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枫
“硬要说的话,就是精神上面的共鸣了。”伊月想了想道。
“精神上的共鸣?”玲奈不懂。
伊月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可能就懂了。”
伊月的故事叫作《地狱图》,是民间流传唐朝画圣吴道子所画的地狱变图所发生之事。
玄宗时,长安各个寺院间的竞争已趋白热化。为了招揽香客,诸寺使出浑身招数。
比如,京西的持国寺为吸引香火,声称他们砍伐寺前槐树时发现奇事:每片木头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像。
尽管人们指责是假新闻,但该寺还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
在唐朝时,香客多也就意味着施舍的银子多,进而能翻盖更宏伟的寺院。
如此一来就会受到权贵乃至皇家的关注,僧人在长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
住持们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称的赵景公寺的住持广笑禅师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请吴道子为其画壁。
给广笑出主意的是其贴身弟子玄纵。玄纵说:“师父,据我所知,您与那吴道子在洛阳时就认识,何不拉一下关系?否则,我赵景公寺就越来越冷清啦。”
对弟子的建议,广笑有些迟疑,他确实跟吴道子是旧相识。当年吴道子落魄洛阳,正是广笑给他出的主意,让他去长安碰碰运气。
那时候,广笑刚在白马寺出家。吴道子没饭吃了,到白马寺混饭,闲聊时点拨了吴道子那么一下。
虽然说这一点拨,对于吴道子的人生来说很是重要,但两个人却没什么深入的交往。
面对师父的迟疑,玄纵说:“何必顾虑,该多少钱,我们给吴道子多少钱,一笔买卖而已。据弟子所知,吴道子的官价,是每面壁画三千两银子,这点钱我们寺院还是出得起的。当然,如果他念旧情,打点折,我们也乐于接受。”
广笑道:“为师担心的不是这个。那吴生虽为皇家画师,但却喜欢在寺中画壁,从东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请过他了,据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画壁至少三百面,这长安城里就有二百多面,我们再请他画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独特的优势?”
玄纵是个聪明小子,想了想,说:“弟子以为那些寺院只是追风而已,他们仅仅停留在拥有吴道子的壁画,而没有深究其中的奥秘。
广笑一皱眉。
玄纵继续说:“香客们入寺朝拜,施舍钱财,大约分两类,一是真心向我佛门;二仅仅是为求今生平安富贵,志得意满,死后不堕入地狱。后一类占了大多数,而且多是达官显贵。所以,画壁的内容非常关键。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请吴道子画些平常的题材,如菩萨、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慑凡夫俗子。如果我们能独辟蹊径,请吴道子画一面特别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劝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现辉煌,何乐而不为?师父博闻广知,深谙佛法故事,所以……”
广笑点了点头,闭目思忖,突然睁开眼,道:“《地狱变》?”
按佛教说法,生灵分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罗道和地狱道。
作为六道之一的地狱,是最苦的。
在佛教中,地狱是用来劝戒别人的。佛教典籍通过对地狱的黑暗与恐怖的描述警告人们:活着时,不可作恶,否则死后当下地狱,受尽折磨。
就在玄纵要请吴道子的时候,广笑一把拉住他,说:“《地狱变》规模宏大,人物繁复,耗时必长,仅凭我和他的一点交情以及三千两银子是不够的,要想叫那吴生全身心地创作此画,还需要一样东西……”
广笑在玄纵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听完后,说:“师父毕竟是师父啊。”
广笑清朗的笑声响彻赵景公寺。
玄纵联系吴道子时,后者刚刚在永安坊永寿寺完成《变形三魔女》的创作。
对吴道子来说,不是随便哪个寺院请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对该寺的感觉。
前面说了,玄宗和宁王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吴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内完成的活儿,超过这个天数的题材根本不画。
此日,当玄纵小和尚出现在吴道子面前时,吴道子正带着王耐儿、释思道、李生、翟琰、张藏、韩虬等众弟子在平康坊的一个酒楼喝酒。
吴道子带徒苛刻,经常揍徒弟。出师前,这些弟子跟随吴道子只干两件事,一是临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吴道子画完后负责填染色彩。也就是说,只有真正出师后才可以自己创作。
见到吴道子,玄纵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赵景公寺广笑禅师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师父有好酒。
最近一段时间,吴道子心情不佳,苦闷难以向人表白。所以当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时,就显得很烦躁。不过,听到是广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时,便道:“莫非那广笑也庸俗了,要请我画壁?”
