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7章

作者:衣冠正伦

  贺拔胜见李泰摆出这样一副惫懒模样,也只是无奈笑笑。

  他既非一个生性孤僻、不近人情的人,对来自晚辈后进们的关怀督查也颇享受。但在欣慰之余也不无失望,原因正如李泰所说,彼此间非亲非故,即便有比较亲近的往来,也的确达不到感人肺腑的程度。

  没了羊肉佐餐,他便就着酪浆吃了一碗粳米饭,待见李泰也用餐完毕,便又说道:“布帛归仓,门生已经告我。剩下的也不必太急,年前我也没有大宗使物之处。”

  之前李泰一共借了贺拔胜将近七千匹布帛,这绝对是一笔巨款,就连李泰这个借债的都忍不住感慨贺拔胜对自己是真放心。

  他性格是有一点睚眦必报、缺乏忍让的小气,但也从不觉得应该生受别人的帮助。所以在钱款初步回笼之后,便赶紧先还上一部分。

  此时听到贺拔胜讲起这个话题,他又连忙说道:“近日家人盘账事繁,物货的调度也未尽从容。但最迟明年春耕之前,一定收尽补回借货。伯父此番相助,利我不浅,情系心中,来日一定勤做表现。”

  他虽然凭着期货行情大赚了一笔,但为周长明捐官也拿出了足足五百斛的油膏物料,而且还有秋后要交付县衙的那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一番操作的利润尚不足以拉平支出,仍然需要负债维持一段时间。

  但最艰难的起步阶段算是已经熬过来了,对于接下来各种事业的经营和发展,他也充满信心。

  现在他家庄园工坊在织的妇人便有百余人,做工规模上来了,大纺车对功效的提升便也显现出来,扣除每天的人力开支和物料成本,单日利润都在一百五十匹以上。

  油坊是下一步将要上马的项目,商原的赵党长已经在帮他联络乡里之前从事压油作业的匠人。

  李泰倒不需要这些人的压油技术,但却需要他们蒸炒籽料的技巧,真正生产油料则采用木法榨油。压与榨虽只一字之差,但榨油的出油率却远比压油高得多。

  古代的榨油技术大约在唐末、北宋年间有了长足发展,植物油也成为饮食的主流,甚至在北宋年间出现无物不可油炸的饮食潮流,连生蚝都直接放油锅里炸!

  虽然说乡里大户们被李泰前番操作搞得心有余悸,未必肯再将籽料卖给他。但趋利避害也是人的本能,李泰自信凭着榨油法相对压油法的功效胜出,可以把油价打低到这些大户们生产利润不如预期的程度。

  他之所以答应刘珙年前不会出售油料,就是为了明年打低行情、继续收购芝麻做准备。让华州父老们吃得上芝麻油,是他作为穿越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当然,这么说也是夸张。在民生需求方面,麻油的排位本就不靠前,并不是乡土大户们严防死守的底线,所以才给了李泰操纵行情的空间,有长利经营的余地。

  除此之外,李泰还招募了许多的乡里散工,除了修建房屋,又一连建造了几座大窑炉,从烧制砖瓦开始逐步培养熟练工。之前熔铸铜料的冶炉也没有销毁,留待以后技术和财力到位再作升级。

  总之,他的事业蓝图勾画很大,但却限于当前的实力和资本,只能一步步的去推动实现。

  贺拔胜家的布帛,他也没想着白白占用,心里也是算好了利息回报。只不过眼下诸产业变现能力仍未足够,明年状况有所缓解再一并给付,倒也不必言之过早。

  “我一身几尺,用得多少布帛?你也不必操之过急,凡事量力而行。”

  贺拔胜是一个好债主,并不急着催债。

  他顿了顿又望着李泰说道:“若说感恩表现,倒也不必付于来日。我今便有一事需你劳作,你应是不应?”

  “伯父有事即嘱,我怎有不应的道理!”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答应就好!此事于我是一桩困扰,但对你想来不难。”

  贺拔胜又笑语道,抬手指了指堂外的庄园天地,又对李泰说:“阿磐觉得这庄业如何?”

  “伯父因功得授,昨日已有所闻。临河沃土,若非战事滋扰,的确是一处颐养长年的丰美产业。”

  李泰听到这话便答道,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惋惜。

  “此类园业,我仍有几处。若只此一身,倒也无需占有这么多的产业。但门生部曲总需要恒业养活,大行台凡所赐给,便也都厚颜领受下来。”

  贺拔胜感慨一声,这才对李泰说道:“但我门下多是老兵,凶悍有余,精明不足。所以我想将诸庄业付给阿磐你代为打理,只要能保此诸群众温饱有余就好。”

  李泰还在猜测贺拔胜要让他做什么,听到这话顿时一惊,摇头苦笑道:“伯父莫非戏我?且不说我智力是否足使,单单此间庄业但使耕桑循时,养活数千群众绰绰有余,又何必托此下才!”

  “唉,你也是有所不知。此间庄业虽然归我,但物出大半都需输给助军,能入仓实者十之一二。看似丰田美业,但其实我部曲耕织人工都折耗难补啊!”

