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一名白袍僧人应是这一队僧兵的头领,彼此间隔还有十余丈便高声喊话道。
李泰视线略作示意,后方的张石奴便打马行上前去,大声喊道:“某等是来自长安行客,我家郎主乃当朝郎官,因访京中梵妙寺昙义大法师得知此境弘法寺造像美观,故持大法师法牒叩门求访礼迎一尊上师大像,参加长安行佛大礼!”
僧人们听到是生意上门,脸上的警惕之色略有收敛,那为首僧人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但要让尊客失望了,寺中近日佛事繁忙,已经暂停铸相送佛事宜。”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策马上前几步,摆出一副嚣张纨绔嘴脸冷笑道:“往者京中入此迎请佛像者不乏,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是不可?是京中昙义大法师僧面不够,还是我这区区势位不足吓人?我强忍风沙之苦,跋涉入境,佛面未见便被拒之门外,尔等刁僧是要陷我为京畿笑柄?”
那黄袍僧人听他语气不善,又观诸随从皆鲜衣怒马、弓刀俱备,一时间也有些迟疑,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不敢不敢,贵客来访、山门生辉。行途劳远,请贵客并群属先往礼客院稍作休息,容小僧归告主持法师、再作协商。”
于是在那群僧兵的夹道引送下,李泰一行得以进入寺庙中的客堂中。沿途那黄袍僧人还在不断探问,想打听一下李泰的根脚背景,以及与京中那些大德高僧的关系深浅。
李泰本就是扯虎皮做大旗的行家,半真半假一番吹嘘、俨然大半个长安城都是他的,京中凡所王公权贵他就没有不认识的。
至于长安城的名刹高僧,他也信口道来。毕竟他虽然不拜僧佛,可龙首原上的李孝勇还在一直搜索情报资料呢。
一番对话下来,在这黄袍僧人眼中,李泰俨然已经是一个交游广阔又礼敬沙门的名门贵胄,态度又亲善了几分。
一行人安顿下来后,那黄袍僧人告罪一声便先离开,但那些僧兵仍然留在这客院里。
这院堂面积开阔,堂舍成排,起码可以容纳数千人众。当中有分成数个小院,有的小院里还传出人语声,应是寄居于此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们。
李泰一行被引入的这座小院在诸院落中也算不小,并有僧仆送上来一些饮食之物,待客礼数尚算周全。
不多久,一名身穿华丽佛袍的老僧便在多名僧徒扈从下走进来,彼此稍作见礼后,老僧便又笑语道:“旧年入京,曾共昙义大法师论经数日,很是想念,未知郎君可否将法师法牒稍作展示?”
李泰闻言后便抬手一指张石奴,张石奴却摇头道:“郎主自感法牒难求,一直亲自收藏啊。”
“胡说,我一身上下,哪处能收藏法牒!”
李泰先是怒斥一声,然后便喝令随从们打开车上的箱笼行李仔细搜索。
这些箱笼一打开,便露出里面堆放满满的金玉锦缎等贵重物货,在场僧人们看在眼中,呼吸都为之一促。
那老僧更是两眼精光闪烁,眼见这些随从们搜索一番都没找到法牒,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道:“佛法本就应该普施善信徒众,郎君从长安远来,足见心诚。出行在外,物事繁琐,疏漏也在所难免,即便没有法师牒引,本弘法之计,也应该有求必应。敢问郎君想要迎请哪位佛尊法相?”
“越大越好,越美越好!若只是寻常法相,京中铸造即可,我又何必至此求迎?须得惊艳视听、人不能及,若品相够好,来年我还会继续来求!”
李泰闻言后连忙示意随从们停下动作,再翻就快翻到箱笼下的甲胄了,他提了一脚车架,又一脸豪爽的对老僧说道:“携带的这些俗货,已经累人不浅。最好寺中技法精妙,能将诸佛资尽揽怀中!”
“郎君说笑了,但守一诚、胜过千金。老僧等奉佛弘法,自然会敬谢笑纳每一份敬佛的诚心!”
