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舒
在这幽静空旷的田间山庄,她的哭声痛苦而绝望,越哭越响,变成了号啕大哭,丝毫没有了温柔婉约的大师姐神态。
张清云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大弟子一直坚强细心,从未这般失态,不由望了呆滞而立的二弟子一眼,看向她的脚下。
在烧焦的横梁巨木下,一具尸首却奇迹般的未被烧毁,这是一幅少妇的面孔,正以娇弱的身体护住怀内的婴儿,婴儿却已经没有了一只胳膊,娇小的脸上满是痛苦,少妇绝望的亲吻着婴儿的小脸,姣好的面容苍白发青,绝望而无助。
一股悒郁悲愤之气自心间升起,张清云仿佛又见到无数次梦中的情景,自己师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轻柔抚摸着自己哭泣的面容,喃喃安慰着自己:云儿,莫要怕,莫要伤心。
“襄儿,破虏,你们也去看看吧!”站在屏壁前的萧月生目光冷冽,划破夜空,在两人眼前闪现,他的声音虽轻,却如在两人耳边响起。
这一刻,萧月生忽然变得心如铁石,面无表情的看着场内的诸人,抬头望天,微微冷笑,那是俯视苍生,哂然嘲天的冷笑。
天色已黑,繁星淡淡,若隐若现,这是一个晴朗清澈的夜空。
第83章 清微
寒气凛凛的张清云被萧月生话声忽然惊醒,瞬间自那伴随着自己十几年的梦魇中醒来。
看到郭襄与郭破虏略带迟疑的走向这边,颇有些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般无措,张清云微有不忍,一边轻拍着怀中唔唔哭泣的段紫烟,一边对郭襄姐弟柔声道:“算了,你们还是不要看了!”
她此刻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软弱,恰如她的心境,当年师父临死那一幕,是她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疤,她不想让郭襄姐弟再受自己同样的痛苦。
郭襄与郭破虏知道所要看的场面定是凄惨无比,令段姐姐这般失态,定然很惨很惨,心下微微戒惧,便有了不看的念头,听到张清云的话,不由转身看了看那边仰首望天的姐夫。
李元陵在萧月生抬头望天时,便已悄无声息退出,此时庄内唯有他们七人。
“闯荡武林,热血豪情,快意恩仇,呵呵——!”萧月生仰天哂笑,笑声不停的空中回荡,久久不绝。
笑声未停,他忽然低下头,俯视众人,面无表情,眉宇间一片冷漠。
“这才是真正的武林!既然你们那么想闯荡武林,这些惨事又岂能回避?!……你们俩还是过去看看吧!”
这一刻的萧月生,令郭襄大感陌生,那变幻莫定的语气,那冷漠的神情,郭襄实在分辨不出他语气中蕴含的感情,是嘲笑?是感慨?还是看透世事的沧桑?
“二姐……”郭破虏紧紧攥住二姐的小手,有些畏缩的看着二姐,心下惴惴,略躬着腰,脖子微缩,他的胆子极小,平日听到鬼怪故事,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
“走,过去看看,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吓人!”郭襄横了姐夫一眼,赌气似的抽出快要被弟弟握碎了的小手,莲步坚决,几步间跨到张清云身旁。
此时秦思莹正蹲在地下干呕不止,微圆的脸上涕泪泗流,花容失色,她娇躯一颤一抖,抽噎不止。
“秦姐姐,你不要紧吧?”郭襄看秦思莹痛苦的模样,心下不忍,弯身去扶。
秦思莹自袖间抽出白绢,轻拭玉脸,泛红的双眸看着蹲在身旁的郭襄,努力抑住抽噎,声音沙哑干涩:“郭妹妹,真是太可怜了!怎么就有这么狠毒的人呢?!”
