吸。他想起临走时对城内下的命令,那个懦弱的,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贵族小男孩,他应该已经让守在地牢的反叛士兵,将牢笼里所有的女人都杀死了。
怎么回事...
“你们...应该已经死了...”
她们应该是死了的。
为什么...
韦瑟米尔感觉自己牙关在打颤,他相信那不是被冻的。
少女,地窖,牢笼...和早已死去,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即使已经回到先前的树林,耳边依旧能够听见那些已死之人的低语,听见她们的尖笑与惨叫,仿佛诅咒一般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已然超出韦瑟米尔的理解,他盯着少女不断变幻的面孔,心中逐渐确信,这是那些已死之人对自己的复仇。
“不要过来...”
男人用颤抖的声线,说出软弱的、嗫喏的话语。
“你们,是已经死了的...你们已经死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面对这种不合常理的,真正属于恶鬼的力量,韦瑟米尔引以为豪的业火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成了待宰的羔羊,像以往那些被他虐待的弱小之徒一样,不具备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失措、惶恐、和无力过。
这是恶灵的力量...
她们来找我了。
“别过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恶灵...
她们想要我死。
“不要过来!!”
我死之后,会被她们带去哪里呢...
一定不会是真理之神的怀抱吧。
“滚开啊——!!!”
男人慌乱的挣扎着,发了疯似的挥动仅剩的左臂,脸上带着凶暴却又极度不安的表情,竭力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完全做不到,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啊啊啊啊啊——”
仿佛这样便能吓跑恶灵。
“真难看。”
我在他身前蹲下,冰冷的眼神,带着些许的怜悯,望向男人因寒冷和恐惧而苍白如纸的脸。
“纵使拥有,业火的力量。你也弱小的、可怜,甚至不如那些,被你折磨的、女人。”
已经够了。
再拖下去,萨菲罗斯他们怕是要过来了吧。
我合上双眼,解除幻灭。
耳边的冷风“呼呼”刮着,空气中有霜粒缓慢飘散。退出幻境之后,我仍旧保持着先前站立的姿势,猩红的业火自脚下的男人体内窜出,将覆盖的霜冻逐渐融化。
他还活着,并没有因为幻境受到任何伤害,然而那双充血的眼睛,此时却直勾勾的盯着天空,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也不想听。
“你是,第一个。”
嘣嘣嘣嘣——
无数细小而尖锐的冰刺,自眼前的泥地破土而出,将异端残破的身躯挑起、扎得千疮百孔,燃烧着火焰的血四处流淌,随即被冷冻、扑灭。男人抽搐着,片刻之后,化成一座诡异的人体冰雕,再也不动了。
第一百零六章 铁骨争鸣 热血焚烧(五)
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扬舞,视野前方的林间,风与冰霜都在激荡、飞旋,不久悄然散去。
“希尔维嘉大人——”
萨菲罗斯带着几名骑士驭兽赶来,他看到异教徒的被冰封的尸体,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狗东西被大人冻成了冰块,死的这般难看,真是大快人心!”
名叫韦瑟米尔的异教徒浑身插满尖锐的冰刺,被以扭曲的姿势顶至半空,有一根贯穿他的下颚,从张大的嘴巴里戳了出来,淌火的血液结成数道暗红色的晶条,乍看上去,犹如脸上身上爬满了恶心的蚯蚓,凝固的五官在蚯蚓间扭曲着,令人不寒而栗。
萨菲罗斯饶有兴趣地看了那人体冰雕片刻,旋即紧勒缰绳,身下的巨兽长声嘶鸣,抬起前蹄重重踏了过去,将冰雕直接踹翻,摔在不远处的泥地,“哗啦”一声脆响,碎裂成无数块,骑在兽背的男人瘪了瘪嘴,朝那堆冰渣吐了一口浓痰。
“呸!这种不配为人的残渣,就该这样死无全尸。”
“你那边,结束了?”我侧头问他。
“结束了。”
萨菲罗斯微微点头:“老鼠们一个没留,尸体全挂在树上了...我们伤了两个兄弟,其中一人严重烧伤,没死,还能挺多久说不好,妈的。左翼的动静也停了,但右边好像还在打,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他随即打了个冷颤,倒吸一口凉气。
“嘶——...真冷。阿瑟,阿瑟!”
骑士长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回头大喊,被他叫道名字的年轻骑士纵兽上前,他脸上被划了一道血痕,伤口并不深,血还淌着,骑士并不在意,热切地目光盯了我片刻,天蓝色的眼眸里蕴含着磅礴的敬意。
“看什么看!”骑士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以希尔维嘉大人的力量,对付这些个瘪三算是狮子搏兔,这才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先前在村落里的那一击,你是没看见...罢了,我们跟着大人,可不要拖了后腿才是。”
他对骑士挥挥手:“你去向后方汇报这里的情况,这个叫韦瑟米尔的老鼠惨死,也算是件振奋人心的事,他妈的,解气!让这个消息在队伍里传开,马上就要与异端们硬碰硬了,骑士团的士气要再提一提...速去速回!”
“是!”
骑士满眼兴奋,领命离开。
“希尔维嘉大人,我们继续前进吧。”
“恩。”
............