那老僧一脸笑容、自信满满的说道:“恰好寺中有一弥勒世尊法相新成,郎君可愿同往观鉴?”
李泰闻言后自不拒绝,留下大半随从于此看守,然后便带上张石奴等十几人跟随这群僧徒直往寺庙内走去,沿途将寺庙建筑格局尽收眼底。
这寺庙的确是人丁兴旺,单单李泰沿途所见便有数百名不同等级的僧徒分布在寺院各处。
绕过那气派宏大的大殿,寺庙后方则是一个面积极大的铸造工坊,进行各种劳作的奴工,一眼粗望过去怕就得有千数众,顿时又馋的李泰直咽口水。
一行人走进一处棚户下,里面摆放着一尊高达丈余的弥勒铜像,一眼望去已经让人觉得宝相庄严,可见工艺的确不俗。铜像周围还有十几人忙碌的进行着抛光打磨、雕琢细节。
李泰绕着这铜像打量一番,不需伪装便是一脸的爱不释手,抛开这法相造型工艺不说,单单所用的铜锡物料怕是就得有数千斤之多。
“的确是工艺精妙、让人叹服,不愧是名动北地、京畿亦闻的名刹。请问法师,寺中铸造这样一尊大像需要用工几日?我瞧此间工匠怕是得有两千徒众,若我将之欢喜迎走,隔日又有新像铸成与我竞艳,那可就不美了!”
李泰既喜且忧的望着老僧说道。
老僧闻言后便微笑回道:“郎君请放心,造此一像并不容易。寺中匠徒一千五百余,精擅冶铸者不乏,物料给足也得旬日才成。舍此之外,渭北罕有拥此工料者,别处仿摹也难。郎君若能诚心力证与此世尊法相佛缘深刻,寺中便绝不会将此佛缘奉送别者。”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感情这垄断权还得加钱来买?
本着他眼下的人设,他当即拍板决定就要这尊法相了,同时又说道:“法相沉重,运输不易。如此珍重,也恐贼徒来夺。我此行护卫员少,能否借使寺中壮力同行?法相入京后,另有加补厚赠着诸僧兵运回!”
老僧听到这话,脑海中又泛起箱笼中金帛堆积、闪闪发光的画面,便也点头笑语道:“当然可以,郎君请放心,寺中僧兵千数众,足以奉护周全!”
“那实在太好了!我今日便先借居客舍,明早将诸礼货奉送点验便即刻起行。”
李泰闻言后又拍掌笑语,继而指着铜像又说道:“山路不平,运输不便。可否今日便将法相先运至山下,不要耽误了明日行程?”
这么大宗买卖,寺中也不太常见,老僧当然要让这豪客满意,稍作沉吟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左近都是寺庙地界,加派一些僧兵看护即可。
真要有什么意外发生,寺中洪钟一敲,四野群徒响应,倒也不必担心。这豪客部属财货都在寺中,也不怕他赖账跑了。
第0193章 披甲灭邪
敲定了这桩交易后,李泰又顺势提出参观一下寺庙的要求。
那老僧也并未拒绝,贴心的安排几名擅长言谈的僧徒作为向导并沿途讲解。
这寺庙范围极大,大体可分为讲经宣法、供奉佛物、僧徒生活与仓储生产等几个区域。抛开一些不对外开放的私密区域,供奉佛物的殿堂最是宏大,几位僧徒也在极力向李泰推荐介绍他们的招牌产业展示区。
“京中虽然不乏佛法高深的大德高僧,但若讲到对佛尊法相的供奉,寺中也自有独到之处。此间千佛堂所供法相之多,诸处多有不及!”
李泰听着僧徒殷勤的介绍,迈步走入一座建造的高大宏伟的殿堂中。
但从外边看去,这殿堂较之长安城中的皇宫大殿都不遑多让,内里则就更加的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摆设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各自造型别致精美,用料也都不尽相同。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大生叹为观止之感,转又问向几名僧徒:“若于此间礼请法相,需作几分施给?”
