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66章

作者:黑巴洛克

他们既然有意要回避和康葛斯有关的谈话,那自己就趁热打铁,把仇恨全数转嫁到最惹人瞩目的莱芙拉身上。况且兹威灵格和北方的遗民一直都是巴姆们的心头大患,任何有针对性的议题,都有深入探讨的价值。

事实上,他和奈乌莉要干的是同一件事,只是方法不同。

“我还记得圣芙里德大教堂昔日的荣耀,评议会不容置疑的权威,狮鹫旗下的常胜传统是从什么时候中断的?”他大声说,像个健全人一样站得笔挺,“让神圣的归于神圣吧,涣散的人心需要一场奇迹来重新凝聚。忘掉波修斯和他卑鄙的背叛,自甘堕落者无药可救,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一个受恶魔蛊惑的圣徒,一个技艺超群却误入歧途的北方猎人,一个身上流淌着巴姆之子的血液,尚存一线挽救希望的迷途羔羊。”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

“那不可能。沙维逢仇必报,想跟这群野蛮人谈和,不如期待维尔特荒原上能长出苹果树。一样都是天方夜谭。”

“只要能拔掉那颗埋藏最深的芥蒂,无论新仇旧怨都能迎刃而解。”

修美尔转过身,灼灼直视剑王座上昏然欲睡的老人。

稀疏的白发凌乱披散于两鬓,却不损大帝的威严。他俯眼打量六皇子一会儿,说:“边境问题怎么解决?”

“不用解决,”修美尔不假思索地回答,“乱象丛生的杜宾及周边诸省就像烂泥潭,我们难以越过,敌人也举步维艰。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冒三面开战的风险。而且……”

“说下去。”

“有一位适合担当此任的人选,她也许就在前往赛隆兹的路上。”

对他口中所说的适宜人选,众人心中立马都有了答案,却因羞于启齿,而变成窃声的诋毁和咒骂。

大帝垂眉沉思,两眼似阖非阖。稍后,他再次看向修美尔,“双蛇并环,双子共生,你给自己挑选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莱芙拉的危险绝不止于其本身。她的外表仿佛一朵人畜无害的时令鲜花,纤细优美,看似易于摘取,实际上盘根错节,想要彻底地、不留后患地铲除它,就非得要掀起整块泥土,乃至整个花园。

把自身安危与更大的利害牢牢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莱芙拉的生存之道。

修美尔当然明白自己面临的挑战有多严峻,背水一役,不容有失。

“最近我得到了一把新剑,我很乐意为陛下试试它的锋芒。”

寂静。漫长的寂静。雨点叮叮咚咚敲打着彩窗,悠长的钟鸣从遥远的圣芙里德大教堂传来,宣告长夜的结束。

麦金色的曙光穿过晨雾,照进大殿,驱散了盘亘在剑王座下、也久踞于大帝眼窝下的谜影。他缓缓抬起脸,目光凛然。

修美尔微微欠身,恭听圣谕。

“这个冬天会很漫长,”大帝幽幽地说,“在三月积雪消融之前,你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去实践你的计划。但是有一个前提……”

是的。六皇子心中默念。这一切计划的施行,都基于这个不可或缺的大前提。

它是前往象牙塔的渡船,承载着许多人的生死,甚至于上位者们的归宿。

“那就是尤利尔·沙维必须能活过这个冬天。

第八十九章 梦醒时分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下石桥,被一只黑皮靴踩住。

奈乌莉挪开脚,用靴尖轻轻一拨,让这颗头颅横滚半周,脸朝上。

梅奥莱斯的俊脸完全被临死之际的惶恐和绝望所扭曲,瞠目结舌的丑态实在有损皇家威仪。

“安息吧,我的兄弟。我这就带你回家。”

她俯下身,把首级纳入提前准备好的黑麻袋中,扎紧袋口。抬眼一看,终结了梅奥莱斯性命的刽子手,还杵在石桥中央,脚下堆砌的尸体,俱是英勇就义的鹰骑士。他们的领袖更是奋战到了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这位鹰骑士没有倒下,他是单膝跪地,拄着断剑而死的。

“还在回味刚才的战斗?”奈乌莉问。

教会猎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低头看着手掌,“我只是有些没想到……”

“没想到这么容易,对吗?”奈乌莉替他补充说,“不用顾及我的体面,事实就是如此。如今的王下四骑士早已不复昔日荣光,尤其这些长期被圈养在王宫城墙内的亲卫队,大多是没经过战争洗礼的雏鸟。当然,马斯坦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征善战,只可惜他们来错了地方。”

“我不是说这个,”尼尔看了眼她手中的黑麻袋,鲜血渗透出来,滴答滴答地滚落在石板上。

奈乌莉读懂了他的眼神。

这个谬误荒唐得让她想笑。

“别把那种无端的妄想强加在我的族人身上。想想你侍奉的那位主子,她化身为人的时候,可曾显现过何等超凡的手段?”