十数公里之外,亚雷提恩城。
声浪呼啸,鼎沸的人声点燃整片夜色,城外蜿蜒的运河一片赤红。
这是往日里的黄昏时分,然而天色已暗了下来,来回的火矢有如夜空中飞窜的流萤,照亮墙头死战之人的视野。南侧的山麓间,举着长刀的异端、反叛者如潮水般冲过泥泞的草地,城墙之上金光时而闪烁,携凌厉圣枪掠向下方的人潮,带起一片血光,人如割麦般倒下,不久又会扭曲着四肢,自血火交织的泥地中站起身来。
异端们的攻城,开始了。
坚实牢固的城门早已残破不堪,被流转着金光的罪障封堵着,护城的运河被血与火光点燃,拥堵的人影杀成一片,长梯架上墙头,青石滚油自上方落下来,有人惨叫着从梯子跌落,翻身上墙的异端与骑士拼杀,巨大的火弹不断摇撼城墙,流矢呼啸,鲜血弥漫,歇斯底里的狂吼蔓延开来。
长刀利剑砍进身体,砍断肢体,砍掉脑袋,剖开肚子,内脏流淌,烈火肆虐,更多的人朝着墙头汹涌过去,在巨大的杀戮场中被淹没、吞噬,天光晦暗,人命轻薄如纸,重伤者倒在血泊中仰望天空,周围全是厮杀的影子。
城墙里侧的伤兵营内,名叫巴里的年轻骑士抬起了头,听着左侧城墙方向传来的惨烈动静,听到火弹砸向城墙,发出一声声巨大的闷响,身边触目惊心的伤员正一拨拨被送进来,然而拉出去的尸体更多,营内躺的地方几乎已经没有了。
他望着一具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感受着脚下地面微微的颤动,慢慢低下头,又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沾满鲜血的双手,心中难言的、说不出是害怕居多,还是愤慨居多的情绪,带着滚热又冰冷的气血一阵阵上涌,忍不住就咬紧牙关,握住了拳头。
这些日子以来,巴里在惨烈的战斗与浓重的血腥气里熬了许久,本以为自己已经多少适应了这样的事情,从最开始看到死人都会腿软,到了现在,身边的战友们或断手断脚、或被烧得血肉模糊,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绝于耳,血淋淋的伤口狰狞可怖——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然而此刻看着这些,仍觉得头晕目眩,有些想吐——吐不出来而已。
他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自从团长的儿子带着商队来到这座城市,也不知怎么的,巴里和他所属的小队,就从原本的前线被调到了伤兵营,和城里自发组织的平民一起,做起了救死扶伤的后勤工作。对此,年轻的骑士着实感到了羞愧——对于不能和同伴并肩杀敌的羞愧,以及...在听到这则命令时,心里稍稍松过一口气的羞愧。
然而军令如山,尽管巴里和队友一同到指挥部抗议过,但据说团长态度坚决,此事没得商量,他们也只好老实呆在这里,怀揣着一丝愧疚,做起事来便越发卖力。
几日来墙头战火不断,巴里和他的小队也没时间停下休息,即便停下来,也只是找个角落缩着,小睡一会儿,睡不了多久便又有事要忙,肚子尽管饿,吃东西的心情和胃口却是没有的——那些在营内忙碌奔走的女人,她们从早上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怎么喝。自己身为骑士,不能上阵杀敌也就算了,又怎么能在她们前面先吃。
“巴里,巴里哥!”
队友们抬着一名重伤垂死的骑士,在不远处焦急喊他:“来搭把手——”
巴里闻言,快速跑了过去,帮助队友将伤员慢慢放到地上,正在熬制伤药的女人随即端着药碗上前,为昏迷不醒的年轻骑士处理伤口。
“莉丽丝小姐,莉丽丝小姐,纱布...”
骑士的一只胳膊丢了,半张脸被火焰燎得焦黑凄惨,嘴唇飞了一半,森白的牙齿暴露出来。他浑身抖地厉害,名叫莉丽丝的女人蹲下身子,开始为他上药、包扎,纱布不够了,有人从旁边递来,女人伸手正要接过,忽然身子一晃,脚下一软倒在地上,手中的药碗“咣当”一声摔碎。
“小、小心点啊!”
伤药洒在巴里的脚上,他并不在意,想上前去扶女人,然而看到她身上单薄的裙子,皱巴巴的裙领破了个大洞,露出锁骨和半个香肩,巴里一瞬间就犹豫了,伸出的手有些无处安放。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连声说道,挣扎着便要起身。
“没事吧?莉、莉丽丝小姐,你多久没睡了?水都没顾上喝吧...我、我这里有干面包,你吃一点,喝口水,休息一会儿...”
巴里从怀中掏出半块发硬的面包,正要递给女人,暮然意识到面包在自己怀里揣了快两天,不仅又硬又冷,期间还掉地上过几次,有些脏了,而且他还咬过几口,脸上一红,心里莫名慌了起来。
他就要收回手里的面包:“我、我去给你拿热的过来...”
“这个就可以了,谢谢。”
女人却摇了摇头,接过干面包便叼在嘴里,许是缓过了那阵晕眩,她捡起地上的纱布,又开始为骑士包扎起伤口来。
此时整座城池都处在一片战火之中,异端破城在即,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抵抗,城里很多稍稍会些剑技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而部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则多数为战士们做着自己力所能力之事——她们有些是像莉丽丝一样的贵族千金小姐,有些则如刚才那递过纱布的女人一般,只是出身低微的技女。
这些平日里绝难产生交集的人,此刻都为了共同的目的竭力抗争着,顶着一样的乱发、顶着脏污染血的脸,拼命地想做些事情,来守住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事情早就不在意了。莉丽丝接过巴里的干面包,大抵根本没想过是不是脏、是不是谁吃剩下的,她专注着眼下之事,那副憔悴却坚定的模样,巴里看在眼中,局促之余,微微有些心疼。
这些天,他总是忍不住关切这个大他两三岁的贵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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