这时候,王耐儿等众弟子齐声道:“我家师父最近不接活儿!”
玄纵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说:“这次大师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师父为您准备的是一大坛昆仑觞,而且请您画的是《地狱变》……”
吴道子一愣:“《地狱变》?‘昆仑觞’?”
当年在洛阳时,吴道子一度追随被称为“醉中八仙”的书法家张旭学狂草,虽然没学成,但却在张那里学到不少美酒的知识,其中就包括玄纵说的“昆仑觞”。
关于此酒,《酉阳杂俎》中有记载,北魏时,有重臣贾锵,他家有一仆人,尤善辨别好水,“常令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赤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中所绝。”也就是说,造酒的水,取自于黄河源头,极为珍稀。
“昆仑觞”在北魏时诞生后,即被认为是酒中的绝品。由于量小而极为珍贵。
到唐朝时,其造酒秘术仍不外传,而被贾家的后人独享,按照开元元年的记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只供应长安、洛阳、成都、扬州四大城市。
其中,长安供应九十坛而已。这里面有一半会被皇家买断,其余的流落市面,亦多为权贵所抢。
一年前,这种酒,一坛子已炒到纹银八百两。当然,对长安的很多人来说不缺这点银子。但问题在于,由于数量极少,有钱也没处买。
在一次宁王的夜宴上,吴道子曾品得一杯“昆仑觞”,味道至今叫他难忘。这种酒市面上很少见,那广笑老和尚又怎么会弄来?吴道子心里打了个问号。
玄纵说:“大师不要生疑,作为酒中仙人,您自知这‘昆仑觞’非常人所有,这坛酒乃家师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于寺中,看来倒是与大师有缘了。缘,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吴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广笑的徒弟,他爱酒,多年前在洛阳白马寺我即知。”
玄纵说:“大师答应了?那三千两银子……”
吴道子凑近玄纵,压低声音说:“《地狱变》场景盛大繁复,三五日内如何完成?三千两银子远远打不住吧?”
玄纵说:“您与家师毕竟是故人啊!”
正在这时,几名美女簇拥着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楼。
见到吴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并不说话。
吴道子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随后继续跟玄纵说话:“可我并非为广笑私人画壁,而是为你家赵景公寺啊。”说罢,吴道子放声大笑,带着王耐儿等众弟子呼啸而去。
走到楼下时,吴道子突然止步,回头大声道:“告诉我那故人,我三日内即入寺去画《地狱变》!”