尼尔仔细一想,深以为然。

“祂们都被一条无形的契约所束缚。凌驾人间,凭的是卓识和手腕。你在阿盖庇斯看到的七十七天使,是祂们万不得已的一次冒险之举,其结果相信你也知道了。挡在我面前的绊脚石、哦不,是我敬爱的亲人们折损了大半。”奈乌莉流露出一丝以假乱真的哀恸。

尼尔的疑惑得到了解答,简单、直白。但他内心的震撼丝毫没有缓解。

一个上位者,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廉价,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既是如此的廉价,祂们又凭什么自诩比凡人更尊贵呢?

他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质疑和矛盾当中,继而对自己坚守至今的信仰,产生了更甚于莱芙拉屈尊下嫁时的动摇。

奈乌莉晾他独自犯愁,把拇指和食指放进口中,吹了个响哨。接着便看到一匹褐马踏着河畔的晨雾奔来,蹄声轻盈,浅赭色的鬃毛迎风飘舞。即使是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此马的雄骏不凡。马首低垂,前蹄高扬,它来到主人面前,亲昵地喷吐着鼻息。

“好孩子,”她拍拍马脖子,顺手将黑麻袋挂在了鞍具侧面,“抓紧时间,圣徒阁下,我们该上路了。趁这座城市还未真正苏醒。”

“最后一个问题。”

尼尔低头看了看,跪着战死在自己面前的鹰骑士,忍不住说:“之所以同意当你的帮凶,是因为我跟梅奥莱斯有私怨未了,那于你而言呢?公事?私仇?抑或两者兼有?”

奈乌莉沉默了两秒钟,以问为答:“你以为呢?”

说完,她牵着缰绳离去。走出去没几步,又停下,转过来看着尼尔。

“当然是百分之百的私怨。”

突然间,褐马发出一声低嘶,猛然昂首,劲道之大拽得奈乌莉趔趄了一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东方黑压压的云层被缕缕白色炽光洞穿,照耀在那座漆黑的擎天巨塔顶端,盘踞其上的巨龙抖了抖翅膀,鲑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一身坚不可摧的精金铁甲。它用利爪扒着穹顶边缘,探出修长的脖颈,一双凶恶骇人的龙瞳俯视大地。

只见其宽阔的后背上,多出一道难以看清的模糊人影。

红龙陡然张开双翼,轮廓瞬间膨胀十倍不止。它引颈长啸,唤来极北之地的凛冽飓风,顺势俯冲而下,沿着黑塔外壁划下一条笔直的白色轨辙,那是在恐怖低温下凝结的霜,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冰瀑,直追龙尾。

他们与远在城市另一端的人共同见证了这一幕。

此刻索菲娅一行人受困于城南的某间民舍内,他们被横亘在南大门之前的活死人大军拦住了去路。聚集在此的活尸数量超乎想象,成百上千个这样饥肠辘辘的掠食者,就在外面的大街上徘徊游荡,等着不长眼的猎物自投罗网。

库恩和帕拉曼迪为此进行了长达一刻多钟的争执,直到被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吼喝止。

他们挤在一扇窗户下面向外窥望,死亡的翼影如约而至,携致命的低温和狂风呼啸而至。索菲娅来不及警告同伴,近乎条件反射般地扑向呆坐在壁炉旁的尤利尔,张开双臂把他护在身下。

飓风过境,透明的玻璃窗霎时间爬满白霜,轰然炸裂,反向席卷的气流像是要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吸出去。库恩不幸被一只飞来的板凳砸中后背,剧痛之中失去了平衡,双脚离地,眼看就要被狂风卷出窗外,伏在窗沿下的帕拉曼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把他拖了回来。

窗框连同一大块墙面被撕掉,天花板在他们头顶上裂开,各种杂物和尖锐的碎屑在坍塌拥挤的空间内乱飞,整栋屋子咯吱咯吱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几秒钟的时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狂风息止,震动也停了下来。

喀拉一声,一块裹着冰霜的碎石板落在索菲娅身旁,摔出一地白沫。

她抱着怀里的尤利尔不松手,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整个屋子像是被某种可怕的野兽光顾过,墙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爪痕,挂在正墙上的梅兹堡统治家族的条纹旗只余片缕。她一抬眼,头顶天光透亮,四分五裂的天花板上结满了冰柱,恍惚给人一种身陷冰窟之感。

库恩从一块压住身子的木板下艰难挣脱,扶墙站起身,“咳咳,别指望我跟你道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但我欠了你一条命。蒙泰利亚人从来都是有恩必报。”

帕拉曼迪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相,但明显好过半身人。“那就先从学会用敬语开始,小矮子娘娘腔。”她没好气地呛声说。

“好吧,我改主意了,对你这种……”库恩不甘示弱刚要回敬两句,却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景象,顿时失语。

