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阴天神隐
掘井人在西北的名声越来越大,但人数却越来越少,一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辛劳,令老者的确跟不上了,二是容易掘开的水眼大多都已开垦,西北各地已经颇有人声鼎沸之相,剩下来的水眼大多都在荒漠深处,开启了也未必有人去住,实在是意义不大。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就是中央的新朝廷已经一统天下,这西北偏远一隅也在其未来统一范畴之内,朝廷听闻了掘井人的名声,就如同过去所有想要独占掘井人的王公贵人一样,希望将这力量化为己用。
艰苦,不怕的人是有的,但是又艰苦,又危险的事情,不怕的人真的是极少数,直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叶秋和掘井先生这对师徒。
好就好在叶秋的确天赋绝佳,掘井先生的异术在他手中更胜一筹,甚至无需人力,他就可以使唤天地之力开凿地脉,挖洞启泉,甚至可以为天地精灵塑形,化作种种只存在传说中的神通法术,实乃令先生也大呼神异的奇术,一再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前人。
叶秋和掘井先生那时却是不知,这样的人,放在诸天万界中,算是一界道脉中兴之祖,是承先贤之过往,开未来之新道,真正铸就超凡之路的辟道者,超凡并非由其而始,却因其而宏大广传,不再是巫祭异术,而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如若开辟之祖可称‘元始’,那他便可称‘弘始’。
掘井先生毕竟是老了,又后续有人,当一次寻龙探脉时,先生体力不支晕倒在山上时,叶秋就将老师送到绿洲中的荒民部落中养病,他也的确超过了师父,不需要其他人辅助,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寻觅泉眼,故而掘井先生也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施为。
“天下已安,我等说不得也可以休息了。”
“先生是可以休息,我却还能再干个几十年。”
从前叶秋就想要让老师瞻仰天年,现在掘井先生能休息,他自然是有些高兴的,不过即便是没了老师看顾,他也依旧秉持谨慎小心,只有真的看见有人需要一口泉一口井活命,他才会出手救难一方,也更是备受崇敬,几乎成了当地活着的传奇。
但是,就在叶秋有次掘井归来时,他却没看见自家的老师,而绿洲周边的荒民部落却说十几日前掘井先生一个人耐不住寂寞,便离开了部落,前往大漠深处寻地脉而去。这回答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叶秋却察觉这些荒民言辞不一,眼神闪烁不定,语气更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登时便起了疑心。
一再追问后,部落民才改口称,是中原的新朝廷派遣军队,向他们索要掘井先生,他们不敌,便只能看着他们带着先生走了。
叶秋一时震怒又惊慌,他和先生在西北定居十几年,活人无数,堪称如今西北鼎盛的最大功臣,这群荒民居然任由新朝廷带走掘井先生,简直是忘恩负义,而老师的确年老体衰,又不像他开发出了新的神通异术,根本无法反抗。
但是发火过后,他又想起先生的教诲,知晓怪罪这群部落民毫无意义,毕竟倘若部落民不交出老师,指不定又是生灵涂炭,死伤众多,一向倾向救人为先先生说不定还是自己走的。
于是叶秋便压抑怒火,询问朝廷的队伍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大不了他亲自去把先生救回来。
论起神通,他可是半点不惧任何凡人的大军,先生手中的异术只能探寻地脉,可他却能操天地之气,行昔日神话中的仙神之事。
但结果询问起来,这群部落民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半点朝廷队伍的方位,这下叶秋可就真的起了疑心,他一再询问,甚至发狠下辣手,将本地部落的零头的抓起来挂在天上,这才得知真相。
原来中原新朝廷的皇帝正是昔日涌泉军中走出的一位奇人,他知晓掘井先生的异术,和昔日的叶秋一样想要将其用在江山社稷上,令天地世代永固,故而一再恳请掘井先生出山,而先生一次又一次拒绝,令这位新任皇帝震怒,然后下令悬赏,谁能带掘井先生来,便封其为西北异姓王,自治三州之地。
虽然西北穷苦干旱,但三洲之地也是广大无比,有的是人愿意出手,最近这些日子的确有不少奇人异士来到西北,也不乏众多西北本地人内应,掘井先生虽然学究天人,但终归还是个人,也太过信任其他人,所以被熟悉的部落民下药药倒。
受制于人,又始终不愿意被人强逼出力,先生便于前些日子自断心脉自尽了。
