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刹那
“都可以,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学到的最后一个观念。
只过了半天,一切已经草草就绪。居间惠原想劝南夕子等一会儿,但南夕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能再等了!队长。”
居间惠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当初防卫省大臣入侵时,对和国首相的逼迫与谏言。之后,TPC和合众一起插手。再接下来,TPC在各个分部总部的谋求下,开始变性。
“好,你加油!”
由于地球轨道的略微偏移,月球和月球轨道的改变,原来的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大约三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公历早就不准了。
只知道那时大约已入黄昏,地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下雨。远处的群山,和山间高耸不动的花朵,在水雾中摇摆着。
世界一片灰白。
不能说那时候的南夕子是不紧张的。
她的童年不是在地球度过的,而是在月球的背后……一个最悄然无人烟的地方。那时候的她从未和任何人有过任何交流,要不是来自机器的锻炼,也许,她连说话都学不会。
她站在台上。
台下则是慢慢聚集过来的还未死过的人和已经死过的死而复生者。人们熙熙攘攘,并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听闻有个人要讲关于伊甸之花的重要的事。
从台上来看,台下黑压压一片。从台下来看,台上只影独吊。
只有几盏由胜利队的其他人持着的手用探照灯照亮了这片在洪水中毁灭的地下城区。
她吞了吞自己的口水,好让自己更平静一些,她开始想当初居间惠登台时的表演,于是鼓起勇气。
南夕子是这么开始说的:
“女士们,先生们,很高兴我能为大家说一段话。我知道现在每个人都在讨论一个话题,那就是伊甸之花,每个人的思考都围着一个中心,那就是伊甸之花。伊甸之花,这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诱惑,突然摆在我们的面前了。于是现今的世界突然变得不同了。”
她没有观察下面的人的动静,自己看着远方,坚定不移地按照自己写出的稿子说道:
“因为伊甸之花,让任何一个人类的手中握有足以消灭一切形式的痛苦与哀伤,让死亡成为谎言,让生命闪闪发光的巨大力量!可是,也有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还有许多人仍在拒绝伊甸之花,仍然不愿意选择一次死亡,而与伊甸之花合流呢?于是世界各地处于一种巨大的争论之中!这种争论却并非来源于任何愚昧与无知,而仅仅来自于作为智慧生命的我们、自己的信念!因为这个世界上,仍有一些人知道死亡并不是终点,战胜死亡也未必是伟大!也仍有一些人知道,生命并不因冗余的反复而壮丽,而是因为一个人在为生活所献出的信念与虔诚,从这一火焰中才能发出耀眼的、足以照亮世界的光明。”
在这个毁灭了的地方,南夕子握紧手中的话筒,坚定不移地说道。
底下的悄然无声让她有些安心。
原本在她最坏的预计中,会遭到死而复生者的反抗与攻击。
于是她就有了一点力量俯瞰底下,她却看到人们正在平静中离去。
冰冷的夜晚,寒冷的空气让她火热的脑袋平静下来,她就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
“诚然,伊甸之花让人类看似超过了一种生与死的限制,它赐予了一种美好的幻象,好像我们的亲人与朋友都还活着。但我将要带来的是关于三千万年前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好揭开这个可怖的骗局。”
她开始说,说出她对伊甸之花全部的理解,说出她对三千万年前人类遭遇的认识,说出黑雾的威胁,有条不紊地说出这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是她每说出一段,就有一批人离开。
等到她说到黑雾的存在,海底的噩梦,怪兽的威胁,妖花只会让人类彻底消亡的时候,人已经不剩多少了。
她继续说,说起巨人,说起杰顿星人,说起人类迄今为止遇到的一切星人,好想要唤起什么东西。
原本巨人是让多少人诚恳追随着的呀!那时候他们的说法,就好像世界上没有巨人,人类就一定毁灭在怪兽的灾难中,人非要巨人拯救不可一样!
可她仍然什么回应都没收到。
没有专注的眼神,也没有要毁灭她、抗拒她的眼神。
人,只是在不停地走开。
南夕子握住话筒的手突然……就不是那么坚定了。
既没有期待中的赞美与认同,也没有假想中的贬低与毁灭。
前者让她成功,而后者至少让她有一种作为抵抗世俗的英雄般的假想。
可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种最高与最深的蔑视——那就是无视,只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哗,接着又变回冷冷清清。而讲演前她所做的一切或者壮丽、或者邪恶的设想,以及想象过的一切美好的、或恐怖的结局也全部落空。
等待她的只有对陈词滥调、无所用处的忽视。
野瑞、堀井、新城还有宗方所持的探照灯最后只能照亮她一个人。
她感到她的脑袋里好像都在发震。
整个讲演的场地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你还要继续讲吗?”
居间惠的声音响在南夕子的无线耳机里,怜惜地问她。
“我要讲,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要说完。”南夕子把话筒拿开嘴边,轻声从耳麦里发声的时候,胜利队的人们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决意。
她继续说,说到漫无边际,说她作为月球人所知的团结的对抗怪兽的地球人类,还有那抗拒破坏的行为曾让她感动不已,认为是这代人类早已远远超越三千万年前的人类的证据!她说她在月球人的时候,机器收到的近几十年的地球无线电波,人类登月的浪漫与壮丽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她说,说月球人曾在数千年前奔赴地球又被带回月球的无奈,这其中又藏着多少对地球的憧憬与爱,说她的先祖时时刻刻不想回到地球,回到这永恒的家园,为何我们要将这家园拱手相让呢?
