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刹那
“也是……”锡安想起自己在报应号闲着无聊的时候,想靠自己作为光人的计算力尝试解开哥德巴赫猜想,然后发现自己是在痴心妄想,他也笑了几声,“那你是怎么回答AM的呢?”
“你猜猜看?”
南夕子听到里面的人正在和巨人开玩笑。
“我猜不出来。”
“我对AM说我只想顺其自然……好好活下去就好了。简简单单的、纯粹的、当一个普通的、简单的人生老病死地活下去,这也是那些选择离开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之一,不是吗?”
她的目光澄澈无比,干净得看不到任何的杂质。
伟大或者不伟大都无法用来形容她。
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只有被子细碎的声音,还有静静的心跳的声音。
南夕子不再偷听了。
她只知道世界渐渐趋于沉寂,昏黄的灯光泛起一连串变动的光斑,投在墙壁的另一边,变成一连串深夜迷蒙的影子。
从后来的考察来看,也确实如那时莉子的预言,在黑雾的危机结束后,旧时代的最后一批人类精神上的奇异是后来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们没有纷争,在充裕的物资下,平静地在教学与抚养的生活中,度过了他们的一生。
单论这群人的话,伊甸之花后第一代人类的数量要比上一代还要少。
那么,也许那时的人类要比伊甸之花刚刚飞跃后,更接近灭亡的边缘。
只是世事的变幻难以预料,只有历史永远公正无私。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找了很久,才捋顺了另一个偶然的、被TPC早早掩盖了的线索。
那时候的南极基地仍按照二十四小时作息。
莉子去洗床单和被套了。而锡安则逐个找南极基地周边的怪兽聊了一圈。
威逼利诱自然不提,杀戮敲打也是手段。
南极曾是降临者的怪兽墓场。纵然大多数怪兽已然远去,但还剩下两三只,潜伏在南极大陆的深处。
譬如冰下山脉里,吸引怪兽普拉纳靠吸收祖神的音波已经分裂出一大堆个体了。这种怪兽温顺,给吃的就一动不动。有些怪兽就不温顺了,需要清理。
绝大部分地球怪兽不具备星际远航能力,与人类都算利益共同体,其实可以考虑喂养。
因为人类充沛的储存物资。
这就算是解决了南极基地周边的问题,锡安已经可以出发了。
他和雷思诚说完这些事后,雷思诚却陷入沉默。
“我有一件事情,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做。”
雷思诚看上去比前两天清理“人灰”时,又苍老很多。
但他的目光仍然有神。
他原本是等着这个巨人的决断,也不着急,只是这个巨人准备奔赴黑雾,尽管巨人看上去自信满满……但他也不确信。
在他的逻辑里,黑雾可能是逼走伊甸之花的主要因素。
“什么事?你尽管可以说,我自有判断。”
“请随我来。”
他一边说,一边穿戴全身防护用品和外骨骼,一副要走出这个基地的样子。
锡安耐心地等他准备完,他就引这曾被整个TPC视作最大异常之一的人往一个许久没有开封的南极基地机密角落去。
这个角落,整个南极基地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数。如今只剩下了雷思诚一人而已
这个角落在TPC的设计中这也是最大的隐秘。这是因为和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叛逆者·卡莲有关系,而一直被小心谨慎地掩盖起来。
“是什么事?”
锡安不解地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说。
这谜语人的回答,让锡安的好奇更浓重了。
他们一路穿过被机器人封锁的房间,接着乘坐电梯在南极的地下沿横线和斜线,陆陆续续飞了数公里。
曾经的居住区、商业区、工业区和特殊研究区,尽数被摔在身后。当初南极墓场刚被发现时,盛极一时而建造的怪兽研究措施,如今也全部荒废。
只有小型的、大型的、人形的、非人形的机器人还在这里游荡。机器人们,还热热闹闹,有些人工智能不低的,还会互相问好,还似旧时候。
锡安听到几个机器人撞在一起,不停地在重复对话。
因为失去了人类,这些人造的机器不再具有生活的意义。
这时,电梯停了。雷思诚说:“到了。”
雷思诚引着锡安看到一扇大闸门,打开闸门后,还有隔温层和内外墙,他们又爬了一段距离。
雷思诚通过AM认证,又打开了一扇巨大的门。
这是一个冰库,温度接近零下两百度。南极基地为了这里的制冷付出了大量的代价。
这里可能接近南极地表,但又比南极地表低了很多。
锡安刚想发言这有什么好看的,但他的视觉到底非同凡响,只几下瞥视,就看到了里面不是一无所有的。
冰里面有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有老人,有年轻人,也有刚出生的婴儿,有男人,也有女人,也有染色体出错者,说不清是XY染色体的男人还是XX染色体的女人的人。
刚出生的婴儿大多生有畸形,长着猪尾巴,有的是唇腭裂,还有的脊柱裂开,心脏或消化管畸形,手长在一块的,或者两个婴儿连在一起的,多手指的,少手指的,关节异常的,手脚特别短的。
锡安没有退后,反而靠近了一步。
他不感到可怕,而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比高妙的东西好像悬在他的头顶。
以前的人们叫这种东西为因缘。
冰冻的年轻人们的模样更可怕,视力、听力或智力的残疾难以辨别,但肢体的残缺、烧焦的痕迹一清二楚,各不相同,仍然保持了他们在冰封以前的样貌。
至于老人们的样子就变得平凡,也许没有残疾,也许也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孤寡和失去劳动能力,就因缘巧合地被冰封在了这里。
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多是互相拥抱,还有没有眼睛的青年人正在高举没有脚的婴孩,也有素不相识的老人互相拥抱。
维持着他们身前最后一刻的模样,遍布各个年龄,被人类曾经放弃的人在这巨大的冰库里,闭着双眼,好像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堵活着的、冰封的、人之弱者的展示墙。
“这些是……”
他睁大了眼睛。
“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大都会大闹了一场吗?”