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深深的迷茫与不解。
郭襄转头向那片焦木瓦砾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滚圆焦木下的那对母子,婴儿稚嫩小脸上的痛苦、母亲微微扭曲的脸上满是心疼与绝望,栩栩如生,无声却胜有声,稚嫩的啼哭仿佛在耳边回荡。
她忙闭眼转头,却已无济于事,那对母子临死时的痛苦与绝望,已经深深的刻于她的脑海,不停的在她眼前闪动。
郭襄睁开泛红的双眸,轻咬着已无血色的下唇,起身蹒跚着走到那对尸首跟前。
她身旁青影一闪,萧月生出现,飘飘一掌轻拍她的背心,一股暖融融的气息瞬即涌入身体,头上的镇神簪与腕间乌玉镯同时微闪玉光,两股清流瞬间在她经脉间涌动,使她浑噩的神智倏然一清,随即生起的悲伤与愤怒纠结在一起,在她心腹间奔腾不息。
看郭襄神智清醒过来,萧月生冷峻的表情略缓,低头看了一眼那对母子的尸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毫无感情,“一剑致命,穿心而入。”
郭襄蕴满痛苦的双眸自那对母子脸上移开,望向萧月生,娇躯与声音俱在不停的颤抖,几乎无法出声。
“姐……姐夫……,世上怎……怎会有……这般禽——兽——不——如——之人,竟能……竟能对婴儿下此毒手?!”
她用力的喘气,似要窒息,胸部剧烈起伏,每说一句,似用尽全身力气。
看着小姨子泪水盈盈的双眸,她的眼神迷离,透出内心的迷茫与无措,萧月生心下叹息,微带无奈,他知道这一幕会完全颠覆她对世界的美好憧憬,可能会在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只是他也是无奈之举,郭襄不同于自己的妻子们,无法永远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终要独自面对世间的艰险,早一些知道人性的险恶,比吃过大亏之后再明白,要好上许多。
萧月生轻柔拂去她面颊上的泪珠,拍拍她的秀肩,表情恢复往昔的温和:“武林中人,恃武行凶,杀人易如反掌,便很容易失去人性,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稀奇,你只是见得少罢了,见得多了,你便会习惯的!”
郭襄一把推开姐夫,睁大泛泪的双眸,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萧月生轻描淡写的语气,显示出他对生命的淡漠,郭襄忽然发觉自己的姐夫竟是一个陌生之人。
萧月生淡然一笑,对郭襄的诧异目光浑不在意,转身蹲下,轻轻将少妇怒睁的双目缓缓抚上,使之阖上双眼。
看了看这对同命母子,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缓缓阖上双目,两掌轻按于两人僵冻的身体上。
郭襄心绪纷乱,眼前一会是温和亲切的笑脸,一会儿是冷酷淡漠的面容,两个人轮流在她眼前闪现,令她迷惑不安,实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姐夫的真面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忽然间发觉,自己对姐夫,竟然一点儿也不了解。
此时张清云怀中的段紫烟与蹲在地上的秦思莹,俱已收住了哭泣,轻轻抽噎,与郭破虏一般静静听着萧月生两人的说话。
张清云抚着大弟子的秀发,心中叹息,大是同情郭襄,不知她会不会如自己一般,心头再也除不去这段阴影。
张清云虽对萧月生极是生气,却也无法否认他所说的正确,这样的事,并非天下独一无二,可能此时,在某处,便有同样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便是武林险恶。
郭破虏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反应却并未那般激烈,他感情粗疏迟钝,只是觉得两人死得可怜,大是同情,他还体会不到婴儿的无助与少妇的绝望痛苦,只是纯粹对两人之死的悲悯罢了。
看到二姐流泪的楚楚模样,他大是心痛,二姐可是从来不哭的,这会儿想必极是悲伤吧!