掘井先生一死,部落民自然惶恐,他们害怕中原朝廷问责,又畏惧叶秋这位先生高徒,便将掘井先生的尸体扔到了荒漠深处,如今也不知道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黄沙掩埋。
不仅仅如此,他们对朝廷的话,说的是叶秋劫走了掘井先生,进入大漠,意图将朝廷的目光引到叶秋身上。
听闻此言,即便是叶秋修为已经更甚于老师十倍,也不禁天旋地转,感觉目眩神晕,几近于要跪倒在地,如若不是想起了昔日老师说的‘不能再跪任何人’,说不定他真的要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发泄心中苦闷。
但即便是稳住了身形,男人也感觉哀大如心死,顿觉过往所学一切,所悟一切皆为虚妄。
是老师,是老师令他有了尊严和人格,也是老师告诉他为何这世间如此苦难,并且告诉他究竟应该如何运用力量去救更多的世人。
而就是这样的,却因为那些他们本该去救,也的确救助过的人而死。
——老师常言治病救人,可他怎没能救自己?这世间荣华富贵如苦毒,明明受尽恩惠,可这些被救的荒民却仍然可以出卖恩人,他们真的值得被救吗?老师这么多年辛劳,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那时叶秋匍匐于老师与他掘出的绿洲之井旁,原本黄沙满地的西北处也有翠绿草木,更有农田阡陌,这全仰赖涌泉一行人所为,可这一切并不能让人们敬畏,一时间男人恍惚了起来,他的记忆回到十几年前,自己还是昔日村中地主仆役时。
地主欺压打骂,丫鬟马夫也对自己常常羞辱,即便是地主家的其他佃农也对自己常有讥讽揶揄,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欺辱了也就欺辱了,还能怎样?
饥荒一起,富人带着细软跑了,而其他贫苦人士想要活命又能做什么?叶秋被隔壁的一户农户殴打在地,抢走了所有的积蓄粮食,不然的话,他归根结底也是个地主家的仆役,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闲粮都存不下,只能去吃尸体?
村中谁都看不起他,谁都可以调侃他两句,无论是富人穷人,都是如此面目可憎。
这世道中,仿佛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去救。
——但叶秋还是去救了。
他忍下心中苦楚,男人没有对这些绿洲的部落民泄愤,他很清楚西北民众未曾开智,本就是不识大义的蛮夷,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理解什么为道义道德,只是利益为上。
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一味地掘井救人,没有教化他们,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是礼仪道德,所以才有此等下场。
错了,就要改正。从今日起,叶秋就要担负起这教化的责任。
但是,西北漠民如此,难道朝廷也是没有受过教育,不识道德的人吗?
“今日。”
所以叶秋如是道:“所有西北漠民,将听我号令。”
顿了顿,一时间,男人仿佛又听见了什么庞然大物呼啸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天地之间有一条浩然长河正在奔流不息,但是再细细倾听,却又仿佛是愤怒的自己心中正在激荡的血脉,带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焚尽了一切朦胧的雾气与井水。
他开口,想要发声,旁边的泉水中溅起些许露珠,这露珠飞溅在额头,一如十几年前昏迷的少年被那清凉湿润的井水唤醒,这飞溅露珠破碎时的触感就像是一阵阵惊雷,不绝于耳的沉闷雷声宛如告诫,又像是什么盛大的预示,昭告某种从未出现的事物即将出世。
那是弘始的声音,一种亘古之前就已存在,却将要从今日开始大展其威的力量将要因一人而现世。
但不管如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该去做。
叶秋伸出手,登时天上惊雷炸响,云气翻涌,原本万里无云的西北天地登时就被浓密的乌云覆盖,无数雷蛇于其中纵横,令无数西北漠民瑟瑟发抖,跪倒在地,口诵赞词,恳求求饶。
倾盆大雨中,他发出了仿佛根本不是自己说出的,冷酷又威严的声音:“新朝倒行逆施,逼死吾师,亦是逼死汝等西北漠民的再造恩人,实乃不共戴天之仇。”
“点齐兵马。”
“该造反了。”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西北漠民南下乱世,一路攻克十三州,令本来缓缓安定的天下又再次纷乱。
叶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因他而生的人或许有那么几十万,但因他一怒拔剑举义而死的人至少十倍于此,仿佛他之前一心一意掘井拯救的人更是虚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