吴道子本不是爱财之辈。虽然他要价很高,那只是彰显身份而已。
这些年,皇家赠与加上私活儿所得,吴道子收入颇丰,但也只是在长安、洛阳买了两处房子,在终南山修了处别墅外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济了穷人。
有一次,在长安东市,吴道子一次发放给贫民十万两银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纷纷议论,但吴道子若无其事。
因而,银子不是一个问题,何况与广笑还是旧相识。如此说,是那坛“昆仑觞”起了作用?但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吴道子爱酒,可不是个浑人。从这个角度说,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地狱变》这个题材。
关于地狱,《酉阳杂俎》“贝编”一门中专门做过介绍:地狱分生地狱、黑绳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等十八层。
其中,生地狱即活地狱,又分三种:在人间罪过轻的,入活地狱后依旧为人形;罪过稍重的,则化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为一个个肉块,预示将遭受无边的痛苦。
八寒地狱也非常恐怖。坠入八寒地狱,将会遭遇极度深寒的折磨,皮肤、唇舌、骨头将尽被冻裂,痛苦无比。
与八寒地狱相对是的八热.地狱。而最深一层,则为阿鼻地狱,即无间地狱,也就是我们说的无间道。
凡入无间道的人,将受尽一切苦难,永世无有间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轮回。
作为佛教壁画中最宏大最具挑战性的题材,《地狱变》的内容就是这厉鬼诸魔、刀山火海,冷热煎熬,以及最残酷的刑罚。为的是警告人们生前必须向善,否则死后即有惨烈的场面在前头等待。
《地狱变》不仅涉及鬼怪众多,而且地狱类型也非常繁复,整个场景阴森恐怖,是常人所难画出的。
在当时,即使经验丰富的老画师碰这个题材,也只是试探着作作卷画而已,在广阔的壁上做大规模描绘,整个帝国范围内还没有人敢于尝试。而且,想画成这个题材,从构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连轴转,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吴道子已决定向皇家请假,破除万难带着弟子们入住赵景公寺,画这《地狱变》。他急需要这样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午后,在看到广笑禅师时,吴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故人!‘昆仑觞’何在?”
广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吴生啊!”
广笑问吴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狱变》,后者答:“多则半月,少则十日。”
广笑说:“半月后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伟大的《地狱变》?”
吴道子说:“这有何难?拿酒来吧,先喝上两天再说。”
“昆仑觞”确是美酒,两天过后,吴道子已把一大坛子喝光,而意犹未尽。
虽然酒喝得不错,但作画时出了些问题。具体地说,喝了两天酒,当第三天画壁时,吴道子居然手足无措,灵感全无。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王耐儿等众弟子在道子身后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广笑禅师和玄纵交头接耳,最后老广笑笑道:“吴生啊,酒喝得还不到位么?”
吴道子摇摇头,掷笔于廊下,疾步走出赵景公寺。
如果说开始时广笑禅师还笑得出来,那么几天过后他就有点揪心了。
因为这样的掷笔而去在随后几天又发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忧虑起来。
如果吴道子的《地狱变》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能按时出现在香客面前,那么丧失信誉的赵景公寺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共鸣(下)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半,离中元节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东壁上仍空空如也。
开始,掷笔后,吴道子出去转悠一圈儿就回来,一头扎进禅房里,但自上一次出去后,已连续两天没露面了。
弟子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最后,找了几圈儿,玄纵才在长安郊外曲江别墅旁发现昏睡于花树间的吴道子。
吴道子呆呆地望着满头大汗的玄纵,后者说:“不是我家师父着急,只是这《地狱变》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时候如果完不成,我赵景公寺必遭重创!”
吴道子盘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数。”
玄纵说:“实不相瞒,由于这两天找不到您,我家师父非常着急,为保万全,已有意邀请皇甫轸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狱变》了。”
吴道子徐徐抬起头:“皇甫轸?”
他揪住玄纵的领子,像是自言自语,随后又缓缓地放开。
玄纵说:“正是画坛新锐皇甫。据这小子说,他五日内即可完成《地狱变》。不过,我家师父还未最后答应,因为需要跟您做最后的确定。”
吴道子说:“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画壁,否则当投曲江而死!”
玄纵嘿嘿一笑,说:“多谢大师。”
打发走玄纵,吴道子长啸一声,引得寻花野步的仕女们纷纷转颈回望。吴道子整了整衣冠,冲她们微微一笑。
没错,皇甫轸就是那日在酒楼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关于皇甫轸,我们知之甚少。同样,对吴道子来说,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细,只晓得他出身寒微,但极具绘画天分,是长安画坛最近冒出的新星。
此人不但技艺精湛,而且年轻英俊,已有人预言:不出三年,此子当为领一代风骚者。
当晚吴道子即返回赵景公寺,恭敬地拜访了广笑禅师。
广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说:“吴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华夏一千年才出的一个天才,《地狱变》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难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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