雷思诚说。
锡安记得。
“我当然记得。”
他在冰上捏紧了拳头。
那是TPC抓捕卡莲那时候的事情了。
穿戴完整的雷思诚,和锡安站在一起,同样凝视这足有数米之高的额外冰库,想起当初那无数为人类的未来争辩的会议,又想到这些冰冻人曾被认为是人类基因中的不好的东西。他当时属于弃权派,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但也无法面对那些痛苦的企图。
谁能想到,死人可以复活,活人可以与伊甸之花一起飞升。
只有这些冰冻的不死不活的、被主流的人类世界抛弃,又被伊甸之花遗忘的废物们还存在于此。
而且,从各种意义上来看,没有受到任何超新星或者伊甸之花干扰的他们,纵然患有畸形,也比地上地下的人更为健全。
雷思诚勉强维持平静地说道:
“我们一致猜测,你没有按照当初的约定对人类进行干涉,而只是将他们冰封起来。可能是你也对此感到无奈,却又不知道怎么办……然后黯然地、妥协地离开了。”
如果是当初,锡安为了自我保护,一定会驳斥这句话。
但锡安没有回答,只是在聆听。
“而你在那里留下了一地冰冻的废墟,当时的我们在猜测你是在警告我们,又在想假如你要干涉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有个总监说你干涉我们也无所谓,难道你还能把人类杀光、杀到只剩下这些残障儿吗?不过这些人既然冰封了,浪费的资源不多。总部的决议就把这地冰冻的废人们送往南极,归我管理。”
雷思诚看到那个青年人漂亮的乌黑的眼睛一直在看冰里面的人,好像没在听他说话。
他也不恼,只是说出他的请求。
而这请求既然来到了这里,也就非常显然。
“我的请求是把他们都解封,巨人。”
雷思诚对死而复生者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南极分部没有遭到多大破坏,物资绰绰有余,更别说,还有其他遗落的分部无数的资源,总是够的。
原来的不够,现在随着人去尽,就大够特够了。
他看到他的手摸到巨大的冰墙之上。
那时候,雷思诚心想或许,巨人自己也没想过会真有解封的日子。
至于人类也只有在那些最好的可能之中畅想过得病者冰封到未来以医疗,谁也没想过会是在人类主体彻底消亡、接近灭绝边缘的时刻,反而会尝试将这些饱受苦难的人唤醒。
“不论是与不是,能与不能,好不好或者坏不坏,人类以前的决断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再具有意义。”
他继续说:
“他们就是最后的人类,也是我们最后的同胞。他们有权和我们一起见证人类的历史,而不是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慢性死亡。”
趁所有的机器人都可以运作,人类还有足够多的工具的时候。
他说着,竟有些羞惭地合上了自己的眼帘,那时,他感到有一种充沛般的太阳般的温暖包围了这里。
接着,他就听到冰雪在瞬间消融而发出的声响,蜿蜒的暖水流,从他的脚边潺潺地流过。他继续说:
“不论这个历史究竟会变得怎么样,是会继续发展,还是会就此灭亡。也不论人类究竟会变得怎么样,是因此满怀基因的病症,还是反而得福,从基因库的匮乏中得以解脱。”
但这就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活着的、与生活的权力。
那时,不知是哪个婴儿叫了一声,雷思诚睁开眼,看到锡安正在凝视一个老人怀中的婴儿。那是个丑陋的女婴,同样睁着眼睛,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世界。
她的瞳孔是恐怖的银白色。
这说明她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一朵在最严酷的冬天里才长出来的、迟到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