  贺拔胜苦笑一声,对李泰讲出这么一桩隐情。

  李泰闻言后不免瞪大眼,事情原来还能这么玩?土地给你,收成归我!

  宇文黑獭你良心丧尽,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为你冲锋陷阵,你竟还这么敲诈盘剥!

  “那南面李司空园业……”

  他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心里有些怀疑宇文泰是不是在刻意打压贺拔胜。

  “一样如此。临河之土,本就需要强军震慑才能抗拒贼扰,田亩收成属官助军也是应有之义。方今国难未已,我等既受恩深重,也不该只作门户私计。”

  贺拔胜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是愁色难掩:“若是往年,有别处园业增补,倒也可以维持有余。但之前邙山一战,部伍壮卒或伤或亡,伤者给养、亡者给恤,便见艰难……”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感情这锅我高二叔也得背一半?

  但他很快想到贺拔胜之前借给他那么多布帛,顿时更觉感动。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表情,贺拔胜便又说道:“之前借货给你,一则的确想看看你才器如何。二则也存私计,若此重货浪使无归,可以恃此抢夺乡户!大行台虽然常常教人和善相处,但我遭诸乡豪欺诈、家财丧尽,总该稍给法外的豁免余地。”

  感情你比我会玩多了!

  李泰闻言后也不免心生感慨,贺拔胜待他友善不假,但也终究是从北镇武川一路混迹天涯的豪强军头,若以为他只会与人为善就太片面了,原来心里早存着拿自己当借口打劫乡豪的念头。

  了解到这一点,李泰顿时觉得自己节操高尚,他炒期货打劫了这些土豪大户一把不假,但也算是帮了他们。若是等到贺拔胜出手,那他们失去的可不只是钱帛了。

  所以说啊,乱世之中还是得兵强马壮,玩规矩玩得转是不错,必要时还得有掀桌子的底气和势力。

  “伯父既然觉得我才计尚可,我当然义不容辞、尽力做好!”

  略作沉吟后,他便也不再拘泥,直接开口表态道。

  他一穷二白时,还敢跟县衙作上万石粮食的租借交易,面对贺拔胜的要求,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较之古人,他最出众的并不是种田收成比别人更高,而是生产技术和方式更加优越,越是大规模的生产,所带来的效果提升就更显著。

  赵贵拦河设埭,逼得他只能用牛拉纺车,可现在有了贺拔胜的势力威望支持,你再阻我用水,老子突突了你!

  贺拔胜见李泰答应的爽快,顿时也高兴的笑了起来,当即便召来府中管理田桑事宜的部下,着令他们当堂对账交接。

  不对账不知道,这一对李泰都吓了一跳,这才了解时下真正的大军头大豪强究竟有多大的势力。

  贺拔胜家里,单单部曲人丁就有三千七百多口,庄园产业更是遍布小半个关中平原,自长安往东,大大小小的园业便有十几个之多,小则十数顷,大则数百顷,单单账面上的面积总和就达到了近千顷之多!

  这数字看起来虽然有些夸张,但细想一下其实也合理。

  就连没有功劳的高仲密西投都获赐十几顷的庄园,连赐带赠的部曲将近三百人,李泰在乡里又接受了十几户乡人荫附,再加上诸大户的补偿,已经是将近六百人的部曲规模。

  贺拔胜作为北镇元老,自南梁返回后两魏连场大战都有参加且甚有表现,有这样的部曲和庄园规模也是正常。

  毕竟西魏财政状况实在堪忧,真要大赏钱帛可能就直接破产。

  宇文泰将部曲土地大量赏赐功臣,也能加强对关中核心地区的控制,而且还能打秋风征输物资,何乐而不为?

第0045章 司徒故槊

  李泰在贺拔胜庄园里又待了一天,对贺拔胜的部曲产业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也并没有立刻着手接收相关事务。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现在的李泰是深知这个道理。

  贺拔胜家中产业的经营状况好也罢、坏也罢,既然能维持这么多年,必然有着一套人事与方法。突然加以改变,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抵触与反对。

  李泰刚刚跟乡里大户们斗法一场,现在是没有耐心和精力参与别人家的宅斗。

  他如果冲在第一线去压制和解决那些抵触,哪怕凡事都从贺拔胜的利益出发,也必然会激化矛盾,严重起来甚至会影响与贺拔胜之间的交情和相处,得不偿失。

  所以他也没有即刻提出什么兴治大计,只是约定抽个时间同贺拔胜一起巡察一下这些庄园产业,之后再作相关的计议。也是给贺拔胜一定的时间,去处理家事中不和谐的声音。

  在朝邑住了两天,李泰便和随从们先行返回华州。

  “阿磐回来得正好,家里有一桩惊喜在等着你!”

  得知李泰返回,高仲密自前堂阔步行出,拉起李泰的手便故作神秘的说道。

  李泰这里尚自狐疑,高百龄又带着两名仆员阔行上来,两仆员一前一后扛着一个长达数米的木匣。

  “十三郎猜猜这木匣里放着什么?”

