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8章

作者:衣冠正伦

  《齐民要术》中记载,羌煮的佐料中还有橘皮半合,就是用来解腻调味的。大概橘皮在关中太稀有,厨师在做菜时没有放,所以让汤水过于油腻了。

  但那鹿肉倒是软嫩可口,哪怕不入汤中涮煮,只用盐醋调味,便已经算是一道美食了。

  高仲密倒不像李泰这么没有吃相,只是揽杯自饮,笑眯眯的看着李泰进食。

  羌煮小炉旁边,摆放着一盒齑。齑就是把蔬菜剁碎调合搅拌的一种饮食做法,也是南北朝比较寻常的一种饮食方式,上下风靡、丰俭由人。

  《齐民要术》中记载一道八和齑,就是用姜、蒜、橘、白梅、熟栗仁、粳米饭、盐和酢等八种食材、调料混合搅拌做成的,酢就是醋。

  食案上的这一盒齑,李泰细细品尝,同样没有橘皮,而是用的冬葵叶子取代,并用蜂蜜调和,同样香甜可口。

  其他还有鸡鸭肉脯、酸菹醢酱等等,李泰也都依次品尝,单论味道的话,自然不如后世饮食那样口味强烈鲜明,毕竟调味料有着时代鸿沟的差距。但是古香古色的做法所带来的氛围感受,又不是后世饮食能比的。

  李泰这身体正值半大小子,运动量又不小,每样菜式都尝一尝,不知不觉案上的食物也被扫灭大半。

  高仲密见李泰仍有意犹未尽之感,便笑着示意婢女将自己案上没有下箸的几道菜送去李泰食案,并笑语道:“阿磐不要只顾饱腹,陪我饮圣几杯!”

  李泰闻言后便放下筷子,举起斟满未动的酒杯笑道:“年少不节口欲,让阿叔见笑。自此以后,我叔侄安居此乡、功业奋进,阿磐先饮为敬!”

  酒水入口,他却陡地一顿,只觉得入口的酒液辣气不足、酸涩有加,对味蕾简直是种折磨,几乎难以下咽。

  高仲密见状后便拍案笑起来:“莫吐、莫吐,饮下去!唉,当年乡居,我家顷半秫苗充作酒田,家酿美酒就连邺下诸肆都无此嘉味。转来关西,却连这种酸浆都要仰大行台量赐,不能尽情畅饮……”

  李泰本就没有什么酒瘾,勉强咽下这一杯酸酒就不让婢女续杯,听到高仲密这番感慨,一时间也是颇生联想。

  东魏占据河北膏腴之地,生产力自非统治疲敝关中的西魏能比。西魏几年前还发生大饥荒,逼得宇文泰要带领军队跑出潼关去恒农偷粮食吃,当然没有富足的粮食用来酿酒。

  只看宇文泰连这种酸浆都要抠抠搜搜的量赐,可见关中物资的匮乏。就算有家业雄大的地表豪强,怕也不会阔绰到渤海高氏一样,拿百十亩良田种高粱酿酒。

  高仲密笑着笑着,眼眶又变得湿润起来,大概思绪再次沉湎于自东魏投向西魏所带来的际遇落差中。

  李泰因知西魏北周前程远大,加之新进穿越过来,倒是没有什么际遇落差的感慨。见高仲密独饮闷酒,他便继续专注于案上的食物。

  高仲密案上挪来的一道菜品,引起了李泰的注意,这一道菜黄白相间、香气扑鼻,赫然是一盘葱白炒蛋。

  是的,南北朝已经有了炒菜,而不是后世所普遍认为要到宋代有了铁锅、先民们才能吃上一口炒菜。

  炒最初并不是一种烹饪方式,而是一种生药的加工方法,从汉代便已经有炒制药材的记录。而植物油同样源远流长,不只用于饮食,还用来照明、润滑、漆器乃至于作为一种军需物资储备。

  炒鸡蛋用的自然不是铁锅,而是铜铛。只不过铜的导热性远比铁要高得多,而且铜器普及性不高,可以用铜铛炒制加工的食材并不多,因此在铁锅普及前炒菜也不是烹饪的主流方式。

  古代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的生活,那是迥然有别的两个世界。并不像后世立足于丰富的物质基础上,富人穷人饮食体验并无本质的差距。

  李泰把这一盘炒鸡蛋吃干净后,婢女们才又奉上今晚的主食开花馒头,即就是发面笼饼。蘸着残留的菜汁汤水,李泰又吃了两个拳头大的笼饼,才总算是吃完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顿饱饭。

  “贺六浑,忘恩负义、教子不善!我必杀汝,我……”

  高仲密自饮闷酒,很快便有了醉意,拍案哭骂几声,旋即又大吼道:“取酒来,取酒……”

  “酒、酒已经没了……”

  婢女带着哭腔颤声说道,李泰见状便上前摆手屏退婢女,将歪倒席间的高仲密扶起。

第0013章 华州新居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李泰便睡醒起床。

  穿越到这古代社会,生活上自然各种不便,但起码作息是变得正常起来。而且这一具年轻的身体活力十足,又不是后世早被熬夜等不健康生活习惯拖累垮的身体可比。

  “请、请问郎主,是否现在便要洗漱?”