面对这难得的豪客,几名僧徒倒也不讳言之,直将各种佛像不同尺寸用料的价格都介绍一番。
李泰在听完之后,大感这买卖真是做得,此间所供奉佛像未必有一千尊那么多,但若都按照僧徒们介绍的价格发卖出去的话,绝对是一笔令人垂涎惊叹的巨款。
“寺中造像诸多,请问这些金铜物料需从何处取得?”
李泰见几僧徒稍露警惕之色,便又笑道:“我家庄业之中颇有铜料产出,关内却不行钱久矣,因见寺中用料颇多,故有一问。”
几僧徒听到这话神情稍缓,却也没有更作追问,明显对此兴趣不大。
李泰见他们神情如此,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入寺以来虽然还没有发现什么确凿证据,但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寺庙必然有涉罪案。
这么大的寺庙,本该是信徒出入频繁的香火胜地。但李泰他们一路行来,却见不到多少信徒进拜,而且寺庙有种防备森严的感觉,似乎暗里绷着一根弦。
既然以铸造佛像作为主业,但对原料来源却讳于言之、不肯深谈,李泰主动递上话柄,他们都不好奇追问,所需要的物料总不可能凭空产出。
尽管也不排除李泰先入为主、推论牵强的缘故,但来都来了,有没有枣先打一杆子再说。
李泰又在僧徒们的引领下游赏一番,傍晚时分,寺庙中响起了雄浑响亮的钟声,僧徒向李泰解释这钟声是在召集寺中僧人聚在一起晚课梵唱,并邀请李泰同往。
李泰也想看看这寺中具体人员多少,于是便跟随前往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此间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僧徒,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时下沙门倒是还不流行寸发不留的发型,倒是见不到一大片光亮脑壳的画面。
李泰作为寺中贵客,被安排在讲经台旁边的一排坐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些男女信众端坐在这里,瞧那模样应该是左近的大户豪强们。
李泰坐定之后,察觉到当中有几人对他们一行颇为警惕,不断的审视打量。但他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纨绔做派,学着李雅的桀骜模样,对此不予理会。
晚课梵唱进行了半个时辰,李泰瞧着广场僧徒信众约莫有两千多人,单单壮年的沙弥僧兵就占了一半还要多。这还不包括工坊的匠奴与山下的僧祗户们,若全累加起来,单单这一座寺庙,怕是就得拥众大几千。
看到这寺庙人势之状,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一座寺庙便已如此,可以推想整个关西沙门势力有多雄壮。最关键的是,他若直接引兵来攻的话,一时间可能还真的攻不下这座寺庙。
怪不得西魏政府这么缺钱,都一直拖到北周武帝时期才开始向沙门下手。
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力和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作为支撑,全面推行灭佛政策不说对世道造成多大动荡,单单寺庙本身就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啊。宇文泰虽然跟高欢斗的有声有色,但也只敢切香肠似的打打秋风。
晚课结束后,李泰并诸随从又被引回客舍中。
之前那名老僧随后走入进来,告诉他已经按照要求将那尊铜像移下山去,明天钱货交易完毕后,便可以即刻起运前往长安。
老僧还一并送来许多酒肉食料,时下沙门并无严格的口腹戒律,饮食倒也颇为丰盛。
李泰却还担心寺庙跟自己玩阴的,拉着老僧同席畅饮一番,对方吃过的饭菜他才肯入口。
席中老僧也不无暗示希望现在就盘点一下李泰带来的那些物货,李泰自然不会遂其所愿,打着哈哈岔开话题,拖上一会儿之后干脆装醉撒起了欢。
老僧见他已经醉的有些放浪形骸,自己也渐渐有些酒力不支,只能先行起身离去,但在院外还是留下了两百多名僧兵把守。
等到老僧离开,李泰眼神顿时恢复清明,一边着令张石奴等各自入舍披甲,一边着员将院外僧兵唤入,金银滥洒院中,喝令这些僧兵们斗酒争抢。
这样的娱乐活动没人能拒绝,更不要说这些僧兵本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精兵,很快便加入进来,没有了酒便角抵竞技,整个院子里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瞧着气氛差不多了,李泰也借机起身离席,入内披挂甲胄,等再持刀行出时,风格较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有几名僧兵察觉异态,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正待喝问究竟,左近客舍门户一起打开,早已武装整齐的部曲们将诸僧兵围在当中。有人刚待呼喝示警,迎面便是一箭穿喉!