他推开那块悬吊在门框上的破板子,走了出去。眼前空荡荡、白茫茫的街景像是一场无迹可寻的梦,陌生之余让他惶然无措。

就在一分钟以前,数以百计的活尸还在街上游荡,现在只剩下一条条被齐腰削去的人棍,歪歪扭扭地扎在冰面上。街道上的房屋十不存一,就像被顽童一掌拍散的积木,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库恩无暇感慨自己险死还生的好运,急忙回首眺望,红龙庞大的身影已然越过伊舍菲尔德的城墙;其后,数条通体呈铜绿色、靛蓝色和银灰色,体型略小一些的龙爬上城墙,呼朋引伴,隆隆扑打着膜翼,前赴后继地腾空,追逐红龙的翼影而去。

“它们就这样……离开了?”蒙泰利亚人转过脸,惊恐莫名地说:“它们要去哪?”

索菲娅搀扶着两眼失焦的猎人走上街头,顺着半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彼方是富饶肥沃的卢比西文明发源地,那处有最宜人的风光和永不封冻的河流,那处耸立着南国的明珠,以及享有象牙塔美誉的苍白圣城。

……

“毫无疑问,它们是向南飞的。”男爵十分确凿地说。

芙尔泽特走在它前面几米远的泥路上,一言不发,把娇弱的身子紧紧裹在半截烧焦的旧毯子里。路上的积雪像是才铲过不久,很薄,密密麻麻的车辙还隐约可见,但一眼望去除了高耸在道路两旁的积雪和偶尔横生蔓长的枯枝,路上的光景不见半点生气。

男爵用肉爪子在积雪上踩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并锲而不舍地搭话:“你不关心那些庞然大物的去向吗?”

一阵冷风夹着几丈高的雪粉刮过,少女原地站定,蜷起身子。酷寒的洗礼过后,她的眉毛和头发都染上了霜色。

有那么一次,男爵以为她要说点什么,结果只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喷嚏。

芙尔泽特揉揉发红的鼻子,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单眼视物,难免把握不准方向感和距离感,因此她每一步都走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噢,我差点都忘了。你已经不是那个莱芙拉了,那些龙飞往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自然跟你也没关系了。”

她停了下来。

瞧,这招一准管用。男爵得意地心想。莱芙拉何许身份,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其身份和地位的挑衅,记忆之中,她和尤利尔相处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这些琐事拌嘴。

然后她又打了个喷嚏。

男爵不无沮丧于自己被当成空气的尴尬境地,芙尔泽特只是稍事停顿,就再次迈步上路。

如果这时候突然冲出来几个丧心病狂的活尸,要么提早结束冬眠的狗熊也行,那该是多么精彩的场面——作为一只稔熟绅士之道的猫来说,舒尔茨绝不承认自己伺机报复的阴暗心理——不为别的,哪怕只是为了挫败她处变不惊的伪装。

可惜运气没有站在它这一边。

芙尔泽特很从容地经东大门离开了伊舍菲尔德,沿途只碰到了零星几个活尸,且暴露在阳光下,没能给她制造多少麻烦。

这样的好运不会一直伴随她。就算幸运女神果真偏爱莱芙拉,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被饥乏、寒冷和伤病所压倒。

她现在不仅瞎了一只眼,还总是走上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歇息,每次暂作休整的耗时都比上次更长。男爵看着雪地里断断续续的血珠,知道她左腿的伤势在逐步加剧,到了某一时刻,这个积重难返的累赘就会彻底拖垮她。

莱芙拉是个精明的赌徒,她从不放无的之矢,逞无能之强,正因如此,舒尔茨才对她的选择百思不得其解。

她本来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登上那艘驳船,借由那位年轻神甫及其女伴的帮助,不出一天功夫她就能顺利抵达柯松下游的渡口。接下来的戏码就全是老生常谈,它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无非色诱、离间,榨干利用价值后再当作踏脚石狠狠地踩一脚。

就连尤利尔这种心如磐石、骨子里还透着乱伦倾向的变态都照样拜倒在她裙下,它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抵御莱芙拉的攻心计。

可她偏偏放弃了这条事半功倍的捷径。

为什么?

它看见少女的背影摇摇晃晃,一头扎进棉花团似的积雪中。

男爵等了一会儿,见她趴着不动,以为是昏了过去。走上前凑近一看,才发现雪壑下有条涓涓细流,她正一捧一捧地舀水送进嘴里。

“我承认自己被你弄糊涂了。告诉我,究竟是我一直以来忽视了你有严重的自虐倾向,还是说你正在酝酿着给我来一个大惊喜,一个能转瞬扭转颓势的绝妙计划?”

芙尔泽特透过凌乱的头发瞥了它一眼,还是不说话。饮了几口雪溪,她舔舔冻得发乌的嘴唇,磕磕绊绊地爬起身,准备接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