  他这里刚刚披衣而起,帷外已经响起一个柔弱的询问声。

  李泰转头望去,便见到一名神色紧张的少妇正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房门内小窗旁。

  说是少妇是从发式判断,这女子望去正值青春,脸面皮肤瞧着有些粗糙,鹅蛋脸型、五官尚算姣好。

  一身素布的窄袖襦裙,谈不上精致裁剪,但也勾勒出几分韶龄正当的婀娜曲线,略显枯黄的头发盘在头顶结成一个薄薄的螺髻,瞧着并不像李泰记忆中同族女眷们的发髻那样黑厚油亮、精致美观。

  “你是谁?入我房中来做什么?”

  一觉醒来,见到一个陌生女子站在自己房中,李泰也是有些局促,抬手拉紧了自己的衣襟。

  “是、是掌事六公传唤奴来,昨夜便入,见、见郎主已睡,不敢、不敢骚扰……”

  听到少妇这么说,李泰才想起来,昨晚高仲密一番醉话,自责连累自家父子,要让李泰在他看护下尽快繁衍血嗣。

  女子所说的掌事六公,是高仲密的老家人,名字叫做高百龄,大概听到这醉话就选了府内一女子送来。

  想到这一点,李泰就更觉得尴尬了,摆手说道:“你先出去吧,我这里不惯生人侍奉。”

  那女子本是局促紧张,听到李泰开口驱逐,神情却顿时变得惊慌起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未及开口,泪水已经扑簌簌滚落下来。

  李泰却顾不上理会这陌生女子的悲喜如何,直接举步出门,抬眼便见到自家李渚生和高百龄正站在廊外闲话。

  “十三郎起的这么早?”

  高百龄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经灰白,见到李泰走出房门便快步迎上,上下打量几眼便感慨道:“年轻真好!”

  李泰族中行第十三,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我登榻便睡,哪知你往我房中塞入什么!那女子发还本在,我手脚健壮,不需旁人近侍!”

  他自家知自家事,哪怕在沙苑大营中时,都是跟李渚生他们分开入宿,就怕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在还没有彻底代入当下这个身份之前,是绝不会跟这个时代的人亲密的起居接触。

  高百龄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一时间也觉得尴尬羞恼,跺脚说道:“是那女仆貌丑技拙,才让十三郎厌恶?我去教训她……”

  “与旁人无关!骤入陌生境地,大人未知安否,我自己有欠闲情罢了。阿叔他酒后言谈失谨,你这本该稳重的老翁也来凑趣添乱,让我尴尬。”

  李泰随口答道,又转头对李渚生说道:“那几个少壮醒了没有?清早趁凉,练一练夺槊。”

  “我去唤他们过来!”

  李渚生闻言后便笑语道,又对兀自尴尬的高百龄做一个取笑的手势,然后便阔步离开。

  李泰也不理会高百龄如何安置那室内女子,举步便往旁侧菜园行去。菜地里正有几名仆人在垄间除草,瞧见李泰行近便待作礼问好,被李泰摆手制止。

  他站在葡萄藤下等候少许,几名少壮随从便小跑着来到这里,还带来几柄硬木长杆。长杆都以水浸,增加重量并韧性。

  李泰也不废话,接过一根长杆便抖刺起来。

  马槊最初是专指马战的长枪,无马则不为槊。但随着称号泛滥起来,步战的长刃大枪便也称为槊。因比一般的枪矛更长更重,所以马槊对臂力和技巧的要求便更高。

  由此衍生出来的一种训练方法夺槊,也成为行伍中比较流行的一种斗技。而在南北朝还盛行一种名为握槊的游戏,则就是一种类似双陆的赌博游戏,虽只一字之差,却不是一类事物。

  唐代尉迟敬德传记中,便记载过尉迟敬德与齐王李元吉夺槊竞技。李元吉持槊跃马,而尉迟敬德则顷刻间三夺其槊,展现出尉迟敬德的武艺高强。

  李泰这里却没有太多战马可用,场地也施展不开,抖刺片刻,筋骨活动开后,便在平地模拟刺挑戳攮格挡等基本动作。

  搏杀技艺终究不像表演武术那么精彩美观,一招弄死对手那是最大目标,花活儿耍得太多反倒会消耗体力。

  所以练习起来也都以基本的杀伤动作为主,初学者要打起基础就是要呆练。一个动作练上千万次后,自然而然会生出各种用力惜力借力卸力的技巧。

  李泰这具身体少时便用苦功,倒是免了他从头开始的枯燥练习,但臂力和技巧的增长仍需久练不辍。一旦长久的放下,手感臂感和发力运力的技巧都会生疏。

  陪他一起练习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自小陪伴到大的忠诚仆人,彼此间也是默契十足。他们有的举杆干扰,有的徒手夺杆,模拟着战场上各种可能发生的搏斗情景。