一阵夜风忽然吹来,四周灯盏晃动,自围墙外吹来淡淡的白雪清气,令他们精神一振,笼罩在他们周围悲痛的气氛似被冲淡了几分。
忽然一股焦臭之气飘起,气味猛烈刺鼻,闻之欲呕,只是众人俱沉浸在悲痛之中,懒得掩鼻,只是皱了皱眉,寻找气味之源。
“咦,姐夫,人哪去了?”郭破虏忽然大声惊呼,一手指着萧月生身边。
空旷寂静的院内,他的大喊实在突兀,如巨鼓猛的擂响,众人心头一紧,向他指的方向一看,发觉那对母子的尸首竟忽然消失不见,凭空消失了一般。
郭破虏忙转头四顾,有些畏缩的往郭襄身边靠了靠,面色有些惶惶然,与他粗豪的面容极不相符,他的鬼故事听得多了,总是忍不住往鬼方面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令自己心惊胆战。
张清云毕竟心性成熟得多,如非刚才那对母子与她梦魇极为相似,也会如萧月生般冷淡以对。
这一会儿,她略已调适过来,能够冷静的观察,发现刚才那对母子处唯多了一堆灰烬,落在焦木堆中,几乎微不可察,而那个可恨的萧月生,正蹲在旁边,双手按于虚空,阖目出神,温润晶莹的脸上若有所思。
张清云轻轻推开怀内的段紫烟,来至萧月生身旁,蹲下娇躯,那股焦臭的味道虽被风吹走,却仍余淡淡之味,她也顾不得,细看究竟。
“萧庄主,你把尸首焚毁了?”她如寒星般的双眸盯着萧月生,颇有些不确定的问。
话一出口,她也感觉自己的话太过荒谬,眨眼间将身体化为灰烬,这个想法不知怎会忽然蹦入自己脑海之中,这本是不可能之事,便是用熊熊大火焚烧,也不可能眨眼间使之化为灰烬。
萧月生缓缓睁开双眼,淡淡的金光乍显即隐,他微微点头:“尘归尘,土归土,一死百了,我便送她们一程。”
众人皆是惊异。
张清云忽的一下站起,弯月眉陡然竖起,玉指纤纤,指着萧月生,又急又怒:“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你怎可……?”
“姐夫……”郭襄也是大为不解,有些疑惑的瞧向自己的姐夫。
萧月生面对众人惊异而略带指责的目光,摇头微叹,淡淡一笑,起身径直走开,步向庄外。
众女互相对视,大为不解,浑不知为何他会无故将尸首焚去,这般行径,实是离经叛道,与唐时盛起的摩尼邪教无异。
焚毁尸首的行为,在世人眼中,实是罪大恶极,对死去之人的任何不敬,都是极为失礼之行,当年伍子胥鞭尸之行,便弄得一身臭名。
郭襄怔怔望着洒然而去的姐夫,芳心一片迷惘,今日姐夫的行为处处透着冷漠与古怪,与温和亲切的他似是两个人,她忽然心中一动,难道是姐夫的心魔又犯了?
定是如此了!见到这般惨事,令姐夫大受刺激,心魔趁虚而入,才令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顿觉自己恍如醍醐灌顶,心头的种种迷惘疑虑尽数褪去,说不尽的轻松通畅。
段紫烟目送转入照壁之后,消失不见的萧月生身影,转身对师父道:“弟子相信萧庄主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们尚不明白罢了!”
作为一派掌门的张清云点点头,虽对萧月生心中有气,却不会影响她的明断之力。
只是她这时想来,实有些惊惧于他的功力,眨眼之间,令人化为灰烬,这般功力,实是可畏可怖,人的肉身又怎能抵御他的一掌之威?!
“来人止步!不得入内!”清朗的喝声忽然在静寂的夜空响起,是孙游的声音。
随即是几人的低语之声,李元陵呵呵的豪迈笑声偶尔响起。
见姐夫的身影消失,郭襄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见他仍拽着自己的衣角不放,不由好笑,娇声斥道:“破虏真没出息,胆子这么小,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她如今的心情,变得轻快许多,对姐夫的疑惑尽除,使她不再迷惑不安。
郭破虏大是惭愧,自己这个男人的胆子比起两位姐姐,实在小得过分,挠了挠头,讪讪的找话,道:“二姐,你不伤心了罢?刚才你都哭了!”