旋即僧兵们便奔走呼喊起来、场面一时间乱作一团,但在外面听来,跟之前的嬉戏欢闹也没有太大区别。
李泰刀劈数名挥杖来攻的僧兵,那血淋淋的画面让左近观者都噤若寒蝉。
“佛陀慈悲、救济穷苦,今日故来借使一些物料。尔等若不想疾去往生,速速弃械入屋,否则今日并在刀下超度!”
李泰挥刀一斩,又将一名僧兵断头,然后便大声喊话道。
一些惶恐僧兵闻言后忙不迭丢弃手中器杖,直往那些客舍中跑去,但也不乏仍自斗志坚定、要以命护法者,那在面对全副武装的甲兵围攻下,自然只能是求仁得仁了。
很快,院落中两百名僧兵或死或降,场面被控制下来。
李泰先着张石奴率领三十甲员去攻占白天已经观望清楚的钟楼,自己则提刀拉出几名僧兵俘虏,刀置颈上喝问道:“旬日之前,尔等僧徒可曾往三原去?那些官兵物料今在何处?”
几名俘虏闻言后顿时脸色大变,至此才明白李泰一行真正目的。
“没有、没去……不知!”
一名僧兵开口否认,但话一出口,头颅便滚落在地,胸腔中喷出的血水直打在旁边同伴头脸上,那人顿时吓得委顿成一滩烂泥,颤声道:“物料都在寺后、官兵埋在了东谷……”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又是一凝,指令一名随从继续审问详细,自己则带领五十人冲出院落,已经可见许多僧徒在寺庙中惊慌奔走,凡所有见形成阵列的僧兵,即刻便率众冲杀上去,一连冲溃了几队,骚乱已经扩及到了整座寺庙。
许多睡梦中被惊醒的僧徒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仓皇间下意识往讲经台广场冲去,一些高等级的僧人和尚也来到了这里,大声呼喊着约束群众。
当李泰率众来到钟楼下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名的僧兵,正在挥舞着刀枪拼命的向上攻打,张石奴等人抵挡的也很是辛苦,身前脚下已经堆满了尸体。
李泰正待率众杀上前去接应,两侧墙头上流矢洒落,上百名僧兵分在两侧引弓乱射,让人寸步难行,只能无奈撤出。
“郎主且攻别处要害,仆等在此据守,贼声绝难发出!”
火光中张石奴见李泰率众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便大声呼喊道,手中大刀奋力亦砍,直将两名僧兵都劈成两段。
李泰眼见后方又有手持刀枪的僧徒呼喊冲来,便也不再于此恋战,率众直接扎入散乱的僧徒人群中,挥刀劈凿出一条血路,循着白天的记忆又向寺中仓储地点杀去。
“快上、快上,夺回钟楼!派人骑马去告乡里,让诸乡户速来救援!”
几名平日里姿态雍容的老僧,这会儿也是一脸的惶恐惊容,发出各种应急的指令。
此时的山道上,已是马蹄声雷动,柳敏一马当先,不断催促甲卒们加快脚步。道途中有见仓皇出逃或是报信的僧徒,直接引弓射杀,一路冲杀进了寺庙之中,并与潜伏在此的几员内应汇合,循着指引便往寺庙内杀去。
这寺庙诚然是人多势众,但也鲜有遭遇如此惊变,并没有一个灵活有效的指挥调度,尽管各处不乏形胜建筑,却是不能有效布防。当这千数名强卒杀入寺庙中时,形势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第0194章 人心不足
寺庙中还有一些零星的战斗,但局面也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