  马槊因为杆长的缘故,在战场上受到的干扰和需要的技巧会更多,特别没有了马匹带来的高速机动性,长兵器的优势反会变成劣势。

  却敌于丈外是最基本的搏击技巧,说起来虽然简单,要实现却难。李泰他们对抗练习一刻钟有余,各自便都大汗淋漓。

  “雁头臂力最壮,孝勇跳纵最猛。去疾两者兼得,方法精整,真要上马厮杀起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李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一边绕着葡萄藤游走败汗,一边笑着点评。

  这几个年轻人都随主家姓氏,年纪最大的李雁头额突嘴翘,名字倒是形象,刚满二十的年纪,闻言后便讶然道:“阿郎竟肯认输?往常就算力疲,也是顽强得很啊!”

  李泰自知他的性格习惯肯定有别前身,闻言后便笑道:“往年乡里斗戏,输赢无碍,所以争强。真正入阵经历后,才知道方寸之内即是生死,虽意气满满也不可强逞。咱们眼下身在关西,举目全无熟悉风物,你们过往有什么劣性,也都要各自收敛起来。”

  “阿郎真是稳重得多,仿佛一夜成人。往年族里长老就算作此教诲,也只是哂而不应……”

  那武艺最被李泰看好的李去疾很有几分文武双全的禀赋,既随家主李晓学治经术,武艺在同伴中也是名列前茅,虽说是仆人,其实与养子无差。

  如果不是他们追随高仲密叛入西魏,李泰他老子本打算明年便为李去疾在郡里谋一个乡团军主的职位。

  北魏末年世家大族崖岸自标,大族嫡系宁肯隐居也不愿就职郡县下僚,但想要保证家业安稳,必要的武力保证无可避免。所以收养假子谋事郡县,也是一种变通的方法。

  几人在这里休息片刻,又有仆人匆匆行来报告早餐已经备好。于是他们便就着菜园里的沟渠活水稍作洗漱,然后便并行往饭堂去。

  “阿叔醒未?”

  瞧见站在廊前的高百龄,李泰便发问道。

  “主公仍在卧睡,着十三郎自便勿等。”

  高百龄欠身笑道,并又说道:“公府贺兰长史已在前堂等候,请代阿郎处理群众入籍事宜。”

  李泰点点头走进饭堂里,便见到饭堂里侍立着七八名女仆,小到双丫女僮、大到四五十岁,丰瘦美丑兼有,自成一道醒目风光。

  略一打量,李泰便猜到高百龄这老东西是要测测自己XP吧,视线一横便瞪了这老仆一眼。

  高百龄欠身干笑道:“往年大族不给少郎婢使,是恐少君浪性失持,刁奴阴扰幼阳。十三郎早已壮大,自然能免于约束,起居侍奉,终究是雌性体贴,调和得当。”

  这规矩李泰倒是知道,他记忆里自己这前身便没有什么女性陪伴成长,就算起居洒扫都要等他出门才能入房。这自然是担心青春期小子血气方刚,身体发育还未完好便沉迷色艺。

  由此联想,古代不乏以龙阳为风雅,大概就是青春期成长时憋坏了,从而产生扭曲的生理趣味。

  “那也不需这么多的侍奉,留下两员,其他散去罢。”

  李泰随手点了两个站在边上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其他的则摆手屏退。

  他本意是觉得小孩子气力弱小、难当别用,恐遭嫌弃虐待,安排点打扫帷幄居室的轻松事情,但见高百龄先作诧异复又了然的神情,就知这老货没存什么好心思,但也懒得再解释,坐定用餐。

  早餐是羊骨底汤,里面浸着十几个荔枝大小的面团,面团咬开则有汤汁肉馅、满口浓香。这种肉馅的汤圆名叫牢丸,取以面为牢、丸以成型,蒸煮皆可。

  李泰清早起来,运动量已经不小,一连吃了两大碗的牢丸、汤汁都不剩,这才觉得吃饱。转头见到那两个小丫头正垂首捏着衣角暗咽口水,于是便吩咐再盛一碗。

  “吃罢,吃完后入舍把铺卧晒一晒。”

  李泰站起身来,指着那碗牢丸对两个小丫头说道,然后便举步往前堂走去。

第0014章 入籍关西

  “有劳长史久候了!”

  李泰行至前堂,便看到昨日所见的公府长史贺兰德正趋行迎上,便笑着打声招呼。

  贺兰德欠身拱手:“戎行新归,是仆打扰李郎休息。唯因大统以来,朝廷制式凡所新旧居人,即需因其所居而断其籍贯。仆公府事闲,恐李郎新入未谙,故冒昧请为代劳。李郎只需具帖述录,仆自驰送官府。”

  “关西仪轨物情,我确实少知,多谢长史提醒。”

  说话间,两人并入前堂,小案上已经摆开了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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