郭襄秀美的脸颊微微一红,语气却是毫不在乎,“哭便哭了,……伤心了便哭,高兴了便笑,有何稀奇!”
她此时心中颇为羞恼,她从小便与城中的各路豪杰称叔道伯,深受他们流血不流泪的熏陶,平日里从未落泪。
只是想起刚才所见到的惨像,随着姐夫将其毁去,胸口的悲愤竟似消去了一些,好像是一场噩梦,醒来后,虽然心情仍在,但具体情景,却有些模糊不清了。
“有人来了,我们出去看看吧。”张清云收拾心情,转身招呼郭襄姐弟,她对这个郭襄倒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坚强。
郭襄忙一拉弟弟,绕过脚下一堆堆的焦木瓦砾,跟上张清云三人。
“郭妹妹,你该不会笑话姐姐吧?”
段紫烟拉住郭襄的小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她脸色雪白,满是憔悴,楚楚柔弱,她一向外柔内刚,坚强温柔,此时的气质,迥异平常,却更惹人爱怜。
“段姐姐,您心肠这般好,小妹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笑话?!”
郭襄忙握紧段紫烟的玉手,望着她的眼睛急声道。
段紫烟凄然一笑,叹息一声,本是清亮的双眸黯淡无光,她仍未从那幅惨像中走出,只是强装笑脸罢了。
郭襄此时只觉千言万语俱是苍白无力,只能紧紧握住段紫烟冰冷玉手,给予她温暖与安慰。
几人踏着积雪,绕过屏壁,跨出偏门,却见庄前竹林覆雪的小径上,正有三位道士与李元陵三人对峙而立。
在门前琉璃灯光之下,雪光反光中,仍能隐约看清三人衣着面孔。
正中道士身形魁梧,方形脸庞微紫,玄冠、绛褐道袍,外罩鹤氅,脚踏云履,手执拂尘,虽是身形高大,仍难掩其仙风道骨,站于那处,峙如山岳,却又飘然欲飞,气质飘逸与威严并重,变幻无方,令人无法确定。
身旁两人一个结实一削瘦,皆着青色道袍,头戴玄冠,腰间佩剑,清须飘飘,皆有几分清逸之气。
只是此时两人却丹凤眼圆睁,看着面前的李元陵与孙游孙逸三人,神色颇为无奈。
李元陵抱拳呵呵笑道:“在下职责所在,无法徇私,三位道长乃清静高人,上感天心,定能体谅在下难处!”
他笑容诚恳而豪迈,极具打动人心的魅力,态度谦卑而不低下,话辞腾挪之处颇大。
那三位道士站于一处,气质一变,忽然间仿佛三座高山巍巍耸峙,气势迫人,削瘦道士轻皱了皱眉,温声而言:“贫道前来,实为探察杀害王施主一家的凶徒,与李捕头并无挂碍,又何必阻拦?”
他说话温文尔雅,字字之间,抑扬顿挫,宛转承合,仿佛宫商角徵羽俱足,说不出的悦耳动听,闻之如沐春风,熏然欲醉。
萧月生于他们不远处的竹林一侧负手而立,面向竹林,似是观赏月下竹林美景,眼神未望一下互相对峙的六人,只是听闻那道士的声音时,陡峭的双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
跨出偏门的张清云忽然顿了一顿莲步,惹来秦思莹的相问:“怎么了,师父?”
张清云清冷的芙蓉面上,表情颇为奇特,快不可察的瞥了一眼那三位道士,摇了摇头,“我们去萧庄主那边。”
“还请道长原谅则个,府内仵作未至,外人不能轻涉,律法所限,李某不得不冒颜相阻!”
李元陵仍是拱手呵呵一笑,颇带歉意,他内功精深,发觉这三人身上隐隐而出的迫人气势越来越盛。
那道人望了望中间高大道士,脸上带无奈的神情,李元陵的做法令他颇是为难,看来软语不成,只能硬来了,故以目光向师父请示。
“希云,是你么?”那高大魁梧的道士忽然扬声问道,声音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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