  高百龄行至近前,也指着那两人搬抬的木匣卖起了关子。

  李泰见这对主仆如此模样,又见这木匣虽然长度不小、但却狭窄,心里一动,便开口道:“莫非是什么良兵?”

  高百龄闻言后便笑起来,示意两仆放下木匣,自己走上前掀开木匣并说道:“月初大行台召见主公,询问用疾,主公只讨回故司徒公旧槊,要送给十三郎,激励郎君于此用功立勋!”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顿时也变得有些激动。他倒不像前身那样对高敖曹有着特殊的崇拜感情,但对高敖曹这后三国名将所使用过的马槊也是颇为期待。

  木匣被掀开,内里以丝绵作衬,横躺着一杆通体黝黑、锋芒闪烁的马槊,透出一股凝厚的肃杀感。

  高仲密弯腰两手抓起这杆马槊,眼眶顿时微微泛红,手指摩挲着那厚实的槊身,颤声说道:“当年庭前告辞,不知此去竟是永别……而今再作相逢,却是得物失人!”

  他不忍再细观兄弟旧物,两手捧向李泰面前,语调低沉道:“旧物不珍,却是舍弟亲手造成。我知阿磐你素来敬仰敖曹,将他旧物赠你!”

  “多谢、多谢叔父厚爱,我一定珍重保养故司徒公旧器!”

  李泰连忙举起双手,低头说道。

  但当他两手接触到厚实光滑的槊身时,高仲密却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继续凝声说道:“亡者兵器,不祥之物,须以血喂之!我今失势丧志,血海深仇恐难报复,但阿磐你少壮志高,我只要求、恳求你,来年若逢机遇,请你一定要以贺六浑父子之血饮之!”

  高仲密对高欢父子的恨意可谓深刻入骨,但早知后事发展的李泰却明白要达成这个目标实在不容易。

  且不说高欢本就势大难制,如今的他在西魏也谈不上有什么势力可言,想要用高敖曹的旧槊攮死他那素未谋面的老大哥和大侄子们几乎不可能。

  但他见高仲密两眼泪花闪烁、一副悲情难制的模样,还是重重点头道:“无论大义又或私情,我既受此、自当报之!请阿叔放心,于此有生之年,我必以此刃入其族血肉之内!”

  “好、好……阿磐,接槊!”

  高仲密听到这话,眼眶里蓄满的泪水顿时滚落下来,将这杆长大的马槊递在李泰手中。

  这马槊入手,李泰便觉沉重,不只是心理上,手感也是。

  这马槊槊身长一丈有余,槊锋又长达数尺,八面开刃、寒光闪烁,较之寻常的马槊长了将近一米,重达二十多斤。

  槊身并不是军中配给的实木槊杆,外面是一层紧密缠绕的细丝胶筋,长期的血汗浸染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棕黑凝厚的底色泛着一层细致保养的油光。

  槊杆表面略有一些刀剑劈凿的缺口,露出内里细密紧实的胶合木柲。无论是这积血浸透的颜色,还是那些破损的痕迹,都记录着此槊主人生前金戈铁马、英勇作战的岁月。

  入手厚重粗糙的手感,让李泰也大感心潮澎湃,两手握住马槊原地挥练一番,脑海中不免便幻想起高敖曹当年马槊绝世的勃勃雄姿,越发的心旌摇曳、激动难耐。

  若干惠原本送了李泰一杆军中制式的马槊,李泰觉得重量太轻,练过一段时间后转送给了李雁头。而高敖曹亲手打制并曾经用过的这杆马槊,却又重的有些超出他现在的臂力水平。

  但李泰却不打算再将之转送旁人,力量和技巧不匹配那就继续练。来年手持高敖曹这杆故槊上阵杀敌,心理上便会有极大的优越感,心里甚至打算代代相传。

  诚然好的马槊只要保养得宜,可以保存数十上百年之久,但马槊这种骑兵杀器主要还是流行于唐代以前,特别是魏晋年间。良槊打制不易,战场才是其归属,罕见陪葬。五代以后马槊便日渐式微,绝迹于世。

  因此后世马槊实物极为稀少,李泰手中这杆高敖曹的马槊若能传及后世,即便不成国宝级的文物,也足以令一部分对古代战争史着迷的人为之疯狂!

  李泰对这一杆马槊爱不释手,心里甚至生出一些想要见其饮血的迫切冲动,这或许就是物性通灵、凶兵影响人的心智。

  他晃了晃脑袋,驱除脑海中一些过于血腥的想象画面,又小心翼翼的将这杆马槊摆回木匣中,又不免暗自期待这兵器不要蒙尘太久。

  一行人返回中堂坐定,高仲密又着令仆员进奉餐食,虽然不再像李泰来到华州第一顿饭吃的那么丰盛,但也荤素搭配得宜,可见家中生计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

  毕竟商原的庄园也算初步有了一些经营成果,尽管田亩还未有应季的大收成,但李泰就乡采买生活物资送回城里,也不必再受刘珙之类的土豪奸商们盘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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