这些都是曾让她感动不已,又铭记于心的伟大的故事。
那些人类世界流传着的嫦娥与辉夜的神话里,藏着的是多少人的期盼、守候、爱恨生死啊!是多少人对地球的爱,对生活的爱呀!
可仍然什么都没有。
“人们应有一种报酬,那就是自己靠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依靠一个不明、随时可能背叛我们的神灵!这种报酬至高无上,而问心无愧,历史将会铭记这份伟大。我……说完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几乎带着挽留般的痛苦的嘶吼。
可这时的底下,诚如她对居间惠所说,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着,一直静静地听着。
南夕子看向他。
他也看向南夕子。
她认出了他。
他是锡安。
第三十三章 再遇
“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重逢,光先生。”
她坐在废墟边上,目光的焦点落在茫茫远方。
她没有在看什么东西,反倒落出一种非比寻常的失魂落魄的感觉来。
而锡安那时坐在她身边,感受到她的失魂落魄。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只是拾起一块墙上塌下来的石子,远远向外砸去。石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很快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没想到会以这么一种形式在你面前丢人,把自己的幼稚与无知暴露无遗……这不是我预想中的事情,我想过我可能被很多人骂、被他们丢臭鸡蛋,也想过台上被扔满鲜花,这都是历史上有过的事情。但我没想过是被彻底忽视与省略。我在演讲前,只是想着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大家。但只是一种小丑般滑稽的一厢情愿。”
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还是自嘲,她笑了几声:
“于是讲到后头,我居然想哭……我太幼稚啦,总高估自己!我的老毛病!还有我在讲话里,激动地插入你的事,实在希望你能原谅我……”
到人们开始离场后,南夕子才意识到胜利队的大家为什么会对她露出那样的表情,而居间队长又为何温暖地看着她。
她低着脸,而许久未剪的发丝,就一一垂过她的侧颜。
她原本的热情已经变得疲倦,而略有浮肿的眼眶则叫她眼中的哀伤再也藏不住。
“你后悔这么做了吗?”
锡安突然问她这么一句。
他抬头四顾,机器人们正在打扫这片废墟但还能用的城区。而胜利队的众人则归还器械去了。
“也不是吧……我仍然很感激居间队长帮助我做到了刚才那一步,叫很多人聚集起来,听我的想法,又联通其他分部,强做一次广播的节目。可惜的是……我给她丢人了。”
南夕子低声说。
“这叫我很难过,感觉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也感觉辜负了我自己。”
说完,她一声不吭,变得沉寂起来。
远处的一堵隔墙上正在落灰,而更远的坍塌的三角区,则可以看到有虫正在爬行。那些虫子与蟑螂类似,都是在地下都市生活中与人类长久共处。
有生命的地方总有生态圈。
“你对人类充满憧憬吗?”
锡安轻轻地问。
遥远的地方又射来一道灯光,在他们的身上摇摆,是有人过来了。
南夕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抱着自己的胸口,让自己的身体缩了缩,她说:
“我讲演讲到了后头,就不可自抑地讲出这些词了。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个因素历久弥远。一是登月神话……九十关于月球人想要逃离飞船又被抓回来的事情……她们在地球所做的一切都给了我一种非比寻常的新生活的鼓舞。我感到万分的激动。而另一个因素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在近百年来,抵达月球的电磁波的余痕。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读到人类文化、故事的感动。”
月球人的机器是很厉害的,但能收到地球上的电波,恐怕也有这地球科技的神秘之处在。
只是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锡安正想着,却看到南夕子同样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站起。锡安看向她,而她则专注地看向那个临时搭设的小台子。
她全身都被她月球人的太空服包得严严实实的,而眼睛中还充满一种锡安还不理解的感情。
这时候的南夕子一直在想她躲在狭小的培养舱里发生的许多事情。
“只是这一切也都过去了。队长来了,我还想和队长谈一谈。我要走了,光先生。”
居间惠拿着手电筒,正从百米开外的地方往这里走来。
“其实我觉得你站在台上的时候……非常耀眼。”
锡安也从乱石丛中站起,看向南夕子离开的萧瑟的背影,想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道:
“拥有勇气,向众人说出自己的诉求与想法……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也不管会遭到什么,结果是什么,坚定地说完了。我觉得那样还是……很好的。因此,能成为你的一个例子,成为你的话里的人,我感到非常的自豪。”
阴影里的月上少女站了很久。
或者只站了一小会儿。
只是当手电筒的光明确地照亮了他们的身体,而居间惠向他们摆了摆手时,她才如梦方醒,误以为自己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这时,南夕子终于有点理解为何她的先祖会遗恨千年。
她不停地跑,好像要从自己纷纷乱乱的思绪中跑脱,直到半路,变跑为走,她才一副想起来似的样子,背对着,低声道谢:
“谢谢你……光先生。”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或者